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緒軍 王銀田??
摘要:
明末清初,四川人口大幅度減少,為恢復發展四川經濟,政府推出移民實川政策。大量湖廣地區的移民遷入四川,遠離故土,面對陌生環境,他們自發組成移民團體——會館。會館自成立開始一直致力于整合湖廣移民社會內部,后期又積極展開同土著和其它移民團體交流與融合,同時還和地方政府形成了良性互動。它的產生和發展是清代中央集權加強與基層社會自我管理機制不斷建立與完善的結果。
關鍵詞:
清代;四川;湖廣會館;社會整合
中圖分類號:K249;F7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7)04-0023-08
一、湖廣會館的產生
(一)明末清初四川地區社會動蕩,人口銳減
明末清初四川地區連年戰爭,社會混亂,除了張獻忠五次入川,又有殘明軍抗清,還有三藩之亂等。直到康熙二十年(1681)三藩之亂平定后,才結束了半個多世紀的動蕩局面。長時間的戰亂使得四川地區人口損失嚴重,以致清初“丁戶稀若晨星”[1]534如溫江縣(今四川溫江縣)“劫灰之余,僅存者范氏、陳氏、衛氏、蔣氏、鄢氏、胡氏數姓而已。”[2]1b安縣(今四川安縣)“盡成荒土,鮮有居民。”[3]17a資州經過明清之際的戰亂,居民“孑遺無幾。”[4]637太平(今四川萬源市)“經明季兵燹之余,遺黎播遷殆盡。”[5]11b金堂縣(今四川金堂縣)“遭禍尤慘。兵燹之余,居民靡有孑遺,即間有以土著稱者,亦不能盡道先代之軼事,且為數寥寥。”[6]2a嚴如熤的《三省山內邊防論》載“川陜邊徼土著之民十無一二。湖廣客籍居其五。”[7]2917
《中國移民史》推測清初川東地區的土著居民不足5%。[8]77藍勇教授利用有明確數據統計的幾個州縣的資料,分析清初四川地區土著居民數量得出平均占比僅為33%。人丁稀少,土地也不多,順治十八年(1661),全省耕地面積只有118.8萬畝,只及萬歷年間的8.8%。四川地方財政也嚴重不足,以至于清初需要從外省調撥銀兩進行支援,顯然這對于清朝財政是一個極大的負擔。 [8]78據上可見,四川地區受到戰亂破壞之嚴重。
四川雖經歷了如此重創,但其在全國所處的地位仍然舉足輕重。康熙曾說:“云南四川等處,俱系邊疆,殊為緊要。”[9]639清政府認識到四川地位之重要,在應對叛亂時還特意挑選優秀得力的官員前往任職,在平定三藩之亂中,上諭明確提到“四川關系重要,新經恢復,宜簡任素有謀勇之人。”[10]417除了在軍事上的重要地位,四川地區在經濟上也是極富盛名,向來有“天府之國”的美譽。在明代萬歷初年,成都平原地區“飛渠走澮,無尺土無水至者,民不知有荒旱,故稱沃野千里。”[11]110就連向稱貧瘠的川南榮縣,明后期也出現了“井田阡陌,連封數十里”[12]38b的大戶。可見明代四川地區的農業面貌已經發展到一個很高的水平。
正是由于四川在全國軍事、經濟地位中的重要性,所以清政府面對已經破敗的四川必須采取挽救性措施。人口的自然增長不能滿足當時四川社會的恢復和發展需要,為了彌補戰亂造成的人口巨大損耗,清政府實施了長達近百年的移民實川政策,這便是歷史上第二次“湖廣填四川”。
(二)移民實川
大量移民的涌入,也迫使政府出臺相應的應對措施,在順治十一年(1654)規定“凡外省新舊流民俱編入冊籍。”[13]5046到康熙十年(1671)時則規定“各省貧民攜帶妻子入蜀開墾者,準其入籍。”[14]2069康熙二十九年(1690),鑒于川省民少而多荒地,凡他省移民在川居住者“即準其子弟入籍考試”。[14]2069五十一年(1712)議定,嗣后編審人丁按康熙五十年(1711)丁冊為常額,“其新增者謂之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賦。”[15]5025
優惠的政策必然會吸引大量的移民前往,同時其移民遷出地本身的生存環境也迫使移民遷出,這正是人口學中的“推挽式”假說。 [16]62該理論認為人口的遷移主要受經濟環境的影響,如果原居住地經濟環境趨于惡劣,那么人們便會被排擠,進而被推向另一個有著優惠政策的地區。四川地區在清初時大量湖廣人口的遷入,正好是這一模式的最好詮釋。
湖廣向為我國糧倉,有“湖廣熟,天下足”的贊譽,也正是因為如此,引來了大量人口的墾殖,但到后期人多地少的矛盾逐漸突出,且賦稅較高,一些貧民生計難以維系基本生活。吳氏入川祖吳玉賢曾說“因田稅年年巨整難完,只得棄楚入蜀。”且經過明清戰亂,湖廣等地也是“城無完堞,世遍蓬蒿”[17]819、901,“彌望千里,絕無人煙”[18]1235。
推拉勢力共同作用下,移民入川的浪潮一直持續到了乾隆、嘉慶時期,時間跨度百余年。嚴如熤《三省山內風土雜識》中記載“扶老攜幼,千百為群,到處絡繹不絕,不由大路,不下客寓,夜在沿途之祠廟、巖屋或密林之中住宿,取石支鍋,拾柴作飯。遇有鄉貫,便寄住,寫地開墾,伐木支掾,上復茅草,僅蔽風雨。借雜糧數石作種,數年有收,典當山地,方漸次筑屋數板,否則仍徙它處。”[19]21-22這些移民多來自兩湖及廣東、江西一帶,陜西也有部分遷入。大量移民入川,充實了因戰亂而損耗的人口,四川地區的人口再增長明顯。藍勇統計了四川各地區移民所占比重,[20]54通過統計,可以明顯看出清代四川各分區乃至全省,移民所占比重非常之大,尤其是楚地即湖廣地區移民所占比重更是超過其它地方來的移民。這些不同省份的移民進人四川后,因為語言、習俗等多方面的差異,使得彼此之間交流存在一定困難。語言方面“各省客民占籍,聲音多從其本俗,同一意義之俗語,各處發音不同。”[21]1b除了語言的不統一外,來川各省民眾還保持著原籍的風俗習慣,“操土音而循故俗,從宜異習,糾紛不能齊者,其勢然也。”[22]24
(三)會館的出現
這種移民與移民之間的差異,以及移民與土著居民的差異,使得到四川的湖廣移民相互之間需要一種信任和依賴,希望有一種同鄉組織把大家凝聚在一起,在心理慰藉的同時也為來川的本籍移民提供生產和生活上的幫助。在這種互幫互助活動中,大家漸漸認識到同鄉間集體力量的強大,進而強化了移民間這種同籍合作的觀念,因此大家捐資建立移民會館便水到渠成,并且在會館中祭祀原來本籍的地方鄉土神。[23]8“蜀民多僑籍,久猶懷其故土,往往醉為公產建立廟會,各祀其鄉之神望。”[24]78a除了稱之為“廟會”的,也有稱作其它的,“或名曰‘廟,或名曰‘宮,或名曰‘祠,通稱會館。”[25]185
關于四川地區所建會館的情況,藍勇在其《西南歷史文化地理》一書以及《清代四川土著和移民分布的地理特征研究》一文中均有論述,并整理了清代四川會館統計數據,[20]54-55由其統計可知,在清代四川地區的移民會館中,不管是分地區(川西南地區除外)還是全省而言,湖廣移民會館所占比重都最大。湖廣會館所占比重和上文中湖廣移民所占比重完全相符,也進一步證實了此數據的可靠性和科學性。四川地區湖廣移民會館數量眾多,在移民社會中充當了極其重要的角色,不僅在湖廣移民群體內部起著整合作用,而且在同外部社會的交往中,也發揮了重要的橋梁作用。同時與地方政府也進行良性的權利互動,一定程度上充當著縣下基層社會矛盾調解機構。
二、湖廣會館在移民社會中的角色轉換
湖廣移民會館有著多種稱謂,其中以禹王宮為多,也有簡稱為“楚館”的,其它還有壽佛寺、湖廣館、湖廣會館、兩湖公所、湖北館、湖南館等名稱。[20]508本文中所取湖廣會館資料以“禹王宮”為主。會館建立的首要目的是保護同一遷出地移民自身人身財產安全,同時借祭祀原居地鄉土神來寄托對故鄉的思念。
(一)會館對于移民社會內部的整合
會館將原籍鄉土神作為整合同鄉移民的紐帶,并建立了以鄉土神為中心的會館,“以聯鄉誼,即供土神以隆報享”[26]1a。自從移民會館產生之后,“每屆春秋,令鄉節人,少長咸集,泯南北之畛域,敘水木之本源,并回思締造艱難,務期有基勿壞,上以妥神靈,下以敦鄉誼。”[27]24湖廣會館這種組織不僅為移民的故土文化創造了一個保存環境,而且定期的集會又使得“本源”的概念得到重復性的提醒,因而讓本地區湖廣移民團體的集體記憶得以延續。其中提到的“泯南北之畛域”是針對湖廣移民內部,要消除內部的小地域隔閡,其實是湖廣會館的內部整合功能的體現。[28]712通過這種內部整合功能使得湖廣移民社會內部凝聚力得到提煉和強化。
關于湖廣會館在寄托鄉愁,心里安慰方面作用的記載,在清代四川地區的方志中非常多見,如宣漢縣(今四川宣漢縣)“楚人之居蜀者,則特奉禹王神像,建廟崇祀稱之曰‘湖廣會館……歲時伏臘會集其中,以聯祭梓之情,而慰異鄉之感,又恐人心不齊,或有相欺相許者呼諸神明以為憑然,皆各以其鄉之神而祀之。”[29]86b
會館作為一種移民社會的組織,在移民社會群體中其本身就具有凝聚人心的作用,但還是需要通過一些儀式性活動將這種凝聚作用外化。比如說定期舉辦的迎神賽會,湖廣會館一般將慶典日子定在正月十三,如大竹(今四川大竹縣)“湖廣會館,歲正月十三及六月六日致祭。”[30]335鹽源(今四川鹽源縣)“十三,禹王宮大燭會。”[31]8b潼南(今重慶潼南區)“是月(正月)十三稱禹王生日,湖廣來僑之民演戲劇而祀。”[32]53a同時儀式的定期舉行有助于保持湖廣移民群體的歷史記憶,“建禹王宮于東關之外,歲時祭享,無忘明德。”[33]508
除開定期的節日活動外,會館還建義學,滿足同鄉人士后代的求學科舉要求,如夔州府(今四川、重慶兩省市萬源、達州、梁平等地)“東里溫塘井禹王宮內,義學一所,每年延師束修,錢五十千文,紳士胡洪達、彭厚載二人管理”。“東里榨井壩禹王宮內,義學一所,每年延師,束修錢五十千文,紳士吳大勛、章元亮、張翠山三人管理。”[34]198不僅在會館內設立義學,還設置專人管理,可見其管理制度較為完備。一些地方也設置了書院或學堂,如遂寧(今四川遂寧市)“寶善書院,在城內禹王宮,楚人自設,故名。”[35]59b涪陵(今重慶涪陵區)“長壩場禹王宮公立高等小學堂,光緒三十二年陳榮之創設。”[36]19b榮縣(今四川榮縣)“禹王宮,乾隆三十年建,有學堂。” [37]25a
由此可見,湖廣會館不僅能通過節慶活動增進同鄉之間的凝聚力,而且能夠通過興辦學堂、學校使移民子女接受教育,實現由科舉進入仕途,從而實現移民在四川社會的階層流動。
竇季良編著的《同鄉組織之研究》對于會館功能的轉化,進行了總結。“會館舊的功能主要包括喪葬、公祭、公慶、公宴、康樂、醫療、濟貧、教育,托事以及職業介紹,糾紛(糾紛包括同鄉之間的糾紛以及同鄉與外鄉人的糾紛)調解權益維護等項目。”[38]88會館作為一種以家鄉觀念為紐帶而建立的組織,它首先應是一個地域文化的集中表現,通過這種組織在異域的移民社會中明確了本團體的社會地位,同時也借助會館展開同土著文化以及別的地域文化的對等交流。 [39]206
(二)會館與外部移民社會的交流、整合
初到四川,湖廣移民勢單力薄,需要借助會館立足,增進移民團體的凝聚力。當發生同土著居民以及其它移民之間的矛盾,而自身又無法解決時,湖廣會館便發揮了它溝通、調解的作用。
1.同當地土著居民
清代,大量外來移民進入到四川,他們不僅在城鎮,也深入農村。由于這些外來移民多數將經濟利益作為行為的出發點,所以不可避免的會引起同土著居民的矛盾。[39]207土著居民同湖廣移民之矛盾在清代史籍中多有記載,而湖廣移民占四川外來移民的多數,因此紛爭矛盾更是難免,“川省遂大半皆秦楚之民雜處,因而欺隱侵奪,紛爭告詰,遂無已時”。[40]860如《清文獻通考》載:“湖廣入川之人每與四川人爭訟,所以四川人甚怨湖廣之人,或有將田地開墾至三年后,躲避納糧,而又他往者”[41]4868此處四川人應指四川地區的土著居民,為了逃避納糧,只得另謀他處。《隆昌縣志》載原籍湖廣的董子能應朝廷的號召,前往四川墾殖,“攜家入川,路過廣安,遇同鄉友三十余人,悲啼一處,子能就問曰:爾等生來必得樂土安居矣,何尚倉皇失所如此?眾告以報墾斯土,已經栽插一年,忽被豪衿何某者覇占,欲將我輩盡行驅逐,因此含冤未伸。”[42]32a-b同鄉人不可能在如此環境中欺詐同鄉人,故推測何某應是當地土著,因此該事件應為一土著欺客的典型事例。
移民入川,不僅搶占了四川地區的自然資源,也搶占了科舉取士的名額。因朝廷新政,允許入川之民入籍,且在川參加科舉。“新政畢舉,請弛客民入籍之禁,謂土客相爭,每客強土弱,而客民入籍應試,又為土民把持,請土客一體考試,以泯畛域。”[43]15a科舉名額上的紛爭,使得政府不得不對移民地區的科舉取士政策作出調整。
郭沫若在其作品《童年》一文中,對自己的童年生活有過生動的描述,其中便提及了自己所生活的地方土客矛盾之尖銳。 “楊姓是我們地方上的土著,平常他們總覺得自己是地方上的主人,對于我們客籍總是遇事刁難的。”在地方性的事務上土著楊姓與客籍相互爭斗,比如說辦學,客籍人辦了一個學堂,那么楊姓也會跟著辦一個。還有“譬如我們發起了天足會,他們便要組織一個全足會。”[44]251-252客籍與土著做事對著干,客籍人把土著人的悲慘遭遇當做“大快人心”的事,這都可見當時土客矛盾之尖銳,而在同土著勢力斗爭時,移民的個體力量微不足道,那么移民會館就自然而然的充當了移民團體一方代言人的角色。
2.同其它移民團體
除開土客之間的矛盾外,客客之間也存在著矛盾。雍正二年(1728)管承澤上奏“當時朋名伙墾,原未分界址,今欲立戶而相互爭訟,甚而始為人田種,久之窺目間主人荒余田地私行報墾,交相控告。”[45]767雖然會館成立之初是以鄉情為紐帶的組織,它的首要職能是同鄉內部的整合,但是移民社會發展到后期,會館僅僅發揮其內部整合功能是顯然不夠的。清代四川是移民集中區域,因此形成了“縣屬風習,鄉市顯異”[46]43的局面,因利益分配問題所引發的各移民集團的矛盾沖突在所難免,因此發展到后期,會館組織便需要處理同其它移民團體的關系,從而為構建整體的社會而努力。
會館設立客長,總管日常事務。“客有客長,邑之商賈湖廣、江西二省人居多,各照省立長。”[47]12a除開“客長”的稱呼外,還有稱呼“值年”或“會首”的,而四川本地的首領則稱“鄉約”。清代四川有“麻鄉約”的組織,推測可能是湖廣麻城籍移民會館首領的稱呼。[48]31
清后期多數會館都出現了合作的跡象,通過會館之間的合作共同應對來自移民社會外部的挑戰。當居民發生矛盾時,會館客長會出面調停。如邛崍縣“客籍居久人多,建五省會館,立五省客長……湖廣會館在城隍廟前……號三楚公所,主祀夏禹王……凡鋪戶居民人等小有牙角,即會五省客長,四街街保評議是非。”[49]20a-b“街保”為鄉里組織,而會長是移民團體組織會館的代言人,可見這兩種不同性質的組織在處理鄉村社會的矛盾時正在趨向合作。
各省移民還會以會館為單位共同組織、參與公共事務。如德陽五省會館在節慶時共同舉行慶祝活動,“立春先一日,迎春東郊。五省會館各醵錢,扮故事一臺,名曰社火。共五臺,臺各兩人。”[50]13b到了中元節,“六省會館各雇浮屠,設孟蘭會,扮鐵圍城,血河諸像,使禮佛者合掌唱佛偈繞行其中,謂之破血河城。”[50]19a
還有如合作辦學,金堂縣(今四川金堂縣)“安懷書院,在縣治東淮口鎮,同治四年舉人鄧林,監生唐世豐等協議創設,每年五省會館各捐錢五千。[51]26a邛崍縣(今四川邛崍市)“高場公立國民學校,清光緒三十二年開辦……設常年經費……五省會館幫款。”[52]16b奉節縣(今重慶奉節縣)“敬梓義學、東來義學,在城內,二學系五省客長……等公設。”[53]4a
除合作辦學外,還參與社會福利事業,如綿陽“育嬰局有二,一系淸光緒十六年州牧劉南任內創始,開辦僅四十名,局設城隍廟內,由城隍火神廟及五省會館分擔。”[54]14a蓬州(今四川蓬安縣)“一養濟院地基,系楚省各會首等,具稟捐施案存工房。”[55]29b
在清后期,隨著各會館為代表的移民團體彼此交往的增多,四川各會館逐漸趨向聯合。在大竹縣原有楚、湘、粵、贛、閩五籍之人,開始時各建會館,互不統屬,而到了光緒五年(1879)則設立“五館公所”,“立五館公所,以團結之,公所職員由五館舉人充當,地方公務即由公所職員各就本館舉人充當,藉資聯絡,而昭平允。”[56]183成立五館公所之后,各省間隔閡漸消除“成立五館公所,省界畛域藉以消融。”[57]599灌縣(今四川都江堰市)開始也是會館林立,同樣發展到后來總稱為“七省會館”,“所謂七省會館,是舊以客長輪總之,享薦各有其時焉。”[58]2b
經過長期的整合,移民社會呈現出比較融洽的氛圍。如民國時期的中江縣(今四川中江縣)“先至者或態睢自雄,今則靡相齟齬,互通婚姻,歡洽大和,無復南人來土之患也。”[59]13b在清初大足縣(今重慶大足區)移民開始時也是各從其俗,但是到了后來“婚媾互通,乃有楚人遵用粵俗,粵人遵用楚俗之變例”。[60]337
經濟利益一方面是移民團體矛盾產生的原因,另一方面又是促成彼此走向合作與融合的動力。經濟與社會的力量無時不在削弱各種地緣組織原有的畛域觀念,共同的經濟利益促成超地緣的業緣結合,長期的全面接觸促成土客、客客之間的社會同化。[61]114而移民會館后期的彼此整合很大程度上便是出于經濟利益更大化的考慮。
(三)與政府權利互動
會館的逐漸融合,不僅是移民社會內部和外部的整合,到了清末,融合之后的會館逐漸取代了政府在縣以下基層政區的行政管理職能。[62]329會館的客長與地方的團總、保甲一起構成了地方的縣下治理體系。當會館的功能體現出一定的歷史進步性時,會館組織便會被統治者們所利用,將其作為維護自己合法權益的統治工具。 [63]104面對移民社會的復雜性和流動性,原有的封建管理體制收效甚微,而會館這一自發產生于移民社會中的組織,不但不會威脅到政府統治,反而能發揮其多方面的社會整合效力,這種趨勢在后期愈發的顯著。不用額外的付出,卻能獲得如此大的效益,這是當時政府所喜聞樂見的。鑒于此,政府與湖廣會館的關系相處融洽,且逐漸實現了二者之間的良性互動。
首先是體現在會館對政府政策、行為的支持,而以此途徑獲得政府支持,這也是會館能夠存在的前提。四川巴縣(今四川巴中市)有一名叫江宗海的湖廣人,因為聲譽顯著,他被推舉為兩湖會長,憑借會長身份督辦團練,“宗海治商有聲譽,被推為兩湖客長,太平軍興蜀接湘鄂,亦汲汲謀防堵,宗海以客長奉令督辦川東團練。”[64]25a還如天全州(今四川天全縣)移民“客長”的權威十分重要,“凡有命案重件……客長權柄最大,胥吏往拿案犯,非客長同去不能得手。”[48]35可見客長的勢力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超過了地方官吏,成為鄉村社會治安的主導力量。
其次,地方政府,尤其是原籍湖廣但游宦四川的地方官員也幫助會館發展。榮縣湖廣會館最初在城東南隅,為雍正時期劉宗賢所創,乾隆中由武陵縣令曾承謨將會館遷移到另一處,但是修建不及時,到嘉慶七年(1802)楚人許源蒞任時還未竣工。許源說:“公余率眾鄉人往謁之”,但見其“空殿數楹,香煙冷落,階前荊蔓叢生”,甚是寥落。八年(1803)春,許源“捐俸為倡”,會館終于得以落成。[65]51同樣的情形也見達縣(今四川達州市)的禹王宮,嘉慶年間,該館因“廟后樓過高”被下令拆除。道光初,楚籍縣令胡氏“目睹未完情形,力勸城鄉。鄉人踴躍輸將,汲汲動工”。同治年間,另有兩位湖廣籍知縣先后“勸募寄籍紳士,籌款募捐,培修之”。[27]24在清代四川地區修建湖廣會館時,多由當地官員做碑文記載此事。如石柱廳同知王縈緒做“大禹廟碑記”[66]11-12a、銅梁縣縣令韓清桂做“虎峰場禹廟碑記”[67]76b-78a、渠縣邑侯王藺三做“瑯琊場補修禹廟碑記一首”。[68]1244
再次,地方官幫助修繕會館不僅是因為部分官員受鄉情的驅使,更是出于維護當地社會秩序的考慮。如屏山縣(今四川屏山縣)的栗沱禹王宮,光緒二十三年(1897)時知縣張九章重修,一方面是鑒于大禹是被列入官方正祀,而另一方面則是考慮到屏山是少數民族地區,治理困難的緣故。修繕后的會館“每歲藉此作賞夷公所用,塞其耳目。因憑禹之神靈,俾邊氓共和,神奸不逢。”[69]25這樣一來,禹王宮就由“私祀”變成了“官祀”。
地方官對會館的祭祀和朝賀在其它地區也存在,如越雋廳(今四川越西縣)禹王宮“嘉慶二年(1797)重修,有碑記,光緒二十八年(1902)六月六日,同知孫鏘,率紳民行禮于此。”[70]227從“國家”與“地方”關系角度考慮,這種現象之所以會出現,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鄉土神所具有的相對穩固的地域性社會根基,從而使得地域性神祇的地位得以提升。而另一方面,隨著它們被納入官方祭祀范圍,中央政府也得以在象征性層面上加強對地方的控制,通過這種控制在一定程度上又弱化了鄉土神的地域色彩,使其兼具超地域的可能。[71]109
三、小結
湖廣會館是明末清初伴隨湖廣移民移居四川而創設的,是湖廣人士在移居地建立的一種社會組織,它不同于一般的公館或者商業性會館,在正史中少有論及,而在明清地方文獻中則保存較為完整。
會館作為民間自發性組織能夠在不同時期調整和轉換自身的角色,有效地發揮社會整合的功能,這根源于會館本身的屬性以及與當時大的時代背景。從會館本身而言,會館的創立者們多把建立有序的社會秩序作為自己的目標,這樣的結果既可為自己帶來政治經濟利益,也切合政府對社會穩定的愿望,因而會館的自發設立既具備了內驅力,又有外在的合理、合法性。傳統的封建社會管理體制,僅適用于管轄安分守己的民眾和戶籍嚴明的穩定社會,且行政體制的完善僅限于縣級及其以上政區,縣以下的基層社會則要通過氏族、宗廟等勢力來管理。這種管理模式在一般情況下還能收效,但就當時的時代背景看,明清之際隨著政治經濟環境的變化,原有的社會管理機制不能再適用于新的社會形勢,社會管理出現了危機,同時以“湖廣填四川”為代表的社會人口流動又倒逼著政府不得不絞盡腦汁來思考管理社會的新的有效途徑。[62]347-348
此時,地域性的會館成為對流動人口實行有效管理的最佳社會組織。它不僅僅能凝聚同鄉情誼,整合同鄉移民內部,而且能夠整合本鄉民眾同土著以及其它移民團體之間的矛盾,甚或逐漸擔當起基層管理者的角色。
總而言之,湖廣會館是伴隨明末清初移民浪潮而產生的特殊社會組織,它在社會變遷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調節器”角色,一定程度上也是社會變遷和演進程度的表征。它的產生、發展和變化包含了移民團體、封建官紳、商人以及其他社會階層對變遷社會的逐漸適應,也見證了基層有序社會的自覺構建以及專制政權之外的自立自治精神的逐步形成。
注 釋:
[1] 《四川通志·戶口》(卷五上),《文津閣四庫全書》,商務印書館,2005年。
[2] 《溫江縣志·民政·戶口》(卷三), 溫江縣圖書館藏本,1921年。
[3] 《安縣志·食貨·戶口》(卷二十六), 石印本,1933年。
[4] 《資州直隸州志·食貨志·戶口》(卷七),《上海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1年。
[5] 《太平縣志·戶口》(卷三),光緒十九年(1893)刻本。
[6] 《金堂縣續志·食貨志·戶口》(卷三),1921年。
[7] (清)《皇朝經世文編·兵政十三·山防·三省山內邊防論三·安流民》(卷八十二),《近代中國史料叢刊》,文海出版社,1987年。
[8] 曹樹基:《中國移民史》(第六卷),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
[9] (清)《東華錄·康熙四十九年》,《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第九十六輯),文海出版社,2006年。
[10] (清)《平定三逆方略》(卷五十),《中國西南文獻叢書》(第五卷),蘭州大學出版社,2009年。
[11] (明)王世性:《廣志繹·西南諸省》(卷五),中華書局,1981年。
[12] 《嘉定府志·藝文志》(卷四十五),同治三年(1864)刻本。
[13] (清)《文獻通考·職役考》(卷二十一),王云五主編:《萬有文庫》(第二集),商務印書館,1936年。
[14] (清)《清通典·食貨》(卷九),王云五主編:《萬有文庫》(第二集),商務印書館,1935年。
[15] (清)《文獻通考·戶口考》(卷十九),王云五主編:《萬有文庫》(第二集),商務印書館,1936年。
[16] 王笛:《走出封閉的世界——長江上游區域社會研究(1644-1910)》,中華書局,2001年。
[17]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明清史料》(丙編),商務印書館,1936年。
[18] (清)《皇朝經世文編·戶政九·墾荒與屯梳》(卷三十四),《近代中國史料叢刊》,文海出版社,1987年。
[19] (清)嚴如熤:《三省山內風土雜識》,《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1936年。
[20] 藍勇:《西南歷史文化地理》,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
[21] 《安縣志·禮俗·聲音清濁》(卷五十六),石印本,1933年。
[22] (清)《樂至縣志·地理志·風俗》(卷三),《中國西南文獻叢書》(第十四卷),蘭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
[23] 劉正剛:《清代四川的廣東移民會館》,《清史研究》,1991年第4期。
[24] 《富順縣志·壇廟》(卷四),1921年刻本。
[25] 《大足縣志·方輿下》(卷二),成文出版社,1976年。
[26] 《重修什邡縣志·禮俗·會館主神》(卷七下),1929年重印。
[27] 《達縣志·禮俗門·廟祠·知縣易崇階重建禹王宮序》(卷十),1938年鉛印本。
[28] 譚紅主編:《四川移民史》,巴蜀書社,2006年。
[29] (清)《城口廳志·藝文志·禹王碑記》(卷二十),道光二十四年(1844)刻本。
[30] 《大竹縣志·祠祀志》(卷三),成文出版社,1976年。
[31] (清)《鹽源縣志·風俗》(卷十一),光緒二十年(1894)刻本。
[32] 《潼南縣志·雜記志第十·風俗》(卷六),1915年刻本。
[33] (明)《內江縣志·藝文志下》(卷四十八),《復旦大學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書》,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年。
[34] (清)《夔州府志·學校》(卷十七),《中國地方志集成》,據道光七年(1827)刻本影印。
[35] (清)《遂寧縣志·學校》(卷二),光緒五年(1879)刻本。
[36] 《涪陵縣續修涪州志·建置志·書院》(卷五),1928年鉛印本。
[37] 《榮縣志·社祀》(卷十一),1929年刻本。
[38] 竇季良編著:《同鄉組織之研究》,正中書局,1936年。
[39] 王日根:《明清民間社會的秩序》,岳麓書社,2003年。
[40] 《宮中檔雍正朝奏折·雍正四年四月二十六日》(第五輯),故宮博物院,1978年。
[41] (清)《文獻通考·田賦二》(卷二),王云五主編:《萬有文庫》(第二集),商務印書館,1936年。
[42] 《隆昌縣志·藝文·傳》(卷三十六),同治元年(1862)刻本。
[43] 《綿陽縣志·人物》(卷七),1932年刻本。
[44] 楊芳選編:《郭沫若作品精選·我的童年》,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年。
[45] 《宮中檔雍正朝奏折·雍正六年二月初六日》(第九輯),故宮博物院,1978年。
[46] 《重修廣元縣志稿·禮俗志二·風俗》(第四編第十五卷),1940年鉛印本。
[47] 《峨眉縣志·保甲》(卷三),乾隆五年(1740)刻本。
[48] 藍勇、黃權生:《“湖廣填四川”與清代四川社會》,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
[49] 《邛崍縣志·建置志上·廟祀篇四》(卷二),1922年鉛印本。
[50] 《德陽縣志·風俗》(卷十八),同治十三年(1874)刻本。
[51] 《續金堂縣志·政事部上·學校志》(卷七),同治六年(1867)刻本。其中“會”推斷應為“費”。斗是和市都是古代計量單位。歲修指每年有計劃的維修。
[52] 《邛崍縣圖志·學校志·國民學校》(卷四),1922年鉛印本。
[53] 《奉節縣志·學校》(卷十八),光緒十九年(1893)刻本。
[54] 《綿陽縣志·建置·公署》(卷二),1932年。
[55] 《蓬州志·藝文篇·洪運開養濟院碑文》(卷十五),光緒二十七年(1897)刻本。
[56] 《大竹縣志·建置志》(卷二),成文出版社,1976年。
[57] 《大竹縣志·職官志》(卷七),成文出版社,1976年。
[58] 《灌縣志·禮俗志》(卷十六),1933年鉛印本。
[59] 《中江縣志·風俗》(卷二), 1936年鉛印本。
[60] 《大足縣志·風俗》(卷三),成文出版社,1976年。
[61] 何炳棣:《中國會館史論》,學生書局,1966年。
[62] 王日根:《中國會館史》,東方出版中心,2007年。
[63] 王日根:《明清會館與社會整合》,《社會學研究》,1994年第4期。
[64] 《巴縣志·人物》(卷十),1939年刻本。
[65] 《榮縣志·藝文志》(卷三十四),光緒三年(1877)刻本。
[66] 《補輯石柱廳新志·藝文志》(卷十),道光十三年(1843)刻本。
[67] 《銅梁縣志·藝文志二》(卷十二),光緒元年(1875)刻本。
[68] 《渠縣志·碑志類上》(卷十二),成文出版社,1976年。
[69] 《屏山縣志·祠祭志·私祀》(卷下),1931年鉛印本。
[70] 《越雋廳全志·寺觀志》(卷二十),成文出版社,1968年。
[71] 王東杰:《“鄉神”的建構與重構:方志所見清代四川地區移民會館崇祀中的地域認同》,《歷史研究》,2008年第2期。
責任編輯:黃祥深
文字校對:夏雪
作者簡介:
何緒軍(1992-),男,四川營山人,暨南大學文學院歷史學系歷史地理研究中心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歷史地理學;王銀田(1957-),男,山西大同人,暨南大學文學院歷史學系考古與文化遺產研究所教授,研究方向:漢唐考古、遼宋金考古、博物館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