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秀娟
一
她與他,人到中年,雙雙下崗。
沒文憑,再就業難,再創業,更是難上加難。
他去蹬電三輪,她去做保潔。
每天,天不亮,他們就出門。
她經常很晚才能回家。他不放心她一個人走夜路,收了工,就去雇主家小區門口等她。遠遠地,看她推著自行車走過來,他迎上去,接過車子,一把舉過頭頂,放到三輪車上。
他打開車門,很紳士地伸出手,說:“夫人,請!”她坐上車,笑得燦若春花。
他的身邊,坐著他眉開眼笑的妻。他就像開著寶馬的“高富帥”,她就像坐著寶馬的“白富美”。
一路上,他們說說笑笑。他說著一天的見聞,她聽得興致勃勃。她講著同事的糗事,他聽得喜上眉梢。
回家了,他開車門把夫人請下車。一個擇菜,一個做飯,他們隔著煙火,大聲說笑。
來我家做保潔時,她的手機響,來電顯示兩個字——皇上。她喜眉笑眼地“接旨”。接完“旨”,她笑著說:“我的手機號,他存的是‘楊貴妃。”
她生日那天,他給她買了一條廉價的紅絲巾。
她圍著紅絲巾的臉,紅撲撲的,像一朵牡丹花。他看著她笑,看得人的眼睛蒙上一層霧。
這大姐姓楊,是一家家政公司的保潔員,40多歲,愛笑,笑起來,如金屬相扣,丁丁當當,口頭禪是“窮樂呵唄”。
二
年底,去貧困家庭慰問,破舊的房屋,頹廢的狀態,緊鎖的眉頭。去了四五家后,村干部說,還有最后一家。
我們七拐八拐走到一個柵欄門前。“喏,就是這家了。兩口子都有病,家里就一個小女孩支撐著。女孩學習好,回回考第一。”村干部介紹說。
順著柵欄門望去,舊房子,紅磚,紅瓦;院子不大,但干凈。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從屋里迎了出來,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一笑兩個酒窩。
屋內,一張床上躺著兩個人,她的父母親。
一個車禍導致殘疾,一個剛剛做了手術。看見我們進去,兩個人都探起身,臉上帶著微笑。
窗臺上,一盤蒜苗長得正歡,葉子肥厚著,綠得似能滴下水來。
窗玻璃上一個大紅的窗花,紅得耀眼。
一紅一綠,屋里沒有貧困家庭的破敗與頹廢,一切都生機盎然著。
跟小女孩聊天。她說,她每天早晨六點起床,給爸媽做好早飯,端給爸媽吃,收拾房間,準備午飯,然后上學。她說,蒸饅頭、包餃子、烙餅,她啥都會做。
問她,別的孩子放了學都在玩,你每天要照顧爸媽,累不?苦不?煩不?小女孩笑笑說,也有煩的時候,煩的時候編成歌唱出來,就好了。“我喜歡唱歌,不管心情多不好,只要把煩事兒編成歌,對著天,對著地,對著我種的蒜苗,對著我養的哈巴狗,唱一會兒,就沒事了”。
女孩有種光風霽月的大氣。我摟著她,她肩膀后側,不似別的孩子那般平,而是拱起來的。很顯然,這是長期超負荷勞動造成的。
她像貧瘠土地里長出的一朵牡丹花,拼盡全力,也要一路盛開;像不散的彩云,不碎的琉璃,是世間好物,明亮而美好。
三
我想起了作家張麗鈞寫的一篇文章,名字叫《牡丹花水》。牡丹花水說起來神秘,其實是西北的老百姓對開水的一種形象叫法。你仔細觀察過沸騰的水嗎?在中心的位置,那翻滾著的部分,特別像一朵盛開的牡丹花。
就像這對中年夫妻,生活也許如白開水一樣平淡,卻不乏浪漫,不乏真情。他們那燦爛的笑容,就像沸騰的水中間翻滾著的,世間最美麗、最獨特的牡丹花。就像這個貧困家庭的小女孩,貧困擊不垮,重擔壓不倒,她的笑容依然燦爛,如牡丹花開。
四
這幾天,霧霾又卷土重來。
深夜,我被感冒折磨得輾轉反側。睡不著,看手機,看公益短片《道歉》。看完,淚崩,轉發至微信朋友圈。我寫道:“人類確實該向大自然道歉了。可是,道歉,能換回曾經的碧水藍天嗎?”朋友回:“至少,我們知道錯了。”
我在腫瘤醫院門口見過一個老人。他涕淚交流,捶胸頓足,突然跪下來,咣咣咣地磕頭,邊哭邊喊:“老天爺,我給你磕頭,換回我兒子的命吧!”
他的兒子,36歲,做塑料加工生意,肺癌晚期。他的手里握著大把的錢,卻換不回他的命。
我想,此刻,他們一定會羨慕那對窮樂呵的夫妻,那個堅強的小女孩,還有那如牡丹花水一樣平凡但詩意的生活吧。
尼采說:“盡管萬象流動不居,生活本身到底是牢不可破,而且可喜可愛。”
我堅信,霧霾終會散去。
(摘自《河北工人報》2017年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