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明
論起學科之間的距離遠近,語言學和人類學應該是最相近的學科,具體而言是兩者的研究領域有相當重合。美國人類學系傳統上開設四個專業:體質人類學、文化人類學、考古學和語言人類學。顧名思義,語言人類學關注的重點是語言,實際上語言人類學家和語言學家的工作難以涇渭分明。
當然,細分起來,兩者還是各有側重。早期人類學研究的重點關注對象是世界各地的土著民族。要研究這些人群的社會和文化,學習研究他們的語言是第一步,由此產生了語言人類學這一分支。再者,人類學的終極關懷對象是文化,研究語言在傳遞文化觀念的角色和作用,一直是語言人類學的注意力中心。
筆者在美國大學講授人類學概論課時,每當講到性別這個熱點問題時,特別喜歡引用語言人類學家和語言學家的研究成果。根據當代文化理論,人類的生理性別(sex)和社會性別(gender)是不一樣的。生理性別根據人類生殖器官的差異分為男人和女人,社會性別區分則是基于文化建構起來的、認為和男人和女人相符的觀念和行為。作為文化的重要載體,語言時而形塑,時而折射日常的性別觀念,引發了語言人類學家和社會語言學家的興趣。
男性和女性在使用語言上的差異,不少學者都有關注。針對日常生活中女性常常抱怨丈夫寡言少語,缺乏交流的現象,學者坦倫(Deborah Tannen)認為問題的癥結在于男女說話風格的不同。女性在交談時更看重的是彼此之間的互動和情感交流,而男性的重點是傳達信息,因而不像女性那樣喜歡表達即時的感受和思緒。所以一個成為交情式談話(rapport-talk),一個成為傳達式談話(report-talk)。
坦倫進一步指出,人們通常認為女性要比男性更善于口頭表達,事實上在公眾場合和會議室中,男性往往充當主講者的角色,而女性則更多是沉默的聽眾,提問也沒有男性主動。原因是男性往往通過在公眾面前發表意見樹立威信、確立地位。坦倫認為這種現象折射出在以男權為主導的社會機構中的權力差序。
其實學者早就指出,女性在社會中的不平等地位,在語言中時有體現,可稱之為語言性別歧視。以英文為例,雖然世界上女性人口總數多于男性,但人類(mankind)一詞以man為詞頭,而不是稱為womankind。同理,chairman、businessman、forefather等詞都用彰顯男性角色的詞根,凡此種種,不勝枚舉。所以,語言學家建議用chairperson、businessperson這類中性詞匯取代帶有性別歧視的詞匯,近年來后者已逐漸被越來越多的人接受。
那些平時人們習以為常的語言,放到文化的視角里加以考察,會讓人對其中折射出的男女不平等的意識形態看得更為清楚。以描繪企業家的詞匯為例,貶低、詆毀女性企業家的詞匯可謂數不勝數。這里且從語言學家所列長長的清單中選取幾行:
A Businessman is aggressive; 他積極進取
a businesswoman is pushy. 她一意孤行
Hes good on details; 他關注細節
she is picky. 她斤斤計較
He climbed the ladder of success; 他憑業績晉升
she slept her way to the top. 她靠出賣色相
有些激進的語言學家,希望從語言結構本身這個更深的層面上找到性別歧視的佐證。一個有趣的例子是英文中表達性交這一行為的句式。研究表明,男性通常充當主語,即行為的主導者,而女性通常是賓語,即行為的接受者。所以,“約翰和珍妮性交了”,英文中的句式一般是:約翰(主語)睡了(謂語)珍妮(賓語)。
至于謂語,英文表達不可謂不豐富。有許多選項,諸如screwed、laid、fucked、had、banged、balled、humped、slept with、made love to等。但請注意,這些都是用于主動時態。如果用被動時態,變成“約翰被珍妮睡了。”就變得不合常理,有點匪夷所思了。
總之,人類學家面對語言現象的豐富性,更多的是關注它的文化含義,從文化和社會的角度來分析言語文辭。可嘆的是,近年來,語言人類學這一分支,在人類學學科中呈逐漸式微之態,值得警覺。祈望語言人類學家用富有價值的研究,向世人表明,語言作為文化最有效的載體和符號,像一座金礦,值得人類學家、語言學家乃至社會學家進一步開采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