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真
在我個人的印象里,這本雜志是與一首古歌伴生的。
那是一首曠世的古歌謠。
十年前的一個夜晚,《普洱》雜志創刊的酒會。闊窗外的高樓霓虹燈閃爍,大廳里名流云集,一如繼往的歡聲笑語,一如繼往的各方祝賀講話,香檳噴吐著氣泡……
會至酣時,突然聽得一陣異樣的鼓響,隨鼓聲走進一隊老老少少的人,他們有的打著包頭,有的身掛長刀,有的裹著筒裙,有的赤腳牽著娃娃,身上穿的是手織布的衣服,但都有被陽光曬得黝黑的皮膚,臉上有種單純原初的表情。這支參差不齊的隊伍在四個約七八十歲的老太太的引領下,開始吟唱一支古老的歌謠。
歌謠很長,一開始是無字的哼腔,遼遠、神秘。后來是用他們本民族語唱的,我一句也聽不懂,可是那無伴奏的歌聲好像有一種來自亙古的穿透力,它穿過時間、穿過大地、穿過四圍的浮華喧囂,像是訴說著生命原初的隱秘與天空的日昇月落,訴說著每顆星子和每個人的宿命與不可知的輪回……它慢慢地浸透到心的深處,那某個日常不曾開啟的角落……聽著聽著,我落淚了。
總編王洪波告訴我,這些人來自西南遙遠的邊地大山,是古老的百越百濮的后代。
那天,那個最后坐在地上吟唱著的老太太用粗糙溫熱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個竹繩拴著的筍葉殼包著的小包,嘰嘰咕咕說了些什么,筍葉里是一小捧黑突突的干樹葉,旁邊一個人告訴我,她說這是她家茶魂樹上的茶葉,能夠保佑你的,我愣了一下。
幾個月后,在景邁山的古茶林下,我在她家火塘邊知道了她叫歪肯,80多歲了。
我很慶幸,因為這本《普洱》雜志,我認識了歪肯們和他們部族一代一代流傳的古老歌謠。
雜志創刊的時候編輯部就在昆明翠湖邊,從窗子里看得見元朝的湖水,清朝的老屋,民國的桉樹,同時還看得見它們在暴發戶般神氣十足聳起的高樓和塔吊中黯然退去的表情。這個年頭,在一個以一片樹葉命名的雜志里我們能選擇一些什么樣有趣的事去關注呢,記得那些日子坐在窗前,我總看著那包在筍殼里的樹葉子發呆,而那古歌的余音總是在四圍縈回。
歪肯的古歌和樹葉子一定帶著某種氣場和云南密碼。
后來尋這支曠世的古歌而去,我們走到了世界茶樹的源生地,那里有人類轉向農耕時代開始馴化的數萬畝古茶園;我們盤桓在地球上一條著名的維生素通道也就是茶馬古道的起始之地,破解了古歌所訴說的那些古老民族遷徙、一代代部落得以生存的秘密。而追溯筍殼中的那片樹葉子,尾隨它從源生之地走過日月星辰、飄向大洋大洲,揭秘它曾興衰過的邦國、引發過的戰爭……
現在回頭看看,由那個不同尋常的原生態古歌謠策劃創意的創刊紀念會,一開始就表述了這本雜志的一種人類學和人文地理的氣質,生態文明的氣質。在反復的思量選擇后,正是因為這種氣質吸引,才使我和它結下了一份十年的不解之緣。也因為這種氣質,她同時吸引了許多在各方面有建樹的朋友們和我們來解碼云南的這一片樹葉。
《新周刊》說他們全體都喜歡云南,除了詩和遠方,是喜歡她的多元。我們自己的《普洱》喜歡云南,我覺得是對她原初的生命密碼那種根子上的熱愛。
云南是地球生命史留下的一個魔法故事……
先略下生命大爆炸和澄江海口蟲的那段前史不講,故事發生在7000萬年前被注定的某時,在大洋中漂移的印巴次大陸板塊迎頭撞上了歐亞大陸板塊,瞬間,天崩地裂,巖漿噴發,萬物寂滅。
一切在寂滅之后又重生。這個相撞的巨大能量使大地重疊擠壓,隆起了喜馬拉雅的同時撕裂出了幾條峽谷大江。它注定了今天的云南像地球之謎一樣隱匿在這些神喻般的高山峽谷大河之間。
也注定了云南從南到北的水平地帶和從谷地到山峰的垂直梯級地帶上集中了北半球的熱帶、溫帶、到寒帶的多種氣候類型和地理生物群落。你沿三江峽谷走上一遭,相當于游歷了半個微縮的地球。
故事到了第四紀冰河期,熱帶以外的動植物大量滅絕。由于冰川數次的反復進退,動植物也隨之在南北方向上回流往返。而我們云南自南北向隆起的橫斷山脈及“三江并流”的河谷帶就成為了動植物天然的遷徙通道,最為幸運的是由于隆起的高山,這兒的動植物們躲過了毀滅。不少起源于第四紀以前的動植物在這里找到了它們最后的棲息地。這塊土地如諾亞方舟般留下了萬千物種。
上帝在這里為地球保留了一個眾生的天堂。
喜馬拉雅山余脈縱橫,在它大大小小的皺摺中撒落保留著許多個古老民族和他們若干支系,他們各有自己獨特的種族、來源地、遷徙線路、生活生產方式,他們用各自不同的與動植物關聯的方式繁衍著生命,信奉著自己的神明。
它注定也是眾神的天堂,山有山神、水有水鬼、樹有樹神、谷有谷魂……原始崇拜,本土神明、外來宗教,儒釋道、基督……諸神在這兒散發各自的神光法環,護佑著各自的子民,互不干擾和諧相處。
地球第三紀發現的寬葉木蘭化石和千年的原始野生古茶樹群落深藏在云南的山林中。地球最初農耕文化的藍本保留在云南最古老的茶園村寨。
地球的維生素通道和人類遷徙走廊保留在云南的茶馬古道。
地球上幾十個各異的民族、各異的宗教由一片茶葉的采摘、制作、運輸、消費……都和古道紐結在了一起。并從云南延伸向東南亞、南亞、中亞、西亞、歐洲……
雜志就從這樣一片樹葉的地球故事開始自己獨特的行走和講述。
我們為歪肯和他的族人寫下了保護自然家園的《景邁山宣言》,并和他們一起宣誓要保護好這份屬于地球的世界自然文化遺產。我們和各民族的“歪肯”們交了朋友。我們沿瀾滄江湄公河而下,在異國的書店里淘回了法國探險隊路易·德拉波特百年前對這片土地描摹的畫冊,和大家一起解讀分享;我們走遍邊地的古茶山,在熱帶雨林里認識了德國雨林專家馬悠,并和聯合國的生態學家一起討論完整的生態系統對作物的影響;我們和茶農一起探討有機茶園的改造,創意茶林莊園;我們從南到北沿幾條大江峽谷直達“天界”去探尋那條“維生素通道”的密秘和故事,在“天界”那頭,我們聽到了藏族漢子們趕著牦牛唱著蒼涼的古歌謠“加察熱 加霞熱 加梭熱……”,即:“茶是血 茶是肉 茶是生命”,似乎是在呼應南面歪肯們那神秘的歌聲。如果說走一遍是走行了半個地球的話我們也不知道環游地球多少圈了……
我們探索這一片樹葉作為生活飲品、生產資源、商品、藏品,它為何成了中國文明的一個最堅硬的表現符號,我們希望闡明在世事紛擾的現代,人們將飲茶作為對更深層的精神關懷的一種感悟方式。
我們邊走邊講……
雜志的這種講述使不少科學家、歷史學者、攝影家、作家、文化學者、茶農、茶商、茶人、佛爺、畢摩……從讀者成了我們的同盟,加入了我們的團隊,并和我們一起講述……
在眾多的欄目《獨家關注》《回望古道》《北緯23度》《海國茶志》……里我們不斷地發現著這片樹葉信息碼后面人和自然的地球故事,中國故事,云南故事 。
這種講述像一棵樹,它的根須深植在云南大地的生命履歷中,吮吸著養分,這種“在地上”的姿態,使雜志無論在風吹云變在熱炒冷遇中都有了地氣和底氣。乃至“央視一說茶普洱就發笑”,再說,再笑。
我們邊走邊講……講出了一種胸懷,講出了一種氣質。
……講了十年,愈發知道它們所隱含著的無比深邃寬闊的過去、現在乃至末來。
真的,還有多少可以講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