劉祖光
一
“你跟陳百年什么關系?”
鄭強撓頭,這個其實并不難的問題對他來說卻很難回答。
到派出所查戶口,警察說,只有直系親屬才可以辦理,而且還得帶著相關證明。就是證明“你是他兒子” “他是你爹”的那種證明。
鄭強不是陳百年的直系子女,連親戚都不是。
警察很警覺,“非親非故,你查人家戶口干啥子?”
鄭強說,“為了六十萬!不多不少,整整六十萬。”
“陳百年欠了你六十萬?”
“不是,他沒欠我錢,我也沒欠他錢,但為了六十萬,我得找到他,讓他把戶口挪走。”
鄭強一遍遍地解釋,警察總算搞明白了。具體來說,他不是為了掙六十萬,而是為了避免六十萬的損失。找不到陳百年,那鄭強就得賠出去這六十萬。
這并不是說鄭強要賠錢的那個人要找陳百年,不是,那人跟陳百年一丁點關系都沒有。
這是個很奇怪很繞的事兒,但不管怎么繞,都跟陌生人陳百年有關。聽起來跟說書似的讓人難以置信,但偏偏這事兒就落到了鄭強頭上,他自己都想不到,會千辛萬苦地尋找一個陌生的老頭兒。
事情的緣起并不久遠,就在一年半以前,鄭強買了一套房子。這是他的一筆大投資,并不是為了住,而是看準了這套房子的升值空間。這套房子的主人就是陳百年,在辦房產證那天之前,鄭強從未跟他見過面,雙方都是跟中介打交道,價格敲定了才見面辦手續。那套老房子房齡很長,價格不低,總的下來將近四百萬了。鄭強看到氣喘吁吁一身中山裝打扮、一看就是特老派的陳百年后,好奇地問這房子他買時多少錢,陳百年淡淡地說:“學校分的,沒花啥錢。”
這句話給了鄭強很深的印象。鄭強當時就感嘆:“你命真好,敢情這四百萬的房子是白來的。”
陳百年沒有說話。鄭強也不在意,反正買賣之后再無瓜葛了。
手續辦完后,鄭強跟陳百年再無聯系。過了幾個月,鄭強離婚了。離婚并不是因為這套房子,而是因為鄭強出軌了。
鄭強對老婆的感情還是挺深的,畢竟是大學時就談的戀愛,畢業后也一起經歷了一段苦日子。老婆秦麗是北京妞兒,不住溫暖的家里,跟他一起擠地下室,兩年里搬了六次家……鄭強在國家部委做小科員,收入不多但社會地位不低,秦麗爸媽看他工作面上才勉強同意他倆的婚事。兩個人結婚時,婚房居然是一個破舊的出租屋。
但婚姻并不因為一起患難與共就能安享富貴。鄭強從單位里辭職做生意后開始有錢了,買了房子,有了女兒小蘑菇,然后小房子換成了大房子,鄭強也開上了五十多萬的奔馳,他還給秦麗買了一輛紅色的寶馬X1,寶馬系列中的低端款,但也值二十多萬,秦麗挺滿足,覺得生活很幸福。鄭強也覺得很幸福,但又覺得幸福的生活平淡了點兒。如今的他也算混得不錯,免不了跟漂亮女孩打交道,來北京打拼的漂亮女孩可真多,鄭強跟一個叫陳婷的女孩認識不久就墮入了情網。后來,兩人的事情被秦麗發現了,秦麗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她跟鄭強長談了一晚,流了一夜的眼淚,然后就毅然決然地說:“離婚吧。”
鄭強從家里出來了,算不上凈身出戶,但大房子和存款悉數給了秦麗,可愛的女兒小蘑菇自然也跟著秦麗,鄭強隔三差五可以去探望,秦麗不會阻攔。小蘑菇照樣跟鄭強感情篤厚,一見鄭強就用各種小心思讓鄭強買她想要但是媽媽不給買的玩具,鄭強樂得縱容。唯一的問題是,他發現生活中用錢的地方突然多了,除了給小蘑菇的撫養費外,他還得負擔自己的開支,物業,水電,吃喝……有家的時候吃喝費用并不高,沒家了這項支出陡然提高了數倍,因為基本上都在外面吃了。再加上陳婷是醫藥代表,巧舌如簧很會來事,業務做得好,提成拿得多,跟鄭強在一起時也宣稱不是為了他的錢,但跟女人在一起,能讓女人花錢?最后還是鄭強買單。一個包出手就是兩三萬,出去吃頓飯稍微上點兒檔次的就得一千多……最終,鄭強扛不住了,他決定把先前投資的那套房賣了。
那套房鄭強本來想著放個五六年才出手呢!得虧北京的房價變態,這才過了小兩年,房子就從先前的四百萬漲到了六百萬。但尷尬的是有價無市——問價的多,真正有意向交易的卻不多,畢竟那是一個近二十年房齡的老房子,六百萬的價格實在是貴得沒邊了。終于,有位姓萬的福建人想買,而且還是全款。萬先生做私立醫院,主營整容整形婦幼保健,據說在全國開了十幾家,雖然坑害患者的負面新聞頗多,但有錢是事實,他買房子也不是為了住,而是為了讓兒子上學——這就是鄭強當初敢以四百萬價格投資這破房子的原因:學區房!這是房產投資中最稀缺最珍貴的品種,遇到就是賺到,鄭強都不敢相信房主居然肯把這房子出讓,當他見到陳百年后心里還在想:果然是人老了就糊涂了……他不糊涂自己也撿不到這好處啊!
萬先生一再地向鄭強確認,房子上是否有戶口,鄭強拍著胸脯保證沒有,萬先生還是有些不放心,他太想讓兒子上這個小學了,就說,“鄭先生,這樣吧,我們在合同里添上一條,如果房子上有戶口,那你要付我百分之十的違約金——六十萬元整!”
鄭強滿口答應:“添上!我買房時確認過了,房子上沒有戶口!”
萬先生和鄭強二人分別簽字,然后兩人分頭準備交易材料。六百萬馬上到手,鄭強非常高興,可沒想到下午萬先生就怒氣沖沖地打電話說:“鄭先生,準備六十萬賠我吧。”
陳百年的戶口,還在房子上!
鄭強不相信,他到派出所去查,還真是!
鄭強一下子懵了。
他現在手里根本沒錢!即便是有錢,給出去六十萬也肉疼啊!六十萬啊,不是小數目!
萬先生肯定不是故意坑他的。萬先生根本不想要那六十萬塊錢,他只想讓兒子上學,他說,“鄭先生,你只要能將房子上的戶口在孩子上學前挪走,不耽誤孩子上學,這事兒就算沒事兒。要不然,哼哼……”
萬先生不是地頭蛇,可人家敢開黑心醫院,也是有手段的。
鄭強無奈之下,只好去找陳百年,讓他趕緊按當初的買房合同把戶口遷走。但他卻發現找不到陳百年了。派出所為了個人隱私不讓他查,他想,警察拒絕得也有道理,人家也是按章辦事。他郁悶地從派出所出來,苦思冥想,唉,有了:房子所在的小區以前是教師小區,那到他以前的單位問問,興許有人能知道陳百年的下落。
二
鄭強去了那所全市乃至全國都知名的小學。
鄭強事先就知道管理很嚴格,準備了兩盒中華賄賂門衛,但人家根本不為所動,反而更加懷疑鄭強入校的動機,擔心他危害小學生的安全。這件事讓鄭強感慨,好學校就是好學校,我將來也得把閨女送到這里來。
保安沒聽說過陳百年,一問年齡,說退休這么長時間了,誰沒事跑單位來?這老師一茬茬地換,校長兩年都換了三個了,誰能記得他啊?!
說話間,一個老頭兒經過,聽到“陳百年”三個字,停住了腳步:“陳百年?我知道啊。”
鄭強大喜!
鄭強和老頭兒在一間豪華茶室坐定,要了一壺最好的碧螺春,老頭兒很有些不好意思:“哎呀,這一壺一千多塊,太破費了。”
鄭強很誠懇地說:“趙老師,你別客氣,這跟我那六十萬比起來,小意思。”
路上,鄭強已經將房子的事情跟趙老師交了底。趙老師喝著茶,斷然說,“別人我不清楚,對百年兄弟我還是知根知底的,他賣你房時既然保證了房子上沒有戶口絕不影響孩子上學,那他一定會做到。”
趙老師也是退休老師,就住在那個老小區里,他女兒大學畢業后在那個小學做老師,如今是副校長了。鄭強迫切地希望得到陳百年的信息,但趙老師卻無法給出,因為據他所知,那套房子是陳百年唯一的住房。如果不是今天碰到鄭強,他根本不知道陳百年賣房的事兒。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把唯一的住房賣了,這行為邏輯很令人費解。他不會把房子留給孩子?
趙老師眼睛突然紅了:“陳百年有兒有女,又無兒無女……”
趙老師簡單地講了陳百年的故事。他進那所小學做老師時,陳百年已經在那所學校做了七八年的老師了。陳百年兒女雙全,生活雖然清貧,但一家人其樂融融。變故發生在八十年代初,有一陣子治安特別不好,一些所謂“京城某少”之類的“官二代”橫行無忌,作奸犯科,不少女孩子被他們欺辱,民怨沸騰下,后來就有了“嚴打”。陳百年的女兒,長相漂亮,讀高三上晚自習回來的路上被一輛車攔截,車上就是某少以及他的狐朋狗友,她被劫到一個別墅里,受盡侮辱,第二天,陳百年就見到了女兒的尸體……
鄭強非常震驚。那個時候,他還是安徽一個農村的一歲小孩呢!皇城根下一個普通老師的女兒被權貴子弟侵害,并不離奇的故事,大時代背景下一個普通人家,卻經不起這樣的沖擊。
女兒死后,陳百年的老伴郁郁寡歡,身體一下子垮了,沒兩年就去世了。
陳百年跟兒子相依為命。兒子叫陳鋒,敦厚老實,趙老師一家人特別喜歡這孩子,趙老師老伴還把自己同事的女兒介紹給了他。那女孩性格比較沖,但也是個不錯的孩子。陳鋒結婚后,很多人勸陳百年再找一個老伴。那時,陳百年五十出頭,身體還挺好,兒子有了小家后,他也覺得孤單了些,于是便接受了朋友的建議,跟幾個女人處過。這件事趙老師老伴很有意見,覺得陳百年老來騷,趙老師覺得找老伴這事兒倒不是什么錯,關鍵是要找對人。可陳百年處的那幾個女人,說實話素質都不高,這也難怪,像他這種跟兒子一家擠在一個破房子里的老頭兒,相親市場上哪兒有什么競爭力?
鄭強好奇,“他不是有好房子么,我買的那四百萬的房子?”
趙老師說,“那房子當時他還沒分到手呢。當時他跟孩子住在學校分的教師宿舍呢,后來學校來了個有魄力的領導,想辦法搞了一塊地,建起了教師小區,教師們才搬進了寬敞明亮的房子里,說起來這事兒還有個令人哭笑不得的結局,那個有魄力的領導因為建教師小區被舉報收受包工頭的賄賂,給抓進局子里了……”
趙老師感嘆,“你說吧,那些不管教師死活的領導都過得好好的,來個給教師們解決實際問題的卻很快被人搞進去,這上哪兒說理去?”
陳百年因為處了幾個素質不高的女人,跟兒媳婦有了矛盾。后來教師小區建成后,陳百年因為教齡長,跟校領導一個待遇,分到了一套面積挺大的房子。兒子一家也跟著沾光,搬進了新居。有了這房子,陳百年的價值驟升,很快跟一個叫羅美蘭的女人火熱地處起來。
羅美蘭當時剛剛四十,人長得豐腴,皮膚白,胸脯驚濤拍岸,“半老徐娘”這個詞用在她身上再合適不過。羅美蘭自稱因為家暴離異,但后來了解的真實情況是,前夫發覺她家暴自己與前妻的女兒后憤而離異——由此可見這是一個人面蛇蝎的女人。
說起羅美蘭,趙老師咬牙切齒起來。事情過去這么久了,他居然這么激動,可見羅美蘭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憤的事情。
趙老師強抑激動的情緒,慢慢地講起來。說起來,羅美蘭倒也沒做啥大惡事,無非就是吹枕頭風,離間父子關系。只是沒人能想到,羅美蘭將持久戰和枕頭風結合起來,一吹好幾年,陳百年越來越相信這個漂亮的女人會死心塌地跟自己生活,對自己的兒媳婦也越來越厭惡,進而對管不住老婆的兒子陳鋒心生不滿……
總之,陳百年跟兒媳婦開始相看兩相厭,陳鋒夾在中間受了不少氣。陳百年情緒激動時就叫他們滾出去,兒媳婦就跑回自己房間哭,陳鋒勸媳婦勸著勸著自己也哭了——他愧疚自己賺錢不多讓老婆女兒受委屈。人被逼到一定份上潛力就被挖掘出來,陳鋒同時做三份工,除了在水務局上班,還給一個環保公司做凈水設備,另外還修電腦,給人裝盜版系統,裝一個收五十……千辛萬苦,他終于在南四環買了套七十平的小兩居,然后帶著老婆孩子歡天喜地地離開了。
這下,羅美蘭的目的達到了。她的父母開始住進這套房子,鄉下親戚也把這里當成了“駐京辦”。陳百年跟兒子一家的關系,始終就那么僵著,兒媳婦從不來,陳鋒畢竟是親骨肉,逢年過節還是殷勤地來探望。陳鋒來家里時,羅美蘭很熱情,跟親媽關心親兒子那樣,熱情得讓陳鋒覺得自己完全是客人,而不是這家的一份子!
不管怎樣,陳鋒一家人搬出去了,兩家日子都清靜了。羅美蘭一步步地實施著自己的侵占計劃,差一點就成功了。失敗的原因令人唏噓——那年,陳鋒來家,說請陳百年和羅美蘭到廬山旅游,所有費用他負責,羅美蘭一聽很高興,陳百年則猶豫,他年齡大了,恐怕爬山不易。羅美蘭在一旁咋呼,有你兒子在,你怕什么嘛。
到了廬山后,果然是陳鋒背著陳百年上山,這是父子倆多年以來最溫情的時刻。陳鋒還對羅美蘭表示,他們一家夠住了,不會要父親的房子,并且愿意立下字據。羅美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陳百年也震住了,看著自己四十出頭卻兩鬢都有了白發的兒子,他忽然有種悲涼的感覺。
這些話,都是后來陳百年在趙老師面前痛哭流涕地說的。因為從廬山回來的第四天,陳鋒進了重癥監護室,是肝癌晚期。陳百年站在醫生跟前,渾身顫抖。他的兒子,半個月前得知了自己的病情,安排好妻兒,在最后的幾天里背著老父親爬上了廬山。兒子背著他走的每一步,都成為陳百年最清晰最沉重的記憶。
在重癥監護室里兩天,陳鋒就去世了。陳百年望著哭得不能自已的兒媳婦和孫女,她們仿佛都變了樣子,兒媳婦老了憔悴了,孫女由此前的小棉襖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卻跟爺爺再也不親了。陳百年如外人一樣,在兒子葬禮上煢煢孑立。
陳百年跟羅美蘭分手了。陳百年把家里的存款都給了羅美蘭,但這哪兒能滿足羅美蘭,人家的目標是房子啊。她哭鬧、撒潑……女人的手段用盡,陳百年此時鐵石心腸!鄰居們也都指責羅美蘭,是她氣死了陳鋒。因氣生癌,從這個角度來說人民群眾也沒污蔑她。羅美蘭每到小區,就陷入大家白眼的汪洋大海,連三歲的小丫頭都沖她吐口水,羅美蘭最后反復思量,房子是肯定要不到了,只好認了,走了。
七八年的陪護加演戲,最后所得也不過十萬塊錢,羅美蘭其實輸得也挺慘。
但最慘的是陳百年,兒子死后,他才發覺,世上最后一個至親的人,沒了。
三
鄭強去了南四環,按照趙老師給的地址,找到了陳百年的兒媳婦,呃,準確地說,是前兒媳婦——她已經改嫁了,連孩子都改隨了現任丈夫的姓。
鄭強說明了來意,前兒媳婦一臉憤慨:“啊呀,你被那老頭兒坑了呀!”
鄭強訕訕的,不知該怎么回答。
前兒媳婦跟鄭強歷數了陳百年的“罪行”——說來說去,其實只有一條,那就是不甘寂寞引狼入室。當然,她對羅美蘭更是恨之入骨,對那個女人狠狠地攻擊了一番,末了,她還說,“其實她也沒落著啥,陪一個老頭子那么多年,才落了十萬塊錢,一年才一萬多點兒,按天算一天還不到五十,比妓女還不如……”
鄭強好不容易才截住了她的話頭,“姓羅的女人這是罪有應得——大姐,陳老先生最近跟你聯系過沒?”
前兒媳婦沒好氣地說,“聯系我干啥?我們老死不相往來!”
鄭強很失望,正不知該如何問下去,忽然聽她叫:“沫沫,出來一下。”
從屋里出來一個大姑娘,鄭強瞄了一下,說實話,很漂亮,也很性感。不用說,這是陳百年的親孫女。前兒媳婦問:“那個,他跟你聯系過沒?”
沫沫也沒好氣,說:“你不讓我跟他說話,我都照辦了呀,還怎么著啊?”
“這孩子,我又沒說你什么,這個鄭叔叔……”
鄭強連忙說:“叫我強哥就行……”
前兒媳婦接著說:“唔,這個強哥要找他,喏,知道你要出國,人家還送給你一個旅行箱呢。”
鄭強來拜訪之前,就打聽到了這家女兒要去澳大利亞留學的事兒,他就買了一個名牌旅行箱做見面禮。帶著禮物上門,人家才會跟他費這么多口舌。
沫沫看到了門邊的拉桿箱,拉桿箱上的LOGO讓她眼睛一亮:“哇,我正想買這個牌子的箱子呢……”
沫沫心眼還是單純些,她跟鄭強說,爸爸死后,爺爺經常到學校看她,給她帶好吃的,有時會給她書包里塞錢。她對爺爺倒沒什么惡感(旁邊她媽媽直翻白眼),但她考慮到爺爺年紀大了,靠著退休金生活,身體也不咋樣,平時頭疼腦熱的都要花錢,就死活不要爺爺的錢,后來還跟他發了脾氣。她考上大學那年,報完到,等媽媽走了,她回宿舍時,爺爺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塞給她一張銀行卡,說孫女考上大學了,他也不知道年輕人喜歡什么,卡里有一萬塊錢,是他的一點心意……
前兒媳婦不淡定了,這事兒她完全不知道。沫沫說,當時爺爺告訴她,他給錢的事兒別跟媽媽說,再說她想買個蘋果筆記本電腦,價格正好一萬出頭,媽媽肯定不同意她買這么貴的電腦,于是她就偷偷地用這筆錢買了電腦……
但這兩年,她真的沒見過爺爺了。
說到這里,沫沫忽然說,“呃,對了,我讀大三那年,爺爺來找我,聊天時我說真想去國外留學,可是太貴了,一年的費用得二十多萬。爺爺說等他死了,他那房子留給我……”
前兒媳婦一聽激動了:“真的?”
沫沫非常肯定:“真的!爺爺親口說的!”
但這套房子卻賣給了鄭強,賣了整整四百萬。一個對兒子充滿愧疚的老頭兒,想把對兒子的愧疚轉移到孫女身上,許下的諾言又被他自己違背,這個陳百年,真讓人捉摸不透啊。
前兒媳婦一聽女兒跟四百萬失之交臂,很是痛心疾首。她督促女兒說出更多的細節,她也想找到陳百年,房子雖然要不回來了,那四百萬分一半給女兒也成啊。她很慷慨地表示,“他要真分兩百萬給我女兒,我既往不咎,我給他端屎端尿養老送終!”
從前兒媳婦家出來,鄭強唯一的感受是,自己老了時一定要保證有一套房子,這套房子是兒女孝順的保證啊。
他走出來很遠了,沫沫從后面追上來,她要跟他單獨聊聊。
坐到咖啡館里,沫沫哭了。
她說她對不起爺爺。
父親的去世對她影響很大,一段時間里,她跟媽媽一樣整天以淚洗面。后來去學校,也不愛交朋友,總喜歡獨來獨往。高三那年,她常常在學校圖書館待到很晚,坐末班車回家。后來有一次沒趕上末班車,正懊喪間,一輛的士到她跟前,她擺手說忘帶錢了,司機說一個老頭已經付過了……
她這才知道,爺爺每天晚上都在學校外面,等她下了晚自習,目送她上了公交車后才放心離去。爺爺家離她所在的高中有很遠的距離,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去的。
沫沫哭著說,現在想來,估計他騎著那輛除了鈴不響其余哪兒都響的自行車回去的吧……
鄭強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沫沫并無意跟爺爺對立,只是她剛好處于叛逆期,連媽媽的話都不聽,更不用說聽爺爺的話了。父親是她心底的痛,而爺爺跟她之間的共同語言,除了學習就只有她的父親。父親去世前,曾特意找女兒長談。大概意思就是不管怎樣,血濃于水,爺爺縱有千般不是,他也總是爺爺。沫沫從小到大,爺爺都是很疼她的。關于陳百年疼沫沫的事情,陳鋒一件件地細數,末了,陳鋒說,將來爺爺年齡大了,老了,沫沫要學會知冷暖懂孝道……
當時,沫沫還天真地說,有爸爸在,她不用那么費心……陳鋒苦笑后,就讓沫沫休息去了。沫沫將爸爸的話轉述給了爺爺,陳百年聽后,當時就難過得不能自已,在學校門口嚎啕大哭,沫沫被嚇得不行,來往的同學異樣的目光,也很讓她尷尬……
后來,她就盡量避免跟爺爺談話,一談就容易勾起他的傷心事。她最近兩年忙著考托福,寫論文,忙著跟同學去西藏旅游,爺爺那邊她很少顧及了……
鄭強沒聽到什么有價值的信息,但是對沫沫還是挺同情的。這個女孩子其實心地很善良,對爺爺的感情還是有的。但是陳百年獨自一人生活,連賣房子她們都不知道,親人之間聯系得也太少了!
沫沫哽咽著說:“我知道爺爺老了,我就托家政公司給他找了個保姆,有人照顧著,我就沒在意那么多……”
保姆!!
鄭強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根據沫沫提供的信息,鄭強立即去找了那家家政公司。只要通過家政公司找到保姆的聯系方式,那么陳百年的下落就有了。但令鄭強氣得跳腳的是,好巧不巧,那家家政公司存放資料的電腦燒了——一個新人冬季烤火,沒留神引燃了毛巾,進而引起大火,幸虧撲救得及時,但那幾臺電腦都被燒了……
更令鄭強震驚的事情還在后面。
鄭強托以前國家部委的同事查了陳百年的信息,沒想到,那位同事查到的信息是,陳百年已經死了。
死了?在哪兒死的?怎么死的?
公安戶籍信息上陳百年的戶口還在那套房子上,但民政部門的檔案里,陳百年已死。
鄭強快哭了:看來這六十萬要賠出去嘍!
四
本來,鄭強覺得陳百年晚年慘淡,后來沫沫的出現,給了他一絲欣慰,就覺得有沫沫的存在,陳百年還能有所希冀和慰藉。但他沒想到,這個陳百年,居然無聲無息地死了。
去民政部門查資料,他還是得拿“陳百年是我爹” “我是陳百年的親生兒子”這樣的證明,但他還是沒有。前同事也只查到了個大概,死亡原因和地點一概不知,并不是前同事能力不強,而是信息顯示本來就是不完整的。
人死了,檔案信息竟能如此缺失?在北京,應該是不可能的。
但在外地,尤其是老少邊窮地區,那就難說了,你根本不能指望那些地方部門的工作會多細致。所以,從檔案信息的不完整看,他在外地去世的可能性占百分之九十九。可這太讓人不可思議了。
鄭強想到了這一點,他打算還是先確認那另外的百分之一:陳百年是不是在北京死的。確認后,他要麻煩沫沫跟他一起,找到登記陳百年死亡的部門,開出死亡證明,還得再麻煩沫沫以直系親屬的身份辦理銷戶手續。
鄭強把陳百年去世的消息告訴了沫沫。
沫沫匆匆地趕來和他見面,還沒來得及說話,突然被扇了一耳光。
當然不是鄭強扇的,是,陳婷。
陳婷憤怒得扭曲的臉直沖鄭強,“我說這段時間見不著你人影,還騙我說要找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兒,這是七十歲的老頭兒嗎?”
沫沫捂著臉,一臉的懵懂和憤怒!
一個要去國外讀研究生的女學生,被當眾當成“小三”,她當然憤怒。
沫沫轉身就走,鄭強連忙追趕——她要真走了,他的六十萬可真的要沒了。
陳婷拉住他,要他解釋。解釋什么呀?他根本懶得解釋。
但陳婷不依不饒,三兩語不合,便痛罵鄭強狗改不了吃屎,罵鄭強是陳世美,拋棄發妻,現在跟她還沒結婚呢,就開始找女大學生了……
圍著的一群吃瓜群眾,用異樣的目光看鄭強。鄭強看著陳婷,他很意外。他并不是為了陳婷誤會而意外,而是因為陳婷占據道德高地肆無忌憚地用惡毒的語言攻擊他,她的善良與可愛,溫柔與繾綣,仿佛從未有過……
那天鄭強很失落。
他沒有再追沫沫。
也沒有回家。
因為那個“家”,只是他租的一套房子。哥們兒位于酒仙橋的一個三居室,給他打了折,房租每月八千。他預交了兩年的房租,還聽了陳婷的意見,準備把那套學區房賣了后再買一套三居室,作為穩定的住所。
現在想來,他已儼然是陳百年第二——一個失去了家庭失去了親人的男人!
雖然,他還未老!
幸虧,他還未老!
失去家庭,失去親人,掙再多錢有啥用呢?
陳百年的房子賣了四百萬,四百萬塊錢攥到手里,又如何呢?沒多久就死了,還不知道死哪兒了。這老頭兒估計是想給孫女兒留學費用,但錢還沒交到孫女手里,人就沒了。
鄭強回到了以前的“家”。
天差不多黑了,秦麗和小蘑菇才出現在樓下。
鄭強沒來由地紅了眼睛。
看到他,小蘑菇歡呼雀躍地跑過來。
這就是親情,這就是血濃于水,斬不斷扯不脫的親情。
在等她們回來的時候,鄭強想,如果沒有陳百年這檔子事,他將來也許會跟陳婷在一起,再有了兒子,或者女兒,如果陳婷也像羅美蘭那樣吹下枕頭風,那么他勢必會跟小蘑菇漸行漸遠。陳百年跟兒子那樣經歷過患難的父子都生了罅隙,自己何德何能,敢拍著胸脯說不會像陳百年那樣老糊涂?
他不敢想象,自己對小蘑菇沒有了愛,會是怎樣的后果。自己看不清,外人無論怎樣痛心疾首都是無用,受苦的還是小蘑菇。
陳鋒受氣生癌,小蘑菇這樣一個女孩子,沒有了父愛,成長起來會是什么樣子?
不可想象,不敢想象!
他抱起小蘑菇,就像是劫后余生一般,緊緊地抱著這個小人兒,貪婪地聞著她身上的奶氣。秦麗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咦?被你那小情人懟了還是要跟我們娘倆一刀兩斷啊,瞧你這副生離死別的死樣!”
鄭強沒解釋什么,只是抱著小蘑菇上樓。秦麗在后面諷刺挖苦,鄭強也不辯解。秦麗說了幾句便住口了。進家門后,秦麗從冰箱里拿出來幾樣好吃的,然后給小蘑菇打開電視放她最愛的動畫片,小蘑菇好奇:“媽媽,不是說我練完琴才能看動畫片嗎?”
秦麗說:“今天破例,允許你先看完動畫片再練琴。”
小蘑菇很高興,坐在地板上,面前擺了零食,有吃有喝興致勃勃地看起動畫片。安頓住女兒,秦麗才把鄭強叫到書房,很緊張地問:“鄭強,你是不是得癌癥了,還是晚期的那種?”
鄭強莫名其妙,“沒有啊!”
秦麗快哭了,“你別裝了!我今天懟了你好幾句,你連嘴都沒有還!你肯定是遇著事兒了,我跟你說,你要生病了,別瞞著啊。”
鄭強心里一動,忽然低眉說:“咳,這北京吧啥都好,就霧霾太嚴重,天天吸霾,容易生癌,我這也正常。”
秦麗的猜想得到了證實,她立即說:“你趕緊住院啊,還跑啥啊跑!”
鄭強擺手,“住啥院啊,花那冤枉錢干啥。”
秦麗不跟他廢話,跑開去,臥室里響起拉抽屜的聲音,很快,她又進來,把幾張銀行卡放到鄭強面前:“給!知道你沒錢!其實離婚時我憋著勁問你要錢,就是怕你的錢被那狐貍精糟蹋光了,還不如我保管著,這不遇著事兒了吧。這幾張卡里有四十多萬,我放理財里面還有一百萬,明兒個我把那幾個基金都賣了,你好好住院去。”
鄭強把卡往她那里推:“你好好收著!小蘑菇學鋼琴學游泳學啥的,花的錢海了去了,我沒事兒,剛才跟你鬧著玩兒呢。”
秦麗可不相信他是鬧著玩兒,他越輕描淡寫她越覺得他肯定是得絕癥了。她把房本都拿出來了,說實在不行就賣房,反正人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鄭強長嘆一聲:“唉!”
他把陳百年的故事給秦麗講了。
講完,秦麗還在懷疑:“你不是編個故事蒙我吧?”
鄭強苦笑:“我打小就怵寫作文,我是編故事的料嗎?再說了,陳百年這種離奇的事兒,我能編得出來么?我是有感而發,真不是得了癌癥。”
秦麗這才放心,就把銀行卡跟房本都收了。
鄭強叮囑,家里最好買個保險柜,把這些東西好好收著。
秦麗不耐煩地說,“不用你管!”
這天晚上,沒地兒可去的鄭強就在書房對付了一宿。跟小蘑菇鬧騰到九點半,鄭強又陪她一起刷牙,洗腳。滿嘴泡沫的小蘑菇特開心,她跟鄭強絮絮叨叨地說,幼兒園的小朋友很多都有弟弟妹妹了,她想要個小弟弟……鄭強哄她,那你不怕弟弟爭你的玩具啊?
小蘑菇認真地說,不怕,你跟媽媽都不在家的時候,弟弟可以陪我玩。
鄭強第一次覺得,小蘑菇一個人真的太孤單了。
他和秦麗終有一天會離她而去,小蘑菇將來也會有自己的家庭,當她在家里受了委屈的時候,能去哪兒呢?
就像陳百年,他賣完房子,想給孫女送錢卻沒能送到,人也不知所終,這中間發生了多少變故,而陳百年的心境,肯定是無比悲楚。
哄睡了小蘑菇,秦麗來到書房,很認真地跟鄭強討論陳百年的事情。她并不想讓鄭強遭受那六十萬的損失,鄭強有錢總比沒錢好!
鄭強原本沒打算找秦麗出謀劃策,但秦麗考慮問題的角度比較獨特。她判斷陳百年肯定有病——從他找孫女沫沫的次數越來越少和間隔越來越長可以斷定,他最后連坐地鐵的能力都沒有了。他賣房,不僅跟孫女出國留學有關,應該還跟治病有關。
鄭強覺得有道理。陳百年屢屢探望孫女沫沫,探望一次給她一次錢,作為一個退休老人,他手里能有多少錢呢?以前的存款也都給了羅美蘭了,如果真有很嚴重的病的話,為了治病,他也得賣房子——當然主要目的還是資助孫女出國留學——要不然,他不會把一個學區房給賣了。
請保姆花錢,治病花錢,孫女出國留學花錢,對于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兒而言,房子是無用的,所以他最終選擇了賣房。而在治病期間,由于不可抗因素,他消失了,連帶那失蹤的四百萬一起,然后去世……
那個不可抗因素,沒準跟保姆有關。
找到保姆,也就能找到陳百年賣完房后的那部分信息。
秦麗分析,陳百年賣完房后,居無定所,但他肯定會去醫院看病,甚至長期住院。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只要是在北京,那就一定能找得到他的信息。
鄭強點頭說,“有道理!”
再看看秦麗,問:“你啥時候這么有智慧了?這推理能力見長啊。”
秦麗答:“發現你外面有狐貍精那陣兒,我看了好多集柯南……”
鄭強啞然。
秦麗說完,又一聲嘆息:“聽了陳百年的故事,我在想,注定不會成為一家人的人,能勉強么?勉強了就是禍害。”
不用說,鄭強知道她指的是羅美蘭。
五
一大早,鄭強就出門了,踏上了醫院的尋訪之路。
他以那套房子為中心,方圓一公里的醫院,他要挨個查。
但查訪起來非常困難。
原因和在派出所差不多,非親非故的,人家憑什么給你查?
鄭強發動他所有的社會資源,連朋友的前女友都托到了,誰讓那個前女友正好在一家心血管醫院做護士長呢,有她通融,事情就好辦得多。
但令鄭強失望的是,他一連走訪了三天,查了那附近八家醫院,都沒有查到陳百年的信息。
這真是奇怪的事情。
作為老年人,而且還是退休教師,享受國家醫保,沒病沒災的還老往醫院跑纏著醫生給開點藥呢,這陳百年就不去醫院看病?
走訪三天,鄭強深深同情辦案的警察們,這種踏破鐵鞋無覓處的痛苦,體驗起來竟如此的難受。
鄭強毫無進展,只好給沫沫打電話求助。
先是道歉然后解釋,他也沒想到陳婷居然跟蹤他,那天的事情實在是意外。沫沫聽了半晌,幽幽地說,“我爺爺,他……真的死了么?”
鄭強一愣,陳百年去世的消息上次告訴她了啊。
沫沫嘆口氣,說,“我總覺得,那個消息好不真實!”
鄭強賭咒發誓,他絕對沒誑她,他怎么著也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的。
沫沫說,“嗯,我想了幾天,還是決定把這事兒跟我媽說一下。”
鄭強想起了那個對陳百年滿腔仇恨的前兒媳,他猶豫著問,“有說的必要么?反正,她也不關心……哦,她上次倒是對那兩百萬挺關心的……不過……”
沫沫到底還是把這事兒跟她媽媽說了。
鄭強準備擴大醫院的走訪范圍,剛到一家心血管醫院門口,沫沫聯系了他。
她和媽媽一起來了。
沫沫媽媽眼睛紅紅的,一看就知道是哭過了。
沫沫說,聽到爺爺去世的消息,她媽媽當時就難過地哭了,她自己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恨了老爺子一輩子。
對沫沫媽媽的態度,鄭強并不意外。
人死了,所有的怨恨,煙消云散了。
沫沫媽媽說,沫沫爸爸死后的第三年,她就改嫁了。并不是因為孤兒寡母經濟困難,也不是家里需要有干重活的男人。但她還是改嫁了。
孤獨感是最難承受的。她難挨孤獨,陳百年想來也如此吧——婆婆死后,他可是挨了好多年才決定跟女人接觸的。一個人守著,說說容易,哪兒能那么容易做到?
她靜下來將心比心,發現陳百年其實很不容易。
女兒慘死的陰影一直在他心里,老伴早早地走了,他得承受;他跟兒子相依為命,給兒子辦婚事,等他成家立業,種種辛勞可想而知。
這么辛苦的一個人,晚年想找個人陪伴,說說話,很過分么?
如今老爺子不知所終,沫沫媽媽想知道,他最后的幾個月里,究竟發生了什么。
有沫沫這個直系親屬在,查東西一下子方便了許多。可是,他們三人連續又跑了四家醫院,還是沒有陳百年的信息。
太奇怪了!
如果世上有什么詭異之事,鄭強覺得這個就算是——應該存在的,卻什么痕跡都沒有。
三個人疲憊地坐在街邊小店里。
鹵煮,北冰洋。
沫沫說,“我記得,以前爺爺帶我出來吃飯,常常吃鹵煮,我吃肉,他吃火燒。”
沫沫還記得,爺爺給她買了昂貴的冰刀,陪她到后海去滑冰。她穿得像棉球似的,在冰面上滑倒了,打轉轉,有人取笑,爺爺就跟那人吵起來,還差點兒打架。老頭哪兒打得過小伙兒,爺爺擼袖子的同時還發動周圍年紀差不多的老人譴責小伙兒,讓他不敢動手……
思念如海!有關陳百年的回憶,卻是絲絲縷縷,連溪流都算不上。
隨時斷流隨時干涸的記憶之河,在熱騰騰的鹵煮中蘊藏,發酵,蒸騰。沫沫的眼淚落在已經很咸的鹵煮里,鄭強看得思緒駁雜。
三人悄無聲息地吃著飯。鹵煮小館里喧鬧聲一片,兄弟暢敘友情,同事談公司的辦公室政治、某某領導傻逼,女生則談某某韓劇的男主角真帥……熱鬧是他們的,鄭強他們三個人,安靜得仿佛世界下了雪。
站在街頭,回家?還是繼續去下一個醫院?
北京的醫院,真的是太多了。別說五環六環,就在三環內畫個圈,就得讓人跑斷腿。難怪全國人民生病了都來北京,醫療資源真是太雄厚了。
鄭強看著已經非常疲倦的母女倆,提議:“要不,你們倆回去吧,我再跑一家。”
沫沫媽媽說:“沫沫,你回去吧,快出國了,你回家準備準備。”
沫沫搖頭:“有啥準備的——我都不想出去了。”
沫沫媽媽瞪眼,沫沫趕緊改口:“出去,出去!我肯定出去。”
沫沫保證完,仿佛醍醐灌頂一般,忽然說:“咦?”
鄭強和她媽媽同時看著她。
沫沫問:“我記得我小時候爺爺就有支氣管炎吧,老是喘……”
沫沫媽媽說:“支氣管炎又不是什么大病,對老人來說,糖尿病、高血壓、心腦血管疾病才是最要命的。”沫沫媽媽是健康節目的忠實觀眾,對養生之類的“科學”非常懂。
沫沫想了想,說:“我大學旁邊就有一家醫院,不是三甲醫院,就是我們學校開的,前段時間還鬧過醫療糾紛……”
那所大學有醫學部,醫學部的教授是醫院的主任醫師,上課自然也常常把學生帶到手術室里。一個男患者割包皮,醫生正縫著,教授帶學生過來觀摩了。帶學生也沒啥,患者對此表示支持,可里面有個女學生。有女學生也沒啥,關鍵是那女學生太好看太性感了,白大褂一穿,整個一個角色扮演,一下子把那患者代入到了日本動作片的情景中,線砰地開了……
男患者的表哥是記者,把這事兒寫成新聞報道發表了,那所多年以來都不怎么出名的學校終于鬧了點兒“緋聞”。這事兒最終被裁定為醫療事故,醫院免收了患者的治療費還賠了兩萬塊錢……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非常一般的醫院,北京人民不太看得上的那種醫院。
更關鍵的是,這所醫院就在那所大學旁邊,位置賊偏,五環開外。陳百年會放著二環內的三甲醫院不去,去五環外的那所普通醫院?
但鄭強和沫沫媽媽一聽,二話沒說,就上了車,直奔那所醫院。
他們倆怎么沒想到呢——醫院雖不咋地,可旁邊是孫女所在的大學。對陳百年來說,看病不是什么大事兒,看孫女才是重中之重!
到那里一查,果然有陳百年的就診記錄,還挺詳細,基本上從沫沫上大學起,他就開始在那所醫院看病。所以,鄭強在其他醫院查到的記錄都是幾年前的,近兩年的根本查不到。
找到給陳百年看病的王醫生。說起陳百年,王醫生印象挺深刻,除了跑老遠來看病的奇怪之處外,患者看病時心不在焉,老向他打聽業余時間喜歡干點啥,八卦心理比較強。陳百年的支氣管炎已經發展為肺氣腫,年齡越大這病越危險。如果說高血壓糖尿病這些病侵害老年人的健康,肺氣腫引起的痰窒息則是時刻要人命的。道理很簡單——這一口氣上不來,人就去了。
鄭強問:“那他豈不是要常年住醫院了?”
王醫生擺手說:“那倒不用——身邊有人照顧就行。當他痰涌上來氣上不來時,趕緊送醫院,或者買個吸痰的機器把痰吸走就行。不過一般老人得了這病,麻溜兒地就住院了,反正醫保報唄,但陳百年卻死活不住院,嚴重時才在醫院待兩天,病情好轉他就回家了,說放心不下家里……”
從王醫生的話里,三人得知陳百年為著看孫女,來醫院也就比較頻繁。而沫沫的印象中,爺爺只是默默地關注,很少找她,估計是怕打擾她的生活吧。
沫沫問王醫生,她爺爺最后幾次來醫院看病,是不是一個人。
王醫生搖頭,說還帶著保姆。
保姆的名字王醫生也知道,因為陳百年第一次帶她來時就介紹了,陳百年叫她“小芬”。
王醫生一說,沫沫也猛地驚醒,記起了保姆的名字:陳玉芬。
鄭強向王醫生打聽陳玉芬的具體情況,王醫生說,保姆三十多歲,一口方言,應該是南方人;保姆很勤快很有眼色,并且不怕臟不怕累。陳百年除了肺的毛斌外還常常便秘,嚴重時需要人工作業,陳玉芬就為陳百年掏過大便——雖然也沒啥技術含量,無非是一邊擠開塞露一邊用工具掏,但很多親生的兒女都不愿意給父母做這件事——醫生見多了這種事,遇到陳玉芬這樣的,還猜測陳玉芬工資一定很高,上萬塊都有可能。
“那不可能!”沫沫斷然說,她爺爺的職稱是高級,退休工資還算高,但也沒超過七千——爺爺曾經給她看過存折上的最新工資額,為的是證明他有錢,讓孫女安心地拿他的錢。
退休金七千的人不可能花上萬元雇保姆,陳百年又是一個很精細的人。這樣說來,陳玉芬倒不壞。
但鄭強他們的心情卻沉重起來:陳玉芬不壞這件事兒實際上很壞。
六
陳玉芬的工資是四千。
一個工資四千的人,干起了工資上萬的保姆才愿意干的工作,這樣的人,要么是雷鋒,要么是——別有所圖。
鄭強他們三人又去了家政公司,提到陳玉芬的名字,一個跟陳玉芬認識的家政工想了起來。
那個家政工對陳玉芬的印象很不咋樣。
她覺得陳玉芬這人很小氣。家政工之間也不免有個人情往來,陳玉芬卻耍小聰明逃避出份子,有時候還經常裝忘帶錢借別人十塊二十的,也不說還,過幾天借她錢的人都忘記這事兒了。再就是,陳玉芬這人很“陰”。在家政工中,陳玉芬是讀書最多的人——高中畢業。家政工之間談論某某做家政遇到一個大款雇主給了多少紅包時,陳玉芬總站在一旁,報以嗤笑,似乎那五百塊的紅包在她眼里跟屁一樣。別的家政工爭著去給大款富豪們做,而她則愿意去重病或者癡呆的孤寡老人家做,這種人家的保姆不好做,活比較累,錢也沒有多少。還有,她被開除過,因為雇主的女兒懷疑她欺騙老人感情,套取老人存款……
另外,陳玉芬“志向遠大”——她要給兒子在家鄉那座城市買套商品房。大多數家政阿姨的理想也就是在村里蓋棟小樓,這樣一比,陳玉芬志向不小,丫鬟身子卻想過小姐生活,因此顯得很不合群。
找到陳玉芬,就能找到陳百年最后的信息。可是陳玉芬不合群,喜歡獨來獨往,這就增加了尋找的難度。
沫沫問了鄭強買房的信息,再跟王醫生的病歷記錄做比對,發現爺爺賣房后的兩個月里還在醫院里看過病。那這段時間,他住哪兒?
要說住的問題,鄭強其實一開始就考慮過。陳百年賣房后肯定得租房住吧,但在大北京查找租房信息,簡直太難了。如今得知了陳百年就醫的信息和保姆的信息,兩者結合起來,他們三人決定在醫院周圍分頭查一下。
他們重點查比較便宜的快捷酒店。沫沫分析,她爺爺在醫院就診時,應該會住附近的快捷酒店,比租房條件好,又能拎包入住,而且爺爺要給自己送錢,肯定要親手交給她才放心的。當時爺爺聽說她跟同學去了西藏,望眼欲穿也沒等到她回來,想到此,沫沫難過極了。
鄭強很快就在一家快捷酒店查到了陳百年的信息。房間是陳玉芬開的,得虧最近幾年公安部門對酒店住宿這塊管理得比較嚴格,陳百年的身份證也做了登記。
沫沫和媽媽接到電話后很快打車過來了。
三個人站在那個房間里,面面相覷。
陳百年和保姆陳玉芬,在這里整整住了兩個月。
長租的價格比團購價還多打了七五折,在北京,這個房間的價格不算貴,因此條件也并不是太好。但沫沫和媽媽都覺得,即便是這個價格,陳百年也會覺得貴。依他的性格,住酒店,住幾天可以,半個月以上,很難。
但陳百年卻住了兩個月,唯一的可能是,錢,是陳玉芬付的。
事實也的確如此,酒店前臺說,陳玉芬一下子付了兩個月的錢。
酒店服務員說,她打掃走廊時,曾經聽到過房間里的爭吵。那個保姆嚷嚷著,酒店說了,交兩個月的錢才能打折,而且錢交過了就不能退,反正要去學校里找你孫女的,這里又不遠,花點錢有什么要緊……
服務員當時很疑惑,酒店沒有不能退款這個規定啊?服務員心想:這個保姆,挺能忽悠老人的。
根據前同事查出的陳百年的死亡時間,也就是說,陳百年在這里住了兩個月,然后離開,再過了一個多月,他就死了。
服務員說,她在走廊里打掃衛生時,都能聽到老頭在房間里激烈的咳嗽聲,他呼呼地喘氣,像拉風箱似的,聽他喘氣,比在影院里看恐怖片還覺得提心吊膽。
老頭兒喘氣的時候,陳玉芬端著臉盆在酒店院子里曬衣服,哼著歌。
服務員還記得,他們退房時好像聽那個保姆說要帶老人回老家療養。
前臺比較好通融,鄭強只送了她一盒名牌眼影,她就把陳玉芬登記時的信息調出來,借故上廁所,鄭強乘便用手機拍下了身份證。
陳玉芬身份證上的地址顯示,貴州某縣某村。
三個人走出了快捷酒店,每個人都心頭沉重。
陳百年沒有等到他的孫女,沒有把錢交給她,在快捷酒店住了兩個月之后,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如此看來,他極有可能是被帶離了北京,也極有可能死在了那個所謂的“老家”。
無論如何,鄭強要去貴州那個村子,如果陳玉芬真的和陳百年的死有關,那么那里就是找到真相的所在。
沫沫不能去,因為她后天就要登機去國外留學了。
沫沫媽媽也不能去,她身體并不好。
更關鍵的是——越接近真相,真相就越殘酷。現在已經了解到的事實,就已經讓人很難接受了。
但沫沫媽媽并沒有說拒絕去之類的話,而是說晚上回家好好想想。
鄭強開車回去的路上接到了萬先生的電話,要找他聊聊。
鄭強跟萬先生約在一家小吊梨湯店里,路上準備好了應對的話。
他一坐下,萬先生一愣,好奇地問:“這還不到一個月,鄭先生怎么就如此憔悴?跟大病了一場似的。”
鄭強跟他講了找尋陳百年的事情和陳百年的情況。萬先生聽后,頗是動容。過了一會,他說,“我已經買了別的房子了。”
鄭強一愣:最壞的事情發生了。
萬先生雖然放棄了購買這套房子,但根據合同,索賠還是可以繼續的。六十萬塊錢啊,不是小數目,合同上白紙黑字,到哪兒他也得乖乖地把錢交出去。
鄭強結巴了:“這個……萬總,這事兒我馬上搞定,不耽誤孩子上學的……”
萬先生笑笑,說:“我這人,對于不確定的事情,從來不抱希望。其實,當你說去找原戶主時,我就接受了戶口改不掉這個結果了,所以,我當時就著手看其他合適的房源了。房源不好找,但我加了錢,有錢機會就多,希望就大一些,果然,還是找著了。”
所有過戶的手續都已經完成,萬先生孩子上學的問題解決了。
萬先生說:“我約你來,就是跟你說,不要再找原戶主了,我已經不需要了。至于那六十萬,我其實想,五十萬或者四十萬,甚至三十萬都行,跟你談談,盡量讓你能夠接受,我快點兒拿到賠款,節省時間。”
鄭強點頭承認,萬先生如果談判,降低二十萬,他也會認了——到法院去,請律師也得花錢啊,那六十萬還得一分不少地賠給人家。曾有朋友建議他玩失蹤,以前玩這個還行,現在玩這個是找死,法院把你歸結到失信名單中,你出門坐不了飛機和高鐵,無法辦理銀行貸款,代價可比六十萬損失慘重多了。
他剛要張口,萬先生擺手制止他,說:“但看到鄭先生憔悴的樣子,我就知道你這陣子太辛苦了。你講的找那個老人的曲折故事,我很感動,真的,貴州,你不要去了。”
鄭強一驚。萬先生接著說:“那六十萬,我不要了。五十萬、四十萬、三十萬,我都不要了。我真沒想到,六十萬能把你逼得這么慘。算了吧,咱們就當交易沒發生過。”
說完,萬先生從包里拿出合同,撕了。
然后他站起身,笑說:“不過這頓飯的賬你得結了。”
鄭強這才醒過神來,忙不迭地說:“我結,我結,謝謝你萬總……”
在開著車回去的路上,陳婷打來電話。車里的藍牙音箱中傳出陳婷的哭泣,她向鄭強承認錯誤,想讓鄭強回去。她還跟鄭強說了很多她對愛的付出,自從她跟鄭強在一起后,她就再也沒有為了推銷藥而出賣肉體了,她哭著說,“鄭強你知道么?為什么醫藥代表都那么漂亮,比空姐還漂亮,因為不漂亮就干不好這一行。自從跟了你,我的業務量比以前少了七成,以前我每年都有七十多萬的收入,現在才十萬出頭,我是用真金白銀來愛你的……”
鄭強聽得心驚膽戰。
陳婷對他也許真的是動了情,可是,以前的那個純潔美好的女神哪里去了?她做醫藥代表差不多十年了,這十年里,又發生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
每個人身上,都藏著深海。
七
鄭強兩眼無神地站在工體的停車場里。
酒吧的生意還未到火的時候,但美女已經三三兩兩地在門口出沒。
都市霓虹閃爍,盛世時光中,洋溢著物欲的熱鬧喧囂。
陽光再燦爛,也總有人站在陰影中,瑟瑟發抖。
手機閃爍,小蘑菇用媽媽的手機,在微信上發了幾個吃飯的自拍視頻。
去酒仙橋還是去雙井?
去雙井,秦麗估計是沒好臉色給他看。
去酒仙橋,那個性感小野貓會撲上來,她的光滑和幽深,她的起伏與纏繞,那軟玉溫香仿佛觸手可得。
車朝酒仙橋行駛了十分鐘后,在前面的十字路口掉頭,往雙井開去。
門開了,小蘑菇雀躍著跑過來。她已經穿上了睡衣,卻一直沒睡,就為了等他回來。一本童話書沒念完,她就沉入了夢鄉。
秦麗得知萬先生放棄六十萬賠款的事兒,舒了口氣,冷著臉說,“你可以搬走了。這陣子是瞧你可憐才收留了你,哼!”
鄭強苦笑了一下,說,“沒有你和小蘑菇,我估計就是下一個陳百年。”
秦麗撇撇嘴,說,“你可以跟那狐貍精生啊,反正國家已經放開二胎了,你可以再生一個,最好是個兒子,這樣可就隨了你媽的心了。”
鄭強低頭不語,過了一會輕輕地說,“我還是想去貴州一趟。”
秦麗瞪大了眼睛:“你瘋了?”
鄭強搖頭。
在回來的路上,他就在想,冥冥之中他跟陌生人陳百年發生了如此聯系,那么也許是老天爺想讓他去尋找陳百年,這是天意。
天意不可違。
沒有陳百年,也許他還意識不到家庭和親人的重要。
陳百年仍不知所終,他的任務還沒有完成。他的新生活,還無法開始。
也許,他的新生活恰恰就是從尋找陳百年開始的。
秦麗聽完,說了聲“傻瓜”,身子一扭,去了自己的房間。
又是一陣細細碎碎的聲音,她回來時拿著一沓錢,塞到他口袋里:“三萬,不夠了給我打個電話,我給你轉賬。”
整理行李時,沫沫打來電話,說她把機票改簽了。
鄭強不支持她這樣做,他向她保證,此去貴州,一定把她爺爺的事情搞清楚,請她放心。陳百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孫女沫沫開心快樂,沫沫如果因此耽誤了出國,那豈不是違背了陳百年的心意。
沫沫說,“不,他是我的爺爺。還有,我媽媽也同意了。”
北京西站,鄭強很意外。不是因為看到了沫沫,而是因為看到了沫沫媽媽。
最終,她還是決定來。
三個人花了半天時間就到了貴陽,畢竟是高鐵時代。從貴陽坐車到市里,也很順利,豪華大巴,全程高速。再去縣里,車明顯就破爛了。
縣城倒是挺繁華的,到處是工地,房地產搞得熱火朝天。
鄭強打算先去殯儀館查查死亡信息。縣里只有一家殯儀館,如今國家全力推行火葬,而且陳百年的死亡信息能在北京查到,說明火化是有備案的。
只是不明白,陳玉芬又不是陳百年的親屬,她是怎么辦的火化呢?
到殯儀館查詢時,鄭強知道了原因。
小地方,法律法規執行起來的尺度,特別大!
鄭強好歹在國家部委待過,研究生三年本科四年,這七年里同學不少,有同學就在貴州工作。雖然并不是這個縣,但在省會城市權力部門任職,一個電話比啥都好使。
財政局的一個小科長,跟鄭強那同學是八桿子都打不著的關系,但鄭強一報同學名字,小科長立即肅然起敬,在縣里最好的酒店里訂了房間,三人安頓好后,小科長帶著他們去了殯儀館。保安也不盤問,瞄一眼車牌號,一路通行。
自然,查陳百年死亡信息這種事,更是容易。沫沫連出示證件和戶口本的動作都沒有,小科長一句話,所有信息都調了出來。
死亡時間身份信息等都很全。醫生開具的死亡證明上有醫生的簽字,蓋著縣人民醫院的章。
辦理火化手續以及簽字的人是陳玉芬。
找到開死亡證明的醫生,醫生描述了陳百年的死亡經過——其實再簡單不過,病人送到醫院時,臉憋得漲紫,搶救沒進行多久,就沒了氣息。
醫生說,“這種病人,就怕痰窒息應該配備吸痰儀——當時問了送病人來的家屬,家屬說吸痰儀有,但沒有用……”
鄭強就問,“如果吸痰及時的話,那病人是不是就不會死?”
醫生很肯定地說,“那當然。這病雖然很危險,但只要治療及時,把痰及時吸走,病人呼吸順暢了,斷無性命之憂。”
鄭強問是否可以錄音,醫生點頭說可以,又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說完,他嘆了口氣,“說實話,那天我也是疑惑,那女的神色慌張,又不是病人子女,我就覺得這里面有事兒……”
如此看來,陳百年之死,極有可能牽涉人命案。小科長跟鄭強同學說了這個情況,鄭強同學又聯系了公安口的熟人,熟人又打電話到縣局,然后,鄭強三人連同小科長,坐上了警車,前往陳玉芬所在的村子。
公安局的一個副隊長開著車,介紹情況。陳玉芬所在的村子,離縣城很遠,但村里倒不窮,因為村民們大多在外面打工,掙錢回來蓋樓,因此村里大多都是樓房……
車路過鎮子時,又上來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說是鎮長助理,他對那村子更熟悉,說那村子在外面打工的干的都是“技術活”,一半人做假煙,一半人做假酒,收入不菲,是有名的富裕村。
言談中,鎮長助理還挺自豪。
陳玉芬是村里為數不多的不靠制假而以勞動致富的人。
這個女人居然有不制假販假的風骨。
到了村口,鎮長助理一個電話,村長就來了。
鄭強不是很理解,他覺得有縣公安局的人,就很有威懾力了。后來想想,發現還是地方上的人厲害,他們知道像陳玉芬這樣的人怕什么。對陳玉芬這些村民來說,縣公安局的領導雖然聽起來比較大,但很遙遠。村長和鎮上的領導們,才是惹不起的狠角色。
村長一見警車,有點緊張。但鎮長助理解釋了,這次是為了一個北京老頭兒的失蹤案,跟其他無關,而且目標直指陳玉芬,跟其他人也無關,村長立即松口氣,然后很熱情地帶路。
陳玉芬家的房子,外表看起來在村里算不上突出,但進去后就不一般了——里面裝修了。
大部分村民的房子,外表光鮮,里面一塌糊涂。
陳玉芬家里,糧食和三輪車這些東西沒放在一樓客廳,統統歸置到了后面的雜屋里。院子里有天井有綠植有大魚缸,還有一個抱著肥貓的丫頭——那是陳玉芬的小女兒。
這么多人進來,陳玉芬很意外。村長咋呼了幾句,陳玉芬的臉白了。然后,她就開始哭起來。
她說,我千錯萬錯,不應該讓他賣房,嗚嗚……
鄭強他們非常吃驚:房子是你讓陳百年賣的?
八
陳玉芬到陳百年家做保姆時,就已聽說他是一個退休獨居老頭兒。這種人家她最喜歡,人少,清靜,而且還方便做點手腳。
她所說的“做手腳”,其實就是趁著老人糊涂,順老人點兒錢。
陳玉芬跟鄭強他們說“順錢”時,臉上毫無愧色,她絲毫沒覺得這樣做不對——因為她自有道理,就是北京人都很有錢,她窮,她拿點錢是應該的……
鄭強忍不住說,“這樣做可是犯法的……”
陳玉芬梗著脖子說:“我是農村人,我又不懂法!”
不懂法就能犯法了?這好像成共識了,誰無知誰有理,誰窮誰有理!
鄭強心里吐槽了無數遍,但還是耐著性子聽陳玉芬往下說。
陳玉芬到陳百年家后不久,就摸清了陳百年的底。這老頭除了這套房子,真的沒啥錢了。沒有油水可撈,這讓陳玉芬頓時心灰意冷。
但她跟陳百年的關系卻處得不錯。這聽起來似乎很矛盾,但實際上合情合理:要想摸清楚老人家的底,可不得先贏得對方的信任嘛。
陳百年對陳玉芬很信任的原因還有就是,她也姓陳。陳百年父親也是貴州那里出來的,說起來陳玉芬還是“家鄉人”。這無形中,也拉近了二人的關系。
更重要的原因是,陳玉芬是孫女沫沫介紹來的。
沫沫看他腿腳不利索,就提議給他找個保姆。這是孫女的心意,他不忍拒絕,雖然他并不是很愿意花這筆錢。可沫沫說,“爺爺,你現在行動不方便,路上車又那么多,你一個人來,出了事怎么辦?請個保姆照顧你生活,你身體好了,也有人陪著你來學校,我就不用擔心你的安全問題了。”
陳百年就答應了。然后,陳玉芬就來了。
沫沫先找的家政公司,家政公司找的陳玉芬。陳玉芬去陳百年家之前,給沫沫打了個電話,詢問情況,沫沫簡單介紹了一下,陳玉芬馬上就明白了雇主和沫沫之間的關系。因此她上門自我介紹時,沒說自己是家政公司介紹的,只說是他的孫女親自找的。
這句話起了很大作用。在陳百年心里,孫女找的保姆,那差不多就等于是自己人了。
陳玉芬盡職盡責,把家里收拾得清爽利落,做飯也考慮到陳百年的年紀和口味。有一次陪陳百年去醫院,陳百年檢查完肺部情況準備回家,陳玉芬主動提起:“叔,我看你四天沒大解了,是不是腸胃出啥問題了,咱既然來醫院了,就找醫生看看唄。”
便秘問題把陳百年折磨得苦不堪言,但是他不好意思對外人講,只能自己默默忍受。陳玉芬的細心讓他很意外,他聽從了她的勸告,去看了醫生,醫生給開了開塞露,陳玉芬親手為他掏,幾天的積便臭氣熏天,陳百年自己都覺得難以忍受。掏完大便,他身體輕快了許多。
陳玉芬紅著眼睛對鄭強他們說,老爺子其實被便秘困擾了十多年了,他親口跟我講的,他也去看過醫生,醫生也總開開塞露,可是開了這個有什么用?他自己一個人根本操作不了。
鄭強在心里問自己,如果自己老爸需要人掏大便,估計干這活兒的只能是他媽。如果沒有媽媽在,他也會上陣,可是心里總是不情愿的……
總之,陳玉芬為陳百年解決了便秘的問題,更贏得了他的信任。
老年人的退休時光,就剩下回憶了。他給陳玉芬講自己的故事,講那個癌癥晚期還背著他上廬山的兒子,講那個對自己愛理不理個性很強的孫女,還有視自己如仇人的前兒媳,甚至,還有羅美蘭。兒子死后,他恨毒了她,可現在,他也放下了。
有一段日子,陳百年懨懨的,常常莫名其妙地嘆氣,陳玉芬一問,方知他在為孫女留學的事兒操心。陳玉芬早就在想如何勸老爺子賣房了,于是趁機說,不如把房子賣了,賣的錢,給沫沫一半,剩下的,可以到郊區的療養院……
陳百年對房子感情很深,他原意是要把房子留給沫沫的。陳玉芬說,“啊呀,沫沫出國后肯定會在外面工作生活了,外國那么好,誰還會回來呀?”
陳百年迷惑:“北京是她的家,她不回來在外面混著干嘛?”
陳玉芬跟他講了很多外國的好處,當然這些陳玉芬都是聽人說的。平時看報紙雜志,或者上網,好多人都說外國這好那好,外國的良心下水道、德國留的油紙包之類的東西,反正都是微信上瘋傳的,陳玉芬很是相信,她講給陳百年聽,陳百年也很相信,覺得北京雖然好處很多,但還是不要沫沫回來吸霧霾的好。
沫沫既然將來不回北京了,那么房子留著也無用了。賣房既解決沫沫的上學問題,又解決了自己的養老問題,一舉兩得!
在陳玉芬不動聲色的忽悠下,陳百年做出了賣房的決定。
房子掛在中介處兩天,鄭強看到了……賣房后,陳百年拿到了四百萬的巨款。
交易那天,鄭強只看到了陳百年一人,這是陳百年有意為之,他打發陳玉芬去買菜了,然后自己跟著中介辦各種手續。陳玉芬明知陳百年的心思,也不點破。陳百年在銀行辦了兩張卡,沫沫一張,他自己一張。
陳玉芬對這筆錢極為關心。說實話,她并沒有貪婪到覬覦沫沫那份錢的份上,陳百年自己的那兩百萬,對她來說都是天大的數目了。因此,她很積極地陪陳百年去學校找沫沫,希望陳百年快點把錢交給沫沫,之后,她就可以對剩下的錢動腦筋了。
可是沫沫卻去了西藏,,聽她同學說得半年才回。
那張卡陳百年必須親手交給沫沫才會放心,任何人代轉他都不同意。
賣了房后,陳玉芬帶著陳百年住進了快捷酒店。不租房子而住酒店,陳玉芬其實是打定主意要將陳百年勸離北京了。離開北京,陳百年就等于被她控制了。
陳百年同意去北京郊區的養老院,但不會同意離開北京。陳玉芬采取的對策是長線埋伏,短線迎合。先是渲染郊區的養老院條件如何如何好,等真要去了,她又苦著臉說,哎喲,這養老院收費也太黑了吧,一月一萬多哎,這還是基本費用,我們老家那里山清水秀,呼吸著新鮮空氣,一個月生活成本才不過一千多,老爺子,咱們不如去那里,等沫沫回來了,咱就回來,省下的錢還留給沫沫,多好……
陳百年在猶豫。北京是他的家。貴州什么縣什么村,他根本不感興趣。
陳玉芬還說,沫沫以前也去過貴州,很喜歡那里的山水……陳百年大聲地咳,陳玉芬在洗手間里細細地洗著衣服,喘氣聲越來越大,她搓衣服的勁兒越來越細密。
陳百年快吸不上來氣的時候,虛弱地叫著“吸,吸……”
陳玉芬拿著吸痰儀不動,在一旁絮叨:“用了好多次了,是不是該買個新的了……去我們那里,有專門的護士給吸,我要出去買菜了,沒在身邊你可怎么辦……老爺子,要不,咱們去我們那里?”
陳百年在對吸痰儀的渴盼中終于點頭,“去……去……”
陳玉芬把吸痰儀拿到跟前,陳百年粗重的呼吸漸漸平和起來。
他看著陳玉芬,陳玉芬一臉的悲憫:“唉,北京有啥好的,閨女沒了,老伴兒沒了,兒子沒了,孫女也要跑到外國了,將來再嫁個外國人,生個金發碧眼的娃兒,那她以后也不會回來了,北京沒親人了,叔……”
眼淚從陳百年的眼中撲簌簌地掉落了下來。
陳玉芬買了車票——反正陳百年的身份證她拿著,也不用花陳百年的錢,所有的錢都是陳玉芬付的,再叫了輛的士,一個大拉桿箱就承載了陳百年的大半輩子。已無行動能力的陳百年被陳玉芬架著上了車,的士行駛在北京的高架上,坐在副駕駛位上的陳玉芬轉頭往后望去,陳百年佝僂在后座,眼睛看著窗外流逝的風景……
一路輾轉,陳百年來到了村里。
村里的確風景很好。山清水秀,一點兒不假。空氣也很清新。但不適合養老。
冷!南方濕冷,浸入骨髓的冷。對比南方的冷,北京的暖氣簡直是神一般的存在!
冷,是肺病的克星!
陳百年喘的頻率比在北京時高了不知多少倍。
村子離鎮上的距離不近,鎮上的衛生院條件又很一般。村里人有病有災了也都選擇去縣醫院看,鎮衛生院形同虛設。
“村村通”工程,路修到了村子里,交通還算方便,但沒有交通工具,再好的路也是無用。
陳百年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時,陳玉芬就騎著家里的電動摩托車帶陳百年去縣里。陳百年坐在摩托車后面,裹著被子,吸了一路的冷風。到縣醫院,醫生說,這種情況還不如不來醫院呢,喝的風就夠嗆!
陳百年再發病,打死也不愿意去醫院了。
他寧愿挨著,只是問沫沫回來了沒?
陳玉芬答說,沒有!
陳百年大口喘氣,“我大概是等不到她了……”
陳玉芬沒有接話。
她在生氣。
她趁陳百年睡著時,偷偷地查了他放卡的小盒子。里面只有一張卡!還是給沫沫的那張——背后寫著沫沫兩個字。
陳百年的那張卡不在盒子里,那么就在他的身上。
她提到了費用的事,陳百年給了她一萬塊錢!
陳百年說,花完了,我再給!
此時,村里的閑言碎語已經出來了。畢竟,陳玉芬把一個北京老頭兒接到家里來養老,沒點私心,誰信?傳來傳去,都傳說老頭兒身價千萬,給了陳玉芬幾百萬。
巧的是,陳玉芬的大兒子大學畢業后考上了公務員,上班還不到半年,就在市里買了房子。三千九一平,一百三十五平米,五十多萬,這在村里來說,也是筆大錢。
村里人沒有貸款買房的習慣,即便有人在縣城買房,也都是全款。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陳玉芬大兒子在市里買的房子,也是全款。
一次性拿出五十多萬,那肯定是發財了嘍。
陳玉芬激烈地辯解,兒子買房是貸款,而且首付款卡著最低標準,就付了百分之三十,貸款三十五萬,每月工資都不夠還貸款的……但沒人相信!為此,陳玉芬還跟村里人吵了一架。
她本意是想套取陳百年的錢給兒子全款買房的,但兒子畢竟是受過大學教育的人,很爭氣,決定不要父母為自己買房發愁,就找了個比較有錢的女朋友,自己籌措了首付款,把房子的事兒搞定了。
兒子越懂事,陳玉芬越覺得對不起孩子。自己存了那個心又沒達成還被人那樣說,更是怨氣橫生。所以,她心情很不好。陳百年又那樣防她,她心情更差了。
做飯不如以前那么好吃。態度也不像以前那樣溫和。
陳百年沒有任何的反抗。他每天只是坐在房前,靜靜地看著大山。
最后一次發病,他喘得更厲害了。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把一張卡拿出來,放到桌子上,斷斷續續地說:“小陳,這張卡給你。”
陳玉芬連忙把吸痰儀拿過來,陳百年擺手不用。
陳玉芬還是把塑料管插到他嘴里,他卻用力把它拔了出來。
陳玉芬傻了。
陳百年喘著氣說:“我還有一張卡……給沫沫的……”
陳玉芬連忙說,她一定會去北京交給沫沫。
陳百年搖頭,說:“不用……她會來的……我覺得她一定會來的……她會來找爺爺的……”
陳百年屢次三番去學校找沫沫,沫沫的同學都知道,她們會將消息告訴沫沫的,沫沫知道爺爺找她有急事,就會去找他,會發現他賣房的事兒,會根據保姆的線索最終找到他——反正保姆也是沫沫找的,她們畢竟是熟悉的。
陳百年不會想到,陳玉芬跟沫沫,其實一點也不熟,兩人之前甚至都沒有見過面。
陳玉芬這時候哭了,她發誓要給老人看病,看好后送他回北京。
陳百年搖頭,氣若游絲:“不回了,不回了……閨女沒了,老伴沒了……兒子沒了……孫女,也沒了……她不回來了……我要去找我兒子,找我閨女,找我老伴……”
最后幾句話,是嘶吼,是堅定,是最后的信念,是他求死的心。
他太孤單了!
他要找他的親人!
九
沫沫已是滿臉淚水。
陳玉芬抖抖索索地拿出了陳百年給她的卡:“里面二十萬,我一分錢都沒動!”
鄭強嚷著:“就沖著這錢數,你剛才說的也是瞎話!不是兩百萬嗎?怎么成二十萬了?”
陳玉芬賭咒發誓她說的是真的,她雖然不迷信,但她不敢違背一個死人的遺言。陳百年死前,告訴她卡里只有二十萬了,這是他給她的,他覺得這價格公道——沖她給自己掏大便的分上。
另外的三百七十萬,全部都存在給沫沫的卡里。
在鎮上的ATM機上,沫沫呆呆地看著屏幕上的數字。
她第一次輸密碼,輸的是自己的生日,不對。
她又輸了一次自己的陰歷生日,還是不對。
最后一次,她輸了爸爸的生日,對了。
三百七十萬!
這是陳百年最后的心意!
臨死前,陳百年讓陳玉芬把他挪到屋外,對著大山,他流著淚說了最后一句話:“陳鋒,我兒,苦哇!”
陳玉芬最終還是把他送到了醫院……
陳百年死后,陳玉芬不敢出去打工,她又覺得沫沫應該不會來,她不也敢去北京,畢竟,她把陳百年拐帶到這窮鄉僻壤,怎么也說不清。
但冥冥之中,沫沫還是來了。
她抱著爺爺的骨灰,淚流成河。
此時,鄭強腦海里只想著北京雙井的那個小區,秦麗牽著小蘑菇的小胖手,兩人的身影那么的溫暖,溫暖到讓他眼睛潮紅,想流淚……
沫沫沒有追究陳玉芬的責任。
無論好壞,沫沫都不想再譴責陳玉芬。
爺爺最后一段時光,是跟她一起過的。
沫沫哭著說,“爺爺,其實,其實我沒有去西藏,我只是躲著你……我讓她們告訴你我去了西藏,要去半年……我不想見你……我怕見了你就不想出國了,嗚嗚……”
骨灰盒上,陳百年的照片,好像笑了一下。
沫沫其實明白,她縱有千般不是,爺爺也不會計較。
爺爺走了,沫沫此生,再無爺爺。
世上再無陳百年!
責任編輯:吳 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