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祥
寫小說《癲人良云》有四個緣由。一是讀法國作家馬塞爾·埃梅的小說《呆兒木什》后,內心非常震撼,以至于后來多次翻開《埃梅短篇小說選》,只讀這篇小說;二是我村有一個與我同輩的瘋子;三是前些天小說家墨人鋼與方曉上個月來老家玩,我們在談禪修時談到了孫禪倫的禪修方法。四呢當然是黃土路在多年前就開始主持一個小說的欄目“致敬”,到現在還在主持,他以前就希望我也寫一個,我一直沒寫。前些天他又說,丁哥,你寫一個致敬小說吧。
我當然遵命哈。
我是2007年12月10日讀到馬塞爾·埃梅的小說的。談起馬塞爾·埃梅的小說,很多人會提到《穿墻記》、《侏儒》、《假警察》,而這幾個小說倒并不是我喜歡的,我喜歡他的《圖發爾案件》、《波爾代沃的傳說》,以及《呆兒木什》。埃梅筆下的杲兒木什犯了死罪,被判死刑,就要上斷頭臺,駐監獄的懺悔師前來看望他,發現他一心向善,便與他談起了話,然后呆兒木什是個傻子,除了相信上帝與被他殺死的那家人的唱片里的音樂,并不能理解懺悔師的話。不過,牧師通過跟他的談話發現他小小的心靈如泉水一樣清澈,沒有邪念,木訥而強大的身體似乎沒有靈魂,也無法認識自己的力量。他殺死那一家三口,只是為了音樂,他相信自己死去后,會見到上帝,所以,他給上帝寫了一封信,請求上帝一到天堂,就把那張他喜歡的唱片給他。上帝完全原諒了杲兒木什,他給出兆示,讓呆兒木什變回嬰兒,就像自己在教堂里的搖籃里的樣子。這讓怦晦師大為震撼,他對監獄方說,上帝已經插手此事,杲兒木什應該無罪。然而,監獄方認為“這種事絕不能用來妨礙司法條文的執行”,嬰兒呆兒木什必須被執行死刑,他被剃去頸后輕微的黃絨毛后,送上了斷頭臺。
“小耶穌,他還一直活著嗎?”生前的呆兒木什這問過懺悔師。懺悔師告訴杲兒木什說上帝當然活著,而且,“善良的竊賊的靈魂會頭一個進入天堂……任何人都是能期待他的慈悲。在上帝看來,多大的罪惡也無非是人生的偶然事件……”
我村里與我同輩的瘋子叫丁長云,我得叫哥。在他沒有神經錯亂的時候,他可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好學長,好兒子。當年他在我們縣中最好的新昌中學上學,就在他快高三畢業的時候,突然瘋了。真實原因我一直不知道,因為我當時還小,只大概記得一些事。據說是他喜歡村里的一個姑娘,就在那年她出嫁了。鄉親認為這是他發瘋的主要原因。我只記得他瘋了后的一些事情,他走路的樣子,發瘋時家里人對他的控制方法,他把父親的眼珠子挑出來是真的,我親眼看見過那掉落在地上的眼珠子。只不過,不是下雪天,而是一個盛夏的午后,眼珠子被塵土黏附,丑陋的樣子一樣無法忘記。他被捆綁起來,兩個兄弟往死里打他,那也是我親眼所見,所以,真的無法忘懷。他什么時候死去,我已經無法記得,只大概記得他應該沒有活過三十五。在他死去的前幾年,他完全不像個瘋子,又恢復到了優雅文靜的樣子。村里人甚至揶揄他說:“看,長云傻子哪像個傻子,紅光滿面的。”
埃梅的呆兒木什死了,在生命的意義上來說,他被送上了斷頭臺。然而,行刑之后,神甫回來還對檢察長布里東先生說,杲兒木什請示過上小耶穌:“上帝總不能在天堂接納一個甚至毫無悔意的殺人犯。然后,呆兒木什抱有希望,又熱愛小耶穌。上帝便抹掉了他那罪孽的經歷,還給他清白的年齡。”布里東先生表示既然呆兒木什的罪孽經歷已被抹掉,那諾讓幾個靠年金過生活的小老兒也就沒有被殺害。律師立該前往馬恩河畔的諾讓調查,結論是三個小老兒接待了他,餐桌上放著一張唱片。
那我的瘋子哥哥呢?我也要讓他活著。
我生活過那個江南的小山村,沒有人信上帝。他們大多信佛菩薩,信神仙。他們拜佛菩薩,一般也不指望自己成為佛菩薩,只是希望佛菩薩救助他們艱難生活中所缺乏的物件,或者是保佑與他們相關親人所遭遇到的生老病死。即使是他們大多也聽說過類似于嶗山道的神奇能力,牛郎織女這樣的奇緣愛情,他們仍然只向菩薩祈禱生活的物件,或者是生命。所以,一個瘋子已經他死去了,仍然有活著的必要呢?
我想,應該是安慰與昭示,讓他成為佛菩薩。讓他成為佛菩薩,即是安慰,又是昭示,以至于對善果的期望。所以,那天人鋼兄弟跟我講孫禪倫的修行方法,我立即想到了長云哥哥被捆綁著挨打時強烈的呼吸聲,他本能的呼吸聲簡直是震耳欲聾地在我耳朵里嘯叫,一刻也不能停止。人鋼兄弟又在談觀想。談孫禪倫修行方法里的關鍵:觀想痛是苦的、癢是苦的、熱是苦的、冷是苦的,正念于苦,嚴格正念于接觸的警覺。我終于進入了那遠去的長云哥哥的靈魂,我知道,他可以重生,重生于他的神經錯亂所遭受的苦難。
所以,土路說你寫一個致敬吧,我就答應了。向埃梅致敬,向長云哥哥致敬。讓他活著,親人可以懺悔與得到心慰,有對神奇敬仰后的心慰:牲口棚不但是用來懲罰人的,還有一種可能是可以用來救贖自己的。在埃梅的小說里是上帝的降臨,在我的小說里是修禪自救。盡管我并不滿意這種自救,但我已無能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