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鈞堯
(臺灣)
病
叩叩叩,選西瓜時,必須以手指彈扣,透過聲音的暗或亮,來判一顆瓜,甜、還是不甜?這技巧我小時候就知道。那是物質的壞年頭,堂哥于濱海的沙地,辟幾塊田,種瓜,從此,我家也有西瓜田。
沒有西瓜田的壞年頭,我只能到外婆家載瓜。經常是父親漁獲豐收,船老大把賣剩的魚,按魚種、數量等,粗分成好幾堆。母親揀選其一,用籃子裝回,再揀選幾尾讓我騎單車載去。外婆給的瓜,未必都在對的時節,于是我們都知道,要催熟一顆瓜,可以放在米缸里。外婆瓜當然甜,遺憾是外婆給什么瓜,我就載回什么樣的瓜,完全沒有機會叩叩叩。
瓜甜了沒有,可以聽,人病了嗎,也可以聽。醫生掛聽診器,拍我胸腔、肚皮或下腹,梆梆、砰砰、轟轟,每種聲音,對應一種可能的病。我曾做過一種無聊游戲,敲弟弟腦袋瓜,隆隆,熟了沒?弟弟沒寫好國文考卷,還吆喝就讀小一的同學,喝保力達B,一次醉倒五六個。我敲哥哥頭殼,當當。大哥上當了,我把吃剩的糖果包裝紙,包裹一粒石頭,大哥竟然打開就吃。舔舔盡是土味,吐出來時,號啕大哭。我剛剛都說了,這是一個壞年頭。
自從有了西瓜田,好事壞事,都可以叩叩叩。這個瓜太生了,電視機太老,爺爺的膝蓋太脆了,奶奶非常垂的奶巴子,非常地趴趴。我寫給同學的情書是太險了,拍拍拍地,悶自己變成一大顆心臟,趁沒有人注意,趕緊取回來。通往閣樓的木梯非常穩健,發出的聲響如同墻壁,轟隆隆,非常地海。海的聲音不需要叩叩叩,它只給時間敲響,它只說給清醒的人聽。
我曾有一個非常海派的買瓜之舉,時在一九九三年北京,牛車、馬車、驢車滿街跑的年頭,我們吃不了數十顆西瓜,卻發瘋似的買了一整車,自個兒留兩顆,其余分送導游、司機與飯店服務員。整車買,省了撿瓜選瓜的樂趣,放回房間的兩顆,我依然技癢,叩、叩,分判兩個瓜,哪一個熟些。
現在,叩手機的機會,遠比叩西瓜,多得多了。叩叩,我在LINE或者臉書實時通,詢問我的醫生朋友,肩膀痛、喉嚨疼,以及心頭的悶,該取什么藥方?我敲擊自個兒,聽身體發音,再以文字轉述。朋友遠距聽診,叩叩回應。偶爾碰面,朋友并未穿上白袍、戴聽診器,但坐我對面,我們很容易有了交換,一是文字工作者,我資深、她資淺;其后,我是病,她是醫。
我敲頭殼,聽哪,我的敘述細碎如柳,仿佛杭州四月,春風初綠。我敲心頭,聽見嗎?以為北京三月,冰融雪解,正逢好時節,哪知霾害南下,猶如闖賊兵圍,我不是吳三桂,卻也開城門迎清匪。
身體有病,像異族入侵。叩叩,醫生敲我身體,像極了啄木鳥,但不啄食我的蟲,只說這一顆瓜,很可能不熟。我跟她提過,到北京買瓜的事,很可惜,我顧著買瓜,沒有拍下怎么買瓜。那帶回房的瓜甜或不甜,少了叩叩、叩叩,竟然都忘了。
愁
有一種地方,會越走越近。那個地方,叫做愁。海在窗后。我推開的窗,早不屬于我了,我失去學籍與門牌,我從416或405的窗推出去。任何人都能夠入住學校活動中心,跟我一樣,掄鑰匙、轉動一扇門,從房內推窗,看見海上礁巖三兩點,像鳥忘了翅膀,只露出頭,呼吸。
空間是大的。海是暗的。每個經過我旁邊的人,都放大他的五官。但我不再認識。那是很久以前了,我擁有中山大學學籍號碼,一切都理直氣壯地成為這組號碼的風景。那個時候還沒有云端,我率先擁有一個,拼命裝、用力填,直到這組號碼失去磁性,我還是面對工作困頓的每一個時局,回返它,把自己裝在它里頭。
我從臺北來。我走近西子灣。我像個無助的孩子,渴望母親說我、訓我,最好給我一點愁。所謂人事全非、景色依舊,必須真正迎向它們,睜大眼睛,看野風、海浪,爭著說,它們得去追明天的太陽,這時候才能痛醒,發覺“光陰”里的這個陰字,還真是夠陰。
更早的時候,我有完整的四年,去發掘光的背面。但沒有人在意它,不知道它善于用忍,一旦發現了,就會知道真是有夠陰。
有一種姿勢,會越走越遠。那個鬼東西,叫做擁抱。我跟高中同學唯一一次的擁抱,是在他闊別五年,首次從巴西歸返。餐后話別,也不敢抱得緊,不是因為曖昧,而是我們習慣把心里的話,都藏得深深的,仿佛時興的加密檔案。終于,密已不加了,但擁抱還是很輕。隔一天,他回巴西去,輕輕抱,猶如重重推。
我常當爺爺拐杖,陪他走崎嶇山路,陡越山溝,進電影院看電影。唯一抱他那次,是將從金門遷往臺灣三重,于老家門前的道別。這一抱,更陰了,盡管我多次返家,立中庭,暗中祈求爺爺鬼魂復現,卻只見繁星閃啊、眨啊,并且有那么一點點螫人。
我經常回到早不屬于我的窗、以及已不喧嘩的中庭,往前、往后踏一步,都是愁。原來人生的任一步,都越走越接近。接近暗與分離、接近潰散并且真的潰散。
人,好抱啊,無論是高中同學還是爺爺,在輕觸的剎那,我都還來不及感受溫度,就很快地,已經被它的反作用力甩開。所以我,越走越靠近那個地方。
海,要怎么抱哩?我在窗后,看眼前的海。心想,不能困在一只舊窗的后頭,拼命吼著自己。帶鑰匙、帶煙、帶手機,我走出房間,迎向站在海濱的??圃?,后來索性跳上海堤。
學生與游客、柴山與飛鳥,都朝海邊移動著。那個證據,寫在越來越沉的太陽上。太陽跑遠了沒關系,我們眺望明天,跟著回溫昨天。
暗了。蚊蟲一叢叢,繞飛著二十年前我烏黑的發,斑白了,它們也不放過。難不成它們知道,我其實還不夠陰。因為我越走越近的地方,還沒有真正滅熄。 轉身,我從海堤跳下。別擔心,我跳在路的這邊,而不是那頭的海。正見一個女孩,映著滿臉的晚霞,守著天暗。她懷中抱著一只大象布偶,似乎有意地扳正它的大頭與長鼻,看著越來越沉的太陽。
她是一個人也像是兩個人,看海;也抱著海。
驚
曾有許多次,攤開宣紙,在書房。我正襟持筆,蘸墨、習字。
寫,許多個字了。我寫的許多個字,仍成就不了一個筆畫。我是一個筆畫,眺望一個字。我是一個字,瓦解成許多的筆畫。筆劃拼湊成一個字,但我不要這個字。它沒有神韻,只是被綁架,似單腳站立,從字格上傾斜。
我想寫一個字。它的筆畫很多。它是“驚”。我小時候頗歡喜這個字。它的筆劃多,忽掄掄擠在一個小方格里,關于勾啊、撇呀、捺啊,完全可以混著來。仿佛我的童年,都壓實在金門的靠海小村,無法仔細拆解、難以辨明細節,真的就像一匹快馬;白色馬,當它奔馳流光中,時間都瓦解了。當我回到生命最初的現場,春夏秋冬沒有一定的向量,暮色與春蝶齊飛,夏蟬跟落葉胡謅。我羨慕可以井然有序拼湊現場的人。他們仿佛與童年共存,爭一顆糖、奪一塊橡皮擦,都記得清楚。
如果我能寫大幅的書法,不在紙張上、不在格子里上,而能就一幅山水、一卷記憶,我會把這個字寫在日本。距離東京四小時車程,可遠眺富士山。那是本棲寺,佛光山于此湖光水色,映一座佛寺。初抵在秋,富士山白頭靄靄,我與參訪者騎自行車,繞過湖、穿過林,湖止以及湖進,林深以及林近,都是細路,蜿蜒在我的胳臂跟手腕。
二次訪,是在春天。大湖緣,春雪殘,那是一個饑餓的季節,我的孩子吃糖過敏,嘴唇腫得大,除了他的嘴唇外,萬物都細瘦,風這樣,路這樣,蛇也是。蛇群約好了,外出覓食,我們嚇壞了,尖叫著抬高雙腳,掌穩自行車把手,滑過一條蛇的前額、溜過兩條蛇的后尾。
后來,我們提防所有的路,以及途經的綠意。我們提防著生命的蘇醒,深知生命的最初,該也是巨大的饑餓。蛇群們捕蛙、獵鼠,或也捕食雨天出沒的癩蛤蟆。我們在本棲寺與僧人吃素,然后在寢室中,偷拿出樸牌,教會小孩怎么玩“步步高升”。一種必須把心計推己及人,才能化壞牌為好牌的牌局。我們玩得愉快,忽略了小兒嗜糖,正逐漸把色素累積為唇膏,等到回國前,他幾乎變成非洲人。
有關蛇啊、饑餓、以及厚唇,只能是慌、傻、惱,而不是驚。仔細想,本棲寺面大湖大山,而容我寫下“驚”這個字的,其實只在短短的一瞬。時空之短,幾乎塞不進書法本上的一個格子里。然而它塞進來,滿滿一座本棲寺,以及它所能眺望的山水,都是它。
是在初訪時,日頭霞染富士山,本棲湖點絮云幾朵、掠烏鴉幾只,車抵終點,訪客依序下車。我不懂,走在前邊的訪客,怎能不揚聲驚慌,如我?我破碎的,只是聲音。雖然破碎,幸而兜湊成句,“星—云—大—師”。他迎在車門前,等候訪客一一變成本棲寺。我應該碎得更加不成秩序,就像是一匹白馬,從童年那頭跑來。我駕馭不了的春夏秋冬,紛紛從馬鞍上站起來。像魔法師手中的四色球,扔啊扔、扔啊扔,橘、綠、紅、黃,亂成了彩虹。
我怎能解釋,在沒有雨沫與光影的地方,看見一道虹。
澀
每逢團體交流,遇拍照合影,天,不一定給人好臉色,若陰雨、如艷陽。太陽天拍照,最易掉以輕心,拍出來,景鮮亮、臉烏黑。拍照時,固然都選風光明媚點,但我們共有一個習慣,看自己、看自己;自己好看,就是好照。我若注意到,都會提醒逆光啊,沒法拍。伙伴紛紛以言語、以表情,贊揚。我不過常常上當啊,上了天的當,尤其天氣尚未數字化。
葡萄掛架上,一串一串。好綠、好鮮。它們晶瑩如翡翠,當走進葡萄架下,抬頭看,正好透過葡萄看到太陽,會發覺天上與人間,一樣亮。天太遠就算了,葡萄很近,可以摘取一串?一顆?國小同學說好。我摘了幾顆。翠綠的果實、與葡萄擬色的毛毛蟲,一起放置掌心。那蟲,該叫一頭,而非一只。就在我掌心完成變形。
不同的作物跟樹種,長不一樣的蟲?;ㄉx屬黃,爬動時觸角高低聳,放大它一萬倍,仿佛龍。松樹蟲屬黑,蟲體出白豪,如一層淡霉。地瓜蟲屬白,且是慘白,兩眼黃,像徹夜沒睡。葡萄蟲屬綠。胖唉,胖唉,這能怎么吞呢,一粒大葡萄?
逆光惱人,不單是拍照,而是必然的路徑。不能跟天說,給我平順、給我無憂,天只能給予祝福,而拼死拼活拼祈禱,祝福未必來。我到彰化鄉間,見樓房幾棟,伴農田幾埂,樓房遠高過于黃菊,一大片黃菊也遠遠高過樓房,因為車行漸遠,我們遺失了房,卻記得黃。房屋屬灰。房屋蟲是銹,它們爬過窗欞、爬過我們身上。
有一群人,帶頭者大姊模樣,領孩童幾人,沿房屋外頭,重溫他們的童年。他們的玩耍與摘果,逆時光而來,我看不清楚,不知道他們的果、他們的花,有沒有蟲、有沒有蝶或蜂?
我曾經追尋一只蝶。女孩出現在我國中的最后一天。天雨,學校假走廊間舉辦畢業典禮,她過我面前,我只記得必須站穩,才不會摔出圍墻。我認出她的班級,回頭找畢業紀念冊。很像超商集點數換禮品,我寫了七封信換來她的短箋。我寫了更多的愛慕,騎腳踏車,梭尋她住家附近巷口,不曾遇她,但看到跟我招手的老乞丐。我沒停,驚訝看著她,懷疑那是女孩喬裝。愛慕蟲有沒有可能,沒長蟲眼?
過去幾年,麗江與香格里拉紛傳大火,燒了古城。我曾參與交流,曾經說逆光哪,不宜拍照。而今紛紛毀滅,逆或不逆,有照為證。
于是,不拍臉、不瞧表情如何?我們給一個背影,拍出后,不再有臉可以辨識,沒有好或壞的表情,可以說那是好照、壞照。我們連辨識那是誰的背影都很困難。背影蟲屬黑,但我能認出那是去秋剛買的短靴,已經穿了兩冬的外套。背影蟲長眼,它看向外頭。它把外頭看成一個大甬道。甬道內,有時光跟游客,在墻上或寫或畫;外頭是相思、是竹林,并長著跶雜的花草。那里,能長什么蟲?長什么樣的蟲,就能開不一樣的花、結不同的果?
我所知的是,天太遠,能不能看見我都成問題,何苦騙我上當?
我看到葡萄蟲屬綠。胖唉,胖唉。但若沒那么胖,怎能模仿一大粒葡萄,容我看到太陽中,寄有一道影子。它,以整個太陽為甬道。它穿短靴、戴帽,她說,我就是好。
松
我以為,那是一地的貝,綠的、黃的,以及染點胭脂。它們已經睡熟了許多個夢。走近看,才知道它們是楊桃。
所有離開母樹的果子,都是一枚貝。它們失去了枝丫以及蒂的連結,它們紅了、熟了,所以必須找土地,茁壯它自己。它們許是青的以及輕的,有時候,風太怪異,貓、狗繞樹追,或者小孩太皮,就一個松,叮咚落地。它們成了許多枚貝,枕在泥地或草衣,回想吹拂的風,還有來不及淋的雨。
我在靠海的村子長大,曾在沙灘上,找長大的跟來不及長大的貝,大小通抓,黏捏成帆船、戰車或者娃娃,當作國小的美勞作業。當時沒有充分的知識告訴我們,每一個貝,都是寄居蟹臨時的家。著迷它們修長的、螺旋跟鍋爐的形狀,我常會留下大的,因為必須夠大,才能像一只耳機,罩住耳蝸。
不知道小小年紀如我,罩著一枚貝,能唆使自己,聽到多遠?多藍?經常是海在左、沙灘在右,我拎起貝,仿佛拎起一個預言;那些關于兩個岸、男生和女生、愛與不愛,人間所執著的一切,不就“是”與“非”?
我很想聽得更遠,但是多數的貝,都被黏捏了,一旦離開了海,遠離藍色的呼喚,海洋之于貝,就像那些離枝的楊桃。
我下車,趁左右無人,壯一股鬼祟,摸進楊桃林。不知道為什么,一地楊桃排列,卻沒有農戶撿拾它們,套上保麗龍護套,放在竹編的籃子,兜售到遠方的市集。我該撿拾一粒或兩粒,靠近耳,聽一聽這果園,是哪些人,陪它們度過豐收與荒年?
有一款游戲,也是國小的作業:持兩個紙杯,中間穿孔,系上一條長長的棉線。我在這邊細聲說,你在三公尺外,不須透過WiFi,便聽得仔細。
“爸,送給你的手機,可用得習慣?”一句問話忽然傳近。我聽著腳步聲一前一后,一重一輕,撿拾一地的楊桃。我吃一驚。他們該如何看待,闖進他家果園,且手拿著楊桃的我?滿地的楊桃像在剎那醒來,像紅極一時,張小燕、曾寶儀主持的“百萬小學堂”節目,每一個楊桃都喊說,撿我撿我。
父親病,輕的原來是他;女兒窈窕,穿著時尚的黑短靴。他們彎腰,仿佛向每一顆果實致敬,再撿起它們。父女擁有這片果園,但又知曉,極盡一生所能留存的,不過一句叮嚀。就像他們走近,我才能聽見的幾句喑啞:世界壞,世界總在崩壞,人不能常青。他們漸漸越近,我該怎么辦?手中的楊桃又該如何是好?
當了賊,膽子就滅,我心虛踱步,索性凜呼吸,掩耳朵。他們走近。我編想好理由,下車抽煙或者踏青……女兒看了看我,不說哈啰,撿起了我。
我是青的,必然也輕。她拎起我說,“爸,要不要打個電話試試?”她擔心手機新,父親不會用。父親應允,打了電話。我響了起來。我從楊桃,變成一只手機;或者說一個貝。
沉默是聲音。鈴聲響了一陣后,電話彼此接起了。他說是我,她也說是我,他們認出彼此。
仿佛一聲叮咚,世界就松了。
惘
無關緊要的東西,經常一個東、一個西,乒乒乓,就像前頭這個字,不知道是斷右腳,還是折左腿。話說“打斷手骨顛倒勇”,它們越斷越折,越是要爬過我的腦門。法師說阿彌陀佛,它們都是念頭,必須過一個、滑一個。就像章魚抓。
抓章魚,是我自個兒說的,因為想不到比牠更滑的東西。但一提到章魚,我不禁想起二○○八年,預測世界杯無敵神準的章魚哥。聽說它在大賽后,也就死了。章魚哥被好好安葬,墳頭插上世界杯旗幟,還是變成章魚燒或者烤章魚?然后,一群人圍著它分食,期待再一個四年、又一個四年,亦能推敲戰績如章魚、如神……這一來,念頭哪能斷?
《想我眷村的兄弟們》是朱天心九○年代的名作。當時,作家與出版社南下高雄五福四路敦煌書店辦發表會,我擠在書迷之間,捧一本書,作家鉛筆簽名的字跡,至今清晰烙著“朱天心”,沒變成別的名字。只是乒乒乓一路走來,有很大的危險,變成《想我世運賽的日子》。
法師敲我的頭。嚇我一跳。難道這些念頭,都在頭頂三尺,圍一個擂臺,左是朱天心、右為章魚哥?
不管是誰,他們都爭著說,選我選我。然后我們回到“百萬小學堂”,看張小燕主持機智問答。
也是跟法師一起上班的年代,頂多五十出頭的張小燕,曾到靈鷲山辦公室,響應心道法師義賣活動。
那是我的另一個童年。有文編任彣、美編瓊美,我們在狹長的辦公室孵蛋。他們說破殼后,我們會燃文字為天下火炬,無論多遠、再怎么虛無,都有大悲,化為咒語,既能化水,何況是書?
抓麻雀是童年游戲。嚇殺麻雀則是毛澤東主意。這理論不能說毫無道理。用鞭炮、斥喝和竹竿,趕麻雀,鳥族無枝可棲,必將在天空收翅,像一朵朵云,卻很重、很遲,再不能危害谷物。那股瘋狂,大陸朋友邊說邊笑,我問他,也看世界杯嗎?
它們擠在一塊兒了。像是一只熊,挨在猴子跟大象、獅子之間。猴子喚小寶、大象不叫林旺,獅子簡稱王,只有熊無名。叫得出名字的,都有它們的故事,生日或情人節禮物,情人節或者喪禮遺物,它們或生或死,多數的狀態是,全都擠成一個墓志銘,刻刻寫寫,擠做一塊。它們擠出來時,手腳已折,但都有完整名字。只有熊,與生、死無關,它是交換禮物,一個隨機,因此也就隨機地,遺失它的故事。它擺在一個敘述中,或者臉書的一張照片里。它,一只熊,也爬出來,要它的名字。
爬出來的經常不是熊。雖然它說,它頭好壯壯。爬出來的經常是乒或乓、猴子、大象或者獅子。法師說,莫念啊塵埃。據說塵的碳結構,與鉆石相仿,斷手斷足的塵,依然仿佛鉆石,其實不是東西哪。
那么法師,可以別再敲我的頭了嗎?我的發很長,而且染金。我把惜舊,染成了發色。我只是坐著,它們朝我靠近、對我喧嘩。尤其在深夜,我只有大悲,而沒有咒的時候。
父母的擔子
父親剛屆四十,帶領全家搬遷臺灣,是我每一回想起,都感到佩服的。父母為了確認第二個家,購屋前搭乘軍艦,拜訪移居三重埔的親友,可能不知道三重以流氓聞名,天臺戲院、淡水河堤岸,惡少逞兇,不舍日夜。
父母很可能被帶往三和夜市,這一個“四線道”般的繁榮物流。一左一右的旣存店家,賣鞋、賣成衣、賣蚵仔煎與剉冰,不寬的街道中間硬是設置流動攤位,皮件、卡帶、鹵味、釀制的番石榴、冰淇淋跟鹽酥雞等,這豈止四線道,而達致國道的高標了,來自戰地的父母從沒見過如此擁擠的燈光與人潮,它們的富足不只是富足,而構造得具體,人聲與鍋瓢、香水與食物氣味,只要走幾步路,就能一一品味,三和夜市是客廳、也是廚房。
這樣的誘惑跟想象,告訴他們三重埔是個好所在,而且,父親只消騎單車十分鐘,即可穿越臺北橋,在延平南路的橋墩下,等工頭吆喝上工。三重加工廠多,精熟針黹的母親也能快速找到容身的成衣廠。父母的想象絲毫無差,一進入夜市,我跟弟弟的眼神都鈍了,因為欲望太多,難以抉選,我們越瞧眼神越花。父母親果然順利找著工作,他們開始用勞力撐起一個家。
長大后,我對夜市掛念難忘,必定有一個線索是跟在父母身后,怯生生打量塵世繁華,當時的畏懼、驚喜,大約就像日后所謂的小確幸。
家在仁愛街,下樓右轉,接上秀江街,可抵光榮國中。母親的一個不可思議是辦妥了我跟弟弟的入學資格,一是國中、二是國小,她不識字,必是微笑復微笑,鞠躬又鞠躬,方讓我趕上國中入學的智力測驗考試。這是我唯一的一堂智力測驗,一百零八分,不高且偏低,但與《水滸傳》一百零八條好漢等量,天罡與地煞,正氣和邪氣,時清明時寤寐,的確像我的人生數值了。
光榮國中不以升學掛帥,很可能學校已經客觀評估,居住三重的家庭,多數是北上打拼的南部人,學歷低,薪資不高,缺乏家庭教養的孩子,他們的未來就如雨天的溜滑梯,必須逆著攀。勞作課時,我用大小不一的鐵管,組接了一個鋼鐵花瓶,它們像一棟樓,也像蝴蝶,同學的父親很有耐心地等待我,為每一個鋼管定位。同學父親是鐵工廠工人,焊接好以后,收了我少少的工本費。他們的家就在工廠“二樓”。必須矮了身子,才不至于撞到工廠裸露的鐵架。
同學說,他們交好運了,才能免費使用親戚工廠二樓的夾間。多余的錢,可以省下采買物資,或者存下來,當作日后購屋的自備款。同學頭發精短,目光跳著火花,他雖然得矮著身子起居,志氣卻不矮。我爬上二樓夾層用晚餐,他父親掏了根煙給我,我訝異瞧著時,同學笑笑地說,“他不抽煙的?!表樖纸舆^,父子倆一起吞云吐霧。
當孩子長到國中這年紀,我問他還有電焊這項勞作嗎?他搖頭,連電焊是什么,也搞不明白。他們改作徽章、彩繪帽子等,一件勞作,是可以見證時代改變的。
我家在三樓,正對著的一樓是同學家開的雜貨店,開在巷子里,雞蛋、米、醬油等,比巷子外的店貴個幾毛錢,除非剛好沒貨,不然母親并不會省下這幾毛錢。我知道母親非常省,有一回自作主張,到外頭雜貨店買雜物,以為會獲得母親贊揚,沒料到反被母親修理,“你同學家里不好,他又得了小兒麻痹,多減幫忙人家。”他家的雜貨店很狹小,貨品成堆堆擠,厲害的是他們都知道放在何處,幾秒鐘即能抽取。同學的母親是店老板,偶爾同學坐鎮,只是他行動不便,高坐椅子發布號令,帶領顧客順利找到商品。
同學一副小老板架式,國中畢業后,他沒能繼續就讀高中,接管家里的雜貨生意。到他家購物時,我常納悶,物與物如此雜密,物跟人又如何相處?同學一家四口住在雜貨店,有回接受同學號令,我東翻西找,看到一個布幕虛掩的門,門內通往何處?會有舒軟的床嗎?能有二十寸電視機嗎?我不知道布幕內的空間有多大,但走出店,退幾步估量,布幕內的世界,只存薄薄的布幕。
我到訪過不少同學居家,只一戶人家裝潢典雅,才坐下來,同學母親端來冰鎮過的水果,再是黑松汽水,水果與汽水都算平常,但同學母親姿態優雅,笑容可掬。傍晚了,廚房傳來烹飪聲響,不久后,同學父親提著黑色公文包進門。他不知道兒子有訪客,愣了一下下,隨即大方招呼,談學校、閱讀跟考試,還談些國家大事。我都嚇呆了。我父母不談這些。他們對我的關心常是分數高低??嫉貌盍?,他們也找不到方法,索性就少問了。
后來,有人問我的獨立時間,我常會說是大學畢業以后,我先服役再讀大學,都快二十六了。但很可能,我得把獨立的時間前移十年,在我十六歲,或者更早以前,我單獨面臨自己的未來。我從未埋怨父母親做得不夠多,特別是到了自己成家時,前往永和、新店、中和與新莊等地,揀選成屋、預售屋等,找一個理想的居宅。衡量市場的遠近、國小與國中分布,病了是否方便就醫等。一個理想居宅的大半考慮,都不是為了自身需求,而考慮孩子的需要。
蘆洲線捷運開通以后,我路經三重國小站轉車,常帶蛋糕等禮品探望父母,他們數十年前購得的居家,無意中,正位于交通要衢,三重當然也變了,流氓不是一區一物,而是社會叢生,總明暗會簇。上三樓公寓訪父母,多來去匆匆,相處是一種習慣,但我與父母經常找不著話芽,宴席間總是老套的多吃點、多吃點。
當我知道自己將成為一個父親時,我常溫習與父親的關系。我不曾記得一個親吻一個擁抱,不記得父親曾講與我任何做人做事的道理,更別說一個故事或寓言了。我得顛覆僵硬的父子關系,不讓不自在的沉默,成為世襲制度。
我辭去工作,當了全職父親。人的一生不經常為自己決斷,而無論是當下,或者后來回溯,那的確是我人生的重要抉擇,方向卻與父親逆反,他帶領一家渡重海,推開了金門的門,打開三重的門;他捕魚、耕田、挑水泥、鑿墻壁,父親發揮一身的硬功夫。
父親不軟嗎?他當然也是柔軟的,當他在臺北橋頭為了生計,得和顏悅色,與各工程負責人接洽;工款因為誤算而短少,他必須先認賠,再尋解決之道;他挑的每一擔水泥、磚頭,不彎腰、不柔軟,是擔不起來的。當一個父親,硬的、軟的,都得加到擔子上。
初當奶爸時,單是“抱”這一項就得學習,孩子骨骼尚未完整發育,得左手托孩子頸項,右手再抱起身軀。當軟功夫慢慢做足,孩子漸次長好體魄,能翻、能爬、能滾,然后也能走了。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