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留守娘兒們留守鵝》

■袁連成

我寫《留守娘兒們留守鵝》

■袁連成

“你看見了么，我的那個二黑哥，個子不高話不多。眼里見不得莊鄰苦，肩上拉著百家船。跌個跟頭抓把泥，老實巴交當村官。哎呀，我的哥噯，我的哥啊，你心窩就是妹妹的夢窩窩……”當悠揚的主題歌，在謝幕中再度響起，評委贊賞，觀眾興奮，劇場內掌聲如潮；一個不起眼的漣水縣淮劇團，憑著現代戲《留守娘兒們留守鵝》，在第七屆江蘇省淮劇藝術展演月上，榮獲優秀劇目一等獎。有人說，這部戲接地氣很溫暖；有人說，這部戲人物卑微但頂天立地；有人說，這部戲就像講述老家村子里的故事……我默默走在觀眾的議論聲中，心里在想，這是找到了一個農村題材現代戲寫人的新的角度！

我多年前就認識漣水縣淮劇團，多年來，這個劇團一直在貧困和艱難中尷尬地活著，三十多個人常年在鄉村土臺上灰頭灰臉地演著，排戲“借米下鍋”，角色行當不齊，學員無法招生，地方政府缺少對劇團有力度的扶持與支持……然而，漣水縣淮劇團不向命運低頭，固執地追求創作演出現代戲，六年前我為他們寫了現代戲《雞村蛋事》，曾經紅極一時。當接到第七屆江蘇省淮劇藝術展演月參賽通知時，團長陸前生又找到了我，懇切希望我為他們再創作一部現代戲，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推辭，原因是當年投排《雞村蛋事》，劇團員工停發三個月工資，團長書記用房產抵押貸款，我不愿意看到他們為排新戲，再一次傾家蕩產。我在鎮江、常州、泰州寫戲時，陸團長一次次找到了我，再三盯，反復求，編劇天生心軟，我只得應允再為漣水縣淮劇團寫一部現代戲。

答應容易動筆難，當我又一次走進漣水縣淮劇團時，我才知道這部戲的創作與出新，將我逼上了懸崖。我從2007年開始，主要從事農村題材現代戲創作，十年寫了四部戲，淮劇《雞村蛋事》《趕鴨子下架》《家有長子》、揚劇《花旦當家》，這些戲由江蘇、上海兩地劇團搬上舞臺，都曾獲獎無數，這些戲有一個共同特點——都是村官戲；那么，漣水新戲如何寫出一個不一樣的村官？不重復別人難，不重復自己更難，省現代戲研究會的領導專家告誡我，新戲里的村官必須“新”，痛定思痛，我決定從寫“人”入手，在鄉村人群中，尋覓那些迸發出人性溫暖的人。

用真實 寫一個好人

多年的現代戲創作，我養成了下生活的習慣，在生活中沙里淘金，在生活中尋找那些熟悉的陌生人。

走進蘇北村官部落，我發現能干出驚天動地偉業來的村官寥若晨星，而這些成功式的村官，或是沾了政府和政策的便宜，或是有后臺有關系拉來資金和投資，或是自己先下海致富再帶領村民致富……且這些村官，滿嘴官樣套話，激發不起我的創作欲望；走在鄉村的田埂上，我發現更多的村官，一輩子默默無聞，然而卻無怨無悔地守望著家園，守望著鄉土。能否在這些平凡的村官中，挖掘一個充滿著人的溫度和公仆溫度的村官來？我決定試試看，繼續在生活中尋找……

于是，我遇到了這樣一位老村官——他當了三十多年村支書，從來沒被表彰和獎勵，但他卻干得樂此不疲，津津有味；現在老了，無工資無補助，但它卻沒有一句怨言。他介紹在任時的工作，都是些“鍋頭灶腦”“針頭線腦”的小事情，見我不屑，他很認真地說“你別看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在每戶村民的家里就是大事情”。看著這位平凡得讓人心疼的村官，我陷入了沉思∶這是怎樣的一個人？怎樣的村官群體？當下我們都在爭名逐利，爭獎金爭位子爭職稱爭榮譽……而他們，想爭爭不到，甚至從來沒上過臺沒領過獎；然而，卻依然忠誠于自己的職業，他們散落在鄉村的每一個角落，支撐著鄉村夢的每一個部位，因為有他們的存在，鄉村才會變得越來越美好，他們是永不被人注目的“他們”……

寫“他們”中的“他”！于是，我逮到了“這一個”；于是，我有了一種創作者自發的創作沖動。

未動筆，我就苛刻地要求自己，用素描化的真實，寫出一個主人公，寫好一個主人公，將生活真實和藝術真實雙管齊下，讓這一個人物因“真實”而可信可親可愛。于是，這樣一個村官向我們走來——他在全鄉“十佳村官”評比中落選，因為沒有創新思維，沒有開拓實績，沒有招商引資建樹，幾十年一貫制帶領村民們養鵝賣鵝……大伙笑他是“捧不上手，糊不上墻的一團爛泥”；然而，當村里遭遇了一次突發性災難，匯水村人因不懂《商標法》而觸犯了《商標法》，南方公司老板錢哆哆前來索賠一百萬時，這個毫不起眼的村官，挺身為村民們遮風擋雨，自討苦吃，將自己逼上一條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艱難之路……因為提前知道，這個角色由陸前生飾演，而陸本身又矮又黑、貌不驚人，于是，我索性為演員量身定做，將人物取名“陸二黑”，相關唱詞便隨手拈來，“你看見了么，我的那個二黑哥，個子不高話不多……”

用真情 寫活幾個人

戲劇創作，主人公需要對立面，農村題材現代戲創作更是如此。

什么是主人公的對立面，如何寫出主人公的對立面？傳統戲劇創作，就是將對立面人物的思想、品質、情感、行為與主人公相悖，這樣的寫法，很容易使主人公對立面的人物，成為一種常見的、機械的、面具化人物，成為主人公的一抹襯托背景。在《留守娘兒們留守鵝》的創作中，我嘗試著將對立面當作主立面寫，將背景當作主景描，在對立面人物不正確的戲劇行為中尋找它的正確，讓背景與主景都豐滿，讓對立面與主立面都有情。

錢哆哆，是主人公陸二黑第一個對立面，她是南方某食品公司的美女老板，她在經商過程中，對蘇北人、蘇北商人有著切膚之痛，當她到江蘇開拓食品市場時，意外地發現有一種“匯水鵝”賣的很火，而“匯水”二字恰恰是她們公司的產品注冊商標；于是，她來到了一個叫“匯水”的偏僻村落，打起了侵權官司，并且執意索賠一百萬。村長陸二黑解釋，村里的留守娘兒們懇求，匯水村養鵝不叫“匯水鵝”叫什么呢？侵犯了商標名字，這也是蘇北農民無意而為；然而，錢哆哆不退不讓，得寸進尺，將二黑村長與一群留守娘兒們逼上賠款的絕境。錢哆哆，在表面上似乎不近人情，令人討厭；然而，我騰出許多片段空間，讓錢哆哆訴說自己內心的糾結與選擇。她曾經同情并原諒過一個蘇北商人，但最終上演了“農夫與蛇”的故事；她在商言商，爭取本公司利益最大化，是她的不二選擇。她同情陸二黑，同情留守娘兒們，但在商人的字典里，沒有“同情”二字，無情不等于絕情，無情不等于無良。在匯水村農民眼里，她是一個不和善的女人；在公司員工的眼里，她卻是一個合格的老板。因為這樣寫，才讓錢哆哆這個對立面人物，有了豐滿與骨感，也有了可恨與可諒的雙重屬性，更為她最終轉變留下了“水到渠成”的伏筆。

白天鵝，一個敢愛敢恨的村婦，她是陸二黑的戀人，他深愛著自己心中的“黑馬王子”；然而，當陸二黑準備賣去婚房，向錢哆哆賠款時，白天鵝死活不同意，嬉笑怒罵、撒潑耍賴，十八般武藝全用上，自然形成了一場為賣房而沖突的情感戲。在這場戲里，我不用指責的筆法，去描黑白天鵝，而是想方設法站在她的角度，去指責陸二黑。作為村長，賣私房還公債，這是不正確中的正確；作為村長的戀人，賣私房還公債，這就是正確中的不正確，這就是傻，這就是呆，這就是癡，這就是無用愚蠢窩囊……你能說白天鵝是一個消極落后的人物嗎？絕不是，編劇不能站在一個高度，審視所有人；也不能要求所有人，達到一個高度。有時要站在山頂唱高歌，有時要站在山底彈低調，只有高歌與低調齊鳴，才能匯合成一曲充滿真情的生活旋律。

同樣，在程奶奶等幾個對立面人物的塑造上，我都是“在什么山砍什么柴”，決不讓白天指責夜的黑，因為白天黑不下來，夜里也白不起來，白也有情，黑也有情，在看似無情的人物身上，努力揭示出他（她）們的無奈之情、樸實之情、平凡之情，這對于寫活主人公的對立面人物，很有必要。

用真誠 寫亮一群人

一臺戲，尤其是農村題材現代戲，很難寫好龍套人物。龍套，大都是幾句臺詞、幾次露臉、幾分鐘戲、難以伏筆，難以著筆，然而，一臺無二戲，戲是大白菜、千層糕，如果能讓龍套人物在戲的各個節點形成亮點，那么整臺戲就一定能夠亮堂。

寫《留守娘兒們留守鵝》，我有意識將龍套人物安置成瞬間噴發的亮點。有一場戲，陸二黑到縣城賓館向錢哆哆求情，錢哆哆將陸拒之門外，陸二黑卷縮在總統套房的門口，兩個巡查的保安誤以為陸是散發賣淫嫖娼小卡片的嫌疑人，于是小保安犯起了“懷疑一切”的職業病，兩個人擒拿格斗陸二黑，陸說，“你們搞錯人了，我是基層干部。”“喂喂喂，你混得不錯啊，還是個散發賣淫嫖娼卡片的小頭目”？陸說，“我是村黨支部書記！”兩個保安大笑不止，“黑老頭子，你仗著吹牛不報稅啊，就憑你這身衣裳，還敢冒充村支書？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臉兒黑手兒黑身上的衣裳黑……”一連串的喜劇沖突，一步步推向高潮，這是最簡單的誤會法，但觀眾在看戲時卻充滿著苦澀，在以貌取人的今天，在“真的賣不掉，假的不夠賣”的今天，究竟什么形象才是干部應有的形象？短短三分鐘的戲，兩個小保安代言了當今社會的陰暗面，兩個龍套人物也成了全劇的亮點之一。

在一群留守娘兒們中，陳芝麻、蘭谷子、施蘭花、羅羅藤，她們的戲份都很少，然而，我讓她們“該出手時就出手”，抓住那些稍縱即逝的過場戲點，一個個成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亮點。一臺戲，讓主角亮，不難，讓配角亮，也不難；讓那些龍套亮，這真的很難。然而，只要我們真誠地面對龍套人物，真誠地面對龍套演員，“龍套”也可以成為戲的亮點。

我是一個基層編劇，我是一個為基層劇團寫戲的編劇，我總希望通過每一部新戲，能推出幾個演員。陸前生，從藝三十多年，第一次主演大戲，他飾演的陸二黑，讓觀眾看到了淮劇舞臺上又一個“平實樸實真實”的村官形象；陳麗娜，是西路淮劇的希望之星，在 《留守娘兒們留守鵝》中，她一改閨門旦的戲路，下功夫地刻畫出一個刁鉆、尖刻又不失善良的美女老板，錢哆哆這個角色，不僅讓她拓寬了戲路，也使她在藝術上一步步走向成熟。許晴，因主演《雞村蛋事》中的雞婆、《花旦當家》中的白菜花，而成為現代戲中的名彩旦，在《留守娘兒們留守鵝》中，我有意減少了她的喜劇形體表演，著力在人物的心里和情感上開掘，讓許晴較為成功地塑造出一個現代戲悲情彩旦。

《留守娘兒們留守鵝》，被列入“淮安市名人名作工程”。

《雞村蛋事》《趕鴨子上架》《留守娘兒們留守鵝》，我也完成了農村題材現代戲“雞”“鴨”“鵝”三部曲。我的現代戲創作，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