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格尼是因為賀小晴,認識賀小晴是因為羅偉章,認識羅偉章是因為——已經太久想不起來了。某次吃飯,賀小晴說,“喊金梅來嘛、喊金梅來嘛”,然后羅偉章就打電話。大晚上的,金梅裹著長大衣來了,挨著小晴坐,瞪著大眼睛看我們說話,好像金梅說話主要是靠眼睛。后來知道,原來金梅就是格尼。
通常朋友們給我發信息,有的不加稱呼直接說事兒,有的先叫李立、小周,或者客氣調侃我,稱周老師。格尼都不是,她發來的信息,打頭必先喊周李立——周李立你在做什么?周李立你郵箱多少?周李立出來喝酒!爽快得不可思議。見字如面,讓我覺得她就坐在對面,大眼睛正盯著我看。這很好,是我們四川姑娘作派,但格尼是內蒙人,這些年都在四川生活。我不管。我還是拿她當四川姑娘。
印象中,最早見格尼的小說是發在《花城》的中篇《和羊在一起》。小說源自她的內蒙記憶。羅偉章認為格尼通過小說游走于故土與他鄉,這個他鄉,是四川。少不入川,從內蒙草原出發的格尼,在盆地重新定位自我,拒絕淹沒于庸常。小說是她定位自己的一把尺,這把尺,架在內蒙那條名為格尼的河流與蜀地之間,量出格尼與金梅的距離。多數時候,它們沒有距離,融合一體;偶爾發酵,內部出現張力,讓格尼不吐不快,這時她就動筆,寫下來。
短篇《白光》與時代和個人有關,當然夠味兒的小說都與時代與個人有關。現代城市中的個人,看似擁有充分選擇權,其實那也不過是罅隙中的自由。小說主人公,一個五十歲的失業男人,便是身處新舊時代夾縫中的人。他被認作是網絡時代的格格不入者,他不明緣故對變化太快的時代莫名煩躁。他不用電腦,哪怕因此丟了工作;也拒絕用微信,哪怕妻子和朋友們威逼利誘也不為所動。喧鬧的市井聲似乎是他煩躁的起因,真是太吵了。他固然可以作出自己的選擇,但他也同樣是被選擇或被棄之不顧的對象。他勉為其難去面試——盡管不情愿,也不得不被某種力量裹挾著前行。他的前行有些艱難,因為他不會用手機打車軟件。他在公交車上顛簸,踉蹌的行程恰似他跌跌撞撞的處境。于是他爆發了,因為這世界留給他的縫隙太窄、太緊。然而他的爆發被定格為朋友圈里的圖片。圖片也不負重望地為他定了性,一個暴躁的瘋人。他在新時代的亮相慘不忍睹。而他的未來差不多也會如此,慘不忍睹。
小說未明示他對新事物的抵抗態度產生的緣由,但我相信,不是每個人生來就必須得對日新月異的時代保持熱情及好奇。網絡提供的廣闊空間看似讓世界更具包容性,但真實世界中,人們的寬容反倒變得更少。屏幕的白光,四處疊加折射。光怪陸離中,我們對真實的認知,也由此愈加艱難。
我沒有求證過格尼寫這篇小說的起因,畢竟我們每個人都認識幾個拒絕用微信的朋友。想起他們的時候,他們變得抽象,我們知道他們就在那里,某個地方,過某種生活,然后我們就不再想了,繼續拿起手機,為加過濾鏡的萬紫千紅的圖片,貢獻我們的手指以及并不多的熱情。人人都意識到這有些不正常,但畢竟人人都這么做,不正常也就成為另一種正常。這些說不清、理不順的荒謬東西,正是小說的職能。小說之小,擔不起洪鐘大呂的重任。而那些微妙的變化中,潛伏著的命運走向——每當小說在表達這種東西的時候,就會美得一塌糊涂。如羅偉章總結的,“在格尼的城市背景的小說中,貫穿著三個關鍵詞:固守、變異、不適。”固守與變異,兩種力量難免博弈,呈現微妙的平衡、持續的拉鋸,終令結局荒唐而瘋狂。
格尼平時寡言,唯酒后話多。這一點上,我們一樣。我此前寫過,雷默有次來北京,酒前虛張聲勢,喊啤酒來六箱,后來端上桌的大概是六瓶。格尼不虛張聲勢,她客氣地小聲告訴服務員:先放一箱在這兒,完了再要。這是格尼的風格。多數時候,她說的都是小說,寫小說的人那些近似的苦樂悲歡,林林總總。我知道,這些我們自以為十分重要的東西,在現實世界中其實很不重要,所以平時不能說,說了別人也不懂,還有可能讓自己無端陷入錯位的尷尬——這種尷尬讓我們都有點像《白光》中那個固守的、不適的男人。好在同行之間,我們還有彼此指認的時刻,如果機緣恰逢、星月剛好,就足夠。“他們為什么不看了小說再做評價?”格尼表示。我認同——如果你們沒有讀過我的小說,你們對我的評價,對不起,我不必在乎。我們只有單純的愿望,那就是寫出心目中的好小說,然后,有人讀。
有次我和格尼準備拍張合影,現在人們都這么干,每天合影。路人甲半蹲著拍來拍去,似乎對自己的照相功底很得意。我倆站那里,局促地保持微笑,期待著攝影大師的作品問世。總算拿回手機看,看見幾張取景奇怪的照片,我們差不多只剩兩個大頭在畫面里。然后我倆又局促地傻笑,是莫逆于心的笑,只是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拍照總是不好看。”格尼說。“我也是。”我說。然后我想我們可能都意識到什么,不再提拍照的事——那不是真的,是變異。格尼在固守與變異之間,拿起一把尺,丈量著那些令她困惑的不適。這把尺,是她的小說。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