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棵 王建華
摘要:針對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民主制度所呈現出的空殼化與局限性,馬克思在《法蘭西內戰》中主張以責任政府和廉價政府為基礎,構建自治政府的政治框架。自治政府是將社會各個群體聯系在一起,具有最廣泛代表性的民主政府,凸顯了馬克思的社會自治理念。自治政府避免社會意志的撕裂與對立,擺脫階級傾軋所帶來的社會沖突與秩序動蕩,超越了資本主義政治體制中壓制社會民意的局限性民主。
關鍵詞:馬克思;《法蘭西內戰》;巴黎公社
中圖分類號:A81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8-2921(2017)06-0034-04
一、資本壓迫社會的制度工具
1870年,由于法蘭西第二帝國皇帝路易·波拿巴,在與普魯士軍隊的戰爭中戰敗被俘,法國政府通過選舉,在戰爭尚未結束的時候,進行了改組,產生了以梯也爾政府為行政權力核心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盡管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具備公眾參與選舉、組建國民議會等民主政體的外在形式要件,但其民意機構的產生缺少法理基礎。在一切交通聯絡處于混亂狀態的情況下,進行民意代表的選舉必須要有充分的時間準備。但是法國與德意志的投降書規定,國民議會必須在一周之內選出,而法國許多地區在選舉前夕才得到要進行投票的消息。[1](P139)普法雙方締結的投降書使得選舉非常倉促,一方面,選民在選舉中,難以對提名的候選人進行充分的考量,并做出投票決定;另一方面,由于戰爭導致通訊聯絡等社會秩序的混亂,首都失去與外界的聯系。各選區選舉所產生的議會成員,對選民的意志,尤其是處于淪陷區的民眾,缺少充分的代表性。通過這樣的方式所產生的國民議會難以真實反映選民意愿,代表選民進行決策,真正做到對選民負責。事實上,梯也爾政府之后的政治行動也證明了,第三共和國并不是以保護民眾權益為目標的民主政府,而是維護少數利益集團的統治機器。在外交領域,梯也爾遍訪歐洲各國宮廷,背棄民族義務,以把共和國換成王國為條件來換取統治階級的利益。[1](P132)
在內政方面,梯也爾政府為了履行停戰協議,得到俾斯麥政治上的支持,將巴黎讓出并且要求其解除武裝。梯也爾聲稱巴黎公社的武裝是國家的財產,必須予以沒收。[1](P172)而國防政府的目的就是通過對巴黎進行軍事鎮壓,進而履行與普魯士的投降協議,尋求政治背書來維系其階級統治。
正是立法機構的民主性缺失,法國的社會公眾無法通過議會對政府官員進行彈劾。隨之而來的,是行政官員的權力失去來自人民的監督規范,國家機器也就淪為統治階級壓迫社會民眾、追求私人利益的工具。時任國防政府的財政部長皮卡爾安排有詐騙前科的親屬,通過“在財政部和交易所之間不斷來來往往,利用法國軍隊的慘敗發財”[1](P134)。
資產階級政府的行政官員不僅利用其所掌握的政治資源,剝削其他社會階級的物質權益,還限制社會民眾的言論自由,以此在社會秩序尚且處混亂的狀態時,掌控政治上的話語權,構建符合自身統治秩序的輿論氛圍。如馬克思所說,凡爾賽政府在全法國壓制言論自由,設置比第二帝國時期更多的暗探來禁止人群舉行集會,甚至指示憲兵焚毀一切在巴黎出版的報紙,檢查一切來往信件。[2](P108)
由此可見,第三共和國所成立的所謂資產階級民主政權,并沒有將選民利益的表達和實現作為目標,而是假借形式上的民主選舉來汲取政權的合法性。而隨之組建的國防政府,對外背棄民族責任和國家利益,以維護資產階級的統治權力作為最優先目的;對內壓迫其他社會階級,鞏固并擴大資產階級的經濟和社會特權。在巴黎公社運動所處在的歷史語境中,資產階級控制的議會與政府是其利益的代理人和實現工具,是資本對勞動剝削壓迫的機器,而不是實現和保護社會最廣泛成員利益的民主政權。
二、自治推動民主的實踐邏輯
面對資產階級利用行政權力壓迫其他階級,攫取經濟和社會特權的政治生態,馬克思針對性指出了第三共和國的局限性,提出建立由人民掌權的民主政府。在責任政府和廉價政府的制度框架內,馬克思主張推動勞動擺脫資本的剝削和階級的壓迫,超越資產階級民主,實現社會的高度自治。
為了防止政府成為少數利益集團的統治工具,公社首先對權力的行使進行了規制。責任政府的核心在于政府對人民負責,人民對政府有監督和罷免的權利。基于共產革命的政治理念,公社由巴黎各區通過普選選出的市政委員組成。這些委員對選民負責,隨時可以罷免。[2](P98)在巴黎公社運動所處于的歷史時期,戰爭帶來混亂的社會秩序和倉促草率的選舉,使得國民代表在處理政治事務時,并非考慮全體社會成員,尤其是底層勞動者的觀點偏好與訴求,而是優先實現自身利益。而在議會喪失對于行政權力僭越的防御職能后,選民對于行政官員的監督權利便失去了實質性的制度救濟。在權力主體看來,無需根據選民對其政治行為的反應,作出回應和解釋,更無需去顧忌失去執政地位的風險。因此,馬克思提出實現真正的普選制,由罷免權作為選民監督權的救濟。而為保證法院司法判決的公正性,防止法官的裁量權成為包庇行政官員的工具,阻塞民眾維護權利的訴訟渠道,馬克思認為法官應由選舉產生,對選民負責,并可以罷免。[2](P99)至此,在公社的政治體制內,國民代表、行政官員、法官等行使公權力的主體,在委員普選制與選民罷免權的共同效用下,能夠充分地將選民的訴求通過法定程序融入國家意志中,而權力的行使也形成責權統一的追責糾錯程序。
在民眾選舉權和罷免權制度化的基礎上,馬克思提出通過廉價政府的理念,將人民從資產階級政府在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壓迫下解放出來,從而構建自治政府,使得公共權力歸還于社會全體成員,實現高度自治。其最終目的,就是防止占據經濟優勢地位的資產階級滲透政權,利用政治手段壓迫其他社會階級,造成階級間的傾軋。在巴黎公社運動所處于的法國社會,資本主義工業的發展賦予資產階級在經濟和政治上獨有的優勢地位,使得無產階級不得不成為其附屬的階級力量,導致社會底層的勞動者在政治等領域的話語權被大大削弱。馬克思認為,隨著現代工業的不斷進步,資本和勞動之間的階級對立更為擴大和深化。而國家政權在性質上也逐步成為幫助資本壓迫勞動者的政權,變成了為進行社會奴役而組織起來的社會力量,變成了階級專制的機器。[2](P96)在資產階級主導體制內,資本控制了政府,能夠將對勞動的剝削轉化為具有外在合法性的強制性法律規范。而公社恰恰相反,不僅以責任政府的普選制與罷免權為基礎,避免公社人員成為階級統治的政治工具,同時還規定“從公社委員起,自上至下一切公職人員,都只能領取相當于工人工資的報酬。”[2](P98)為了將社會從資產階級對其在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壓迫下解放出來,公社構建的廉價政府廢除舊政府各種形式的壓迫的統治機器,實現了社會的高度自治。
無產階級等社會勞動者面對資產階級利用國家機器進行的剝削與壓迫,體制內合法的民主參與已經失去民意機關的實質性支撐,因此在資本主義體制外的暴力斗爭儼然是維護利益的唯一手段。巴黎公社作為無產階級的政府,面對這樣的政治形勢,認識到暴力已經成為反抗資本主義制度的最有效方式。而反抗資產階級統治,首先需要的便是屬于人民的武裝力量。因此,巴黎公社的第一個法令就是建立屬于人民的武裝,以工人組成的國民自衛軍取代舊制度中的常備軍。[2](P98)同時,資產階級政府通過宗教和行政權力在精神和物質上干涉人民的教育權,限制社會各個領域知識與信息的傳播,以行業門檻的方式阻礙了社會其他階級對于民主政治的參與,確保資產階級擁有在經濟和社會上的特權與優勢地位。為了擺脫了階級偏見和政府權力的桎梏,使得人民群眾都能夠擁有教育的權利,巴黎公社宣布,一切教育機構對人民免費開放,教會無權干涉。
責任政府與廉價政府,都僅是實現社會高度自治的必要方式,旨在將政治權力從壓迫社會的工具轉變為對人民負責的政府。公社通過消滅舊制度中剝削少數人的階級所有制,將土地與資本變成自由和聯合的勞動工具,從而使個人所有制成為現實。[2](P103)實際上,“公社給共和國奠定了民主制度的基礎”[2](P101-102)。公社作為自治政府的根本目的,就是防止資本滲透政權并壓迫勞動,力求從資產階級等少數剝削者的精神物質雙重壓迫下,將權力歸還于人民,推動社會的高度自治。
三、自治政府的民主超越性
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在構建現代民主制度的話語權體系中,一直占據著主導地位,將民主政治的主要推動者解釋為資產階級。利普塞特認為“物質財富的增長,有助于產生出一套與民主相吻合的觀念價值”[3](P284)。但是,安東尼·奧羅姆指出,民主政府并不只是隨財富增長而突然間出現的,而利普塞特實際上并沒有清楚地說明從經濟增長到民主政府出現之間的歷史順序。[3](P286)實際上,資產階級在擁有經濟優勢之后,出于實現利益擴大化的目標而進行活動,推動有利于自身利益的民主制度。至于社會其他階級權利的實現,發展和保護,在所不問。小巴林頓·摩爾認為,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所取得的成果雖然沖擊了封建勢力的勢力,讓資產階級得到壯大,進而削弱并逐步奪取了土地貴族擁有的社會和經濟特權。[4]但即便是在1871年,法蘭西建立共和國體制,但梯也爾政府軍事鎮壓巴黎公社,背棄民族義務和國家利益,也只是體現了國家權力由封建貴族向資產階級轉移的動態過程。可見資產階級民主政治的制度設計中,國家權力是資本剝削勞動的階級統治工具,始終是以保護資本為目的。而工人、農民等社會勞動者,其被資本壓迫的事實并未改變。
盡管推翻了封建社會的君主專制,但在資本主義制度框架下的政體依然是具有局限性的民主政府。然而,由于西方國家長期主導著對于“民主”的解釋與話語權,通過媒體輿論宣傳和價值觀念輸出等方式,將資產階級解讀為民主的實質推動者,使得社會將資本主義的政治制度,抽象化為平等、民主、自由的價值符號。實際上,與資產階級政府所不同的是,巴黎公社是工人階級進行組建的政府,其最終目的是為了將權力歸還于整個社會,取代資產階級統治地位的是全體人民,而并非某一個或某幾個利益集團和階級聯盟。相對于西方在民主話語權體系內的主流觀點,盧斯克米爾、艾佛林·休伯·史提芬斯、約翰·史提芬斯對民主的推動者則提出了相反的解釋。他們認為,推動民主政府的關鍵力量并不是中產階級或資產階級,而是工人階級。[5](P290)基于工業發展的集約化生產模式,工人階級具有組織紀律性。通過建立工會,工人蘊涵的革命能量被動員起來,形成擁有階級影響力,有利于民主政體的創建。
事實上,資產階級的發展確實削弱了封建地主的力量,但是工人階級的力量也得到了加強。資產階級和工人階級的發展表明,是資本主義制度產生出了民主的壓力,而不是因為資產階級。[5](P271-272)面對階級間的傾軋,工人階級與農民等勞動者群體需要真正的民主制度體系,將其意志轉化為政治力量,從而爭取權益。需要注意的是,巴黎公社的政治體制不同于資本主義體制內,各個利益集團和階級之間的輪流執政和壓迫傾軋,而是尋求突破資本對政權的控制和滲透,通過責任政府和廉價政府的框架,將少數階級所掌握的政治、經濟特權歸還于全體社會的自治政府。
基于馬克思主義的國家觀,責任政府賦予人民對公職人員的普選權和罷免權,使得政府權力職位向全社會開放,而不是被資產階級所掌控的私有物。公社將舊制度中剝削勞動的因素剔除,釋放社會自由發展所需要的社會力量,[2](P101)使得權力得到規范和相配套的救濟、糾錯程序,對于資本壟斷、控制政權來進行壓迫勞動的現象,形成制度層面上的消解。
美國等西方政府通過競爭性政黨制度,以結社自由和政黨輪替構筑了民主的話語體系主要內容。雖然從形式上來看,社會各個階級群體都擁有表達訴求和爭取權益的政治權利;但事實上,在選舉過程中,政黨往往是基于黨派綱領、選戰策略,乃至時間跨度長遠的政治部署等自身政治利益,而對于選民的訴求進行篩選,進行有選擇性的表達。盡管選民擁有另組新黨的結社自由權利,以此表達被自己所支持的政黨所過濾掉的利益訴求,但西方政黨制度依然利用不同的制度設計,壓制了社會民意。一系列的制度設計,在資源配置上對處于邊緣性的弱小政黨設立了限制。選戰中,無論是在立法機關,還是聯邦政府或州政府,第三黨派都難以組織起成規模的有效政治行動威脅兩黨地位,進入權力中心更是無從談起。在卡特爾政黨主導的政治生態內,民眾憑借結社自由的權利來組建黨派,爭奪到執政權力的機會基本上被剝奪。在第三黨派失去為選民發出聲音并干預政策的能力,而兩黨又對選民的代表性開始流失時,民意就被兩黨制下的政治壟斷所壓制,社會意志產生撕裂和沖突。
政黨是國家與社會溝通的橋梁。當出現對權力進行壟斷的卡特爾政黨時,選民不管是在選舉時表達訴求的投票效用,還是另組黨派瓜分選票,對兩黨政治行動進行干預的影響,都會被壓制和削弱。“卡特爾政黨的出現也使得原先那種政黨與國家相互分離的狀態不復存在。政黨與國家之間相互滲透和融合。一方面政黨控制著國家,另一方面,政黨融入了國家,且實際上已經稱為國家機構的組成部分。盡管名份上有所不同,但都是半國家機構或準國家機構。”[6]當選舉權淪為權力壟斷者政治游戲的一部分時,公眾的結社自由和訴求表達便失去存在意義。
《內戰》中的自治政府,旨在將權力歸還于全體社會成員,突破資本主義國家的局限性民主。馬克思的民主理念與制度設計,使得社會公眾的意志不僅能夠通過責任政府的普選權與投票而自由表達,選民被賦予的官員罷免權,更是避免民意的實現被資產階級的政治制度所壓制。而廉價政府的框架構建,破除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特權壟斷,與責任政府理念共同建立起自治政府,超越了資本利用資產階級制度對社會的壓迫,對民意的壓制,并使得社會擺脫束縛,從而真正意義上激發與解放社會生產力。
巴黎公社的超越性在于對社會意志的真實表達,擺脫了階級間的對立和傾軋。回到歷史情境中,多種多樣的人把公社看成自己利益的代表者,這證明公社完全是一個具有廣泛代表性的政治形式。[2](P102)馬克思認為,巴黎公社運動是人民重新掌握自己權益的行動,而不是權力在統治階級利益集團內部轉移的革命。[2](P138-139)巴黎公社將社會各個群體聯系在一起,以社會自治為原則,將權力交給全體社會成員所掌握,避免政府權力成為社會少數利益集團的統治機器。其超越了在西方資產階級控制下,局限性的民主政治制度所導致的不同階級面臨利益矛盾,產生社會民意的分裂對立,形成階級間的互相傾軋,帶來社會秩序動蕩的政治生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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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uggle and Surpass - La Commune de Paris in The Civil War in France
Lin Ke, Wang Jianhua
(School of Marxism,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China,210046)
Abstract: In view of the shelling and limitations of the democratic system of the Third Republic of France, Marx advocated a political framework of autonomous government based on a responsible, simplified and low cost government in the Civil War in France. An autonomous government, which associates all social groups, is the most extensive representative of the democratic government, highlighting the Marx's concept of social autonomy. The autonomous government avoids the destruction and opposition form the social ideology, and tries to eradicate social conflicts and disorder caused by the inequality of social class, and it transcends the marginal democracy of capitalism which suppresses the social public opinion.
Key words: Marx;The Civil War in France;La Commune de Paris
責任編輯:吳靜2017年11月
第19卷第6期寧夏黨校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