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衛東

戰國時期,齊國創辦稷下學宮,廣招稷下先生以及稷下學士,最終造就了“百家爭鳴”的耀眼奇觀。齊國君主待這些稷下學者以師友之禮,這些稷下學者議政不參政,可以痛快淋漓地發表意見。盡管有少數學者或辦辦外交或參與政策討論,但都是臨時客串性質,談不上負擔更無須擔責。
另外,他們待遇優厚。大體是通過齊王面試的辦法,按學術水平和聲望高低,確定不同的待遇。首先是政治上給地位,授“上大夫”“列大夫”爵位,然后名正言順地配備經濟報酬。迎來送往之時,沒準還能得到一筆額外的禮金。
有地位,受尊重,不差錢,不擔責,齊國實施的人才引進戰略條件十分誘人,怪不得千百年來為知識分子所津津樂道。那么,稷下學宮難道真是“知識分子”的理想國?
第一個不以為然的就是當事人孟子。稷下學宮最為繁盛時期,孟子兩次來到齊國。他雖然會過此間的學者,但沒有證據證明他曾列于稷下之門。孟子說:“一無官職,二無進言之責,我的行動難道不很自由嗎?”
然而孟子不是一個呼喚絕對自由的隱士,更不是無政府主義者。他向住既有君臣之義,又有師友之誼的君臣關系,所以對稷下先生的身份產生懷疑。有“議論”之名,無臣下之“義”,又怎么能靠食祿關系,來實現師友之“德”呢?士人固然需要名與利,然而更重要的是,士人的理想是用自己的思想理念治國。孟子不會因為優厚的待遇而失去對名分與職責的固守,他不愿做“稷下先生”,也不愿“合身”為所謂的文化盛景裝飾門面。
在士階層初興時期,在帝國霸業未競之時,在經濟發展相對發達和文化風氣相對開放的齊國,也許曾經出現過士人“伊甸園”,但它注定不會逃脫曇花一現的命運。試想,一個禮崩樂壞的兼并時代,一個弒君篡位的王室,一個靠武力和食祿維系文化盛況的國家,禮遇“知識分子”的目的何在?其制度靠誰傳遞?“知識分子”又在其中承擔哪些責任和義務?
所有制度化保障的追問,最終只能落到一個脆弱的話題上:天下士人的理想必須倚靠國君的開明大度才能得以實現。果然,到了“好大喜功”的齊滑王時期,稷下學宮一度大到千人規模,卻終因齊王的驕縱而敗落。最直接的原因,應當是由于燕國軍隊長驅直入、大破臨淄所致。等到齊襄王重整山河,再興學宮之際,齊國的大國地位早已江河日下。縱觀學林,老的老,去的去,學宮雖“二度梅開”,但全無暗香浮動,即使荀子再有號召力,也無法重新復原出一個新的百家爭鳴來。
荀子是一個可以變通的人,但不意味著他會放棄原則。少年時學宮游學的經歷,三為祭酒的尊崇待遇,并沒有讓他獲取參與政治活動的快感,甚至在其著作《荀子》中都看不到他對稷下學宮的記錄。
從孟子到荀子,從他們背離稷下而去的身影里,我們或可對稷下現象多一份務實的認知,對中國早期士人第一次“議政”,規模化、組織化參與政治活動的狂歡神話,多一分理智和冷靜的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