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林 黃祥深
摘要:
生活在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之間的臨夏回族,為了獲取更多的生存資源,充當著“中間人”的角色,他們入藏區、走漢地,在漢藏貿易中成為“二傳手”。回族商人巧妙地充當這一角色,促進自身的經濟發展。歷史上,不同時期回族商人在藏區活動的范圍、方式、作用等都不盡相同。在全國統一大市場形成后,回族在藏族與其他民族貿易中,仍然扮演著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深刻體現了“三個離不開”的現實意義。
關鍵詞:
“中間人”;“二傳手”;回商
中圖分類號:C912.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7)04-0104-04
臨夏縣屬臨夏回族自治州,這是一個文化資源十分豐富的地方,也是學術界長期關注之地。它因伊斯蘭文化而聞名,也因回商而享譽中國。從阿拉伯商人大量進入中國開展貿易以來,回族商人在中國貿易上占據了重要地位,回商在清末民初更是不斷彰顯自身的實力。而臨夏的回商不僅促進漢藏地區的經濟往來,更重要的是促進漢藏文化的交流。臨夏在藏文化區和漢文化區兩大文化區的邊緣地域,形成了新的文化區,這個文化區以伊斯蘭教文化最具特色,多樣性文化在這里相互碰撞、交融,是多種文明的交匯地。為了了解新形勢下,回商如何適應現代社會的發展,如何繼續發揮“中間人”的作用,筆者曾在2014年至2015年數次到臨夏縣做田野調查,根據所得調查資料,撰寫此文,期許能夠有所裨益。
一、地理的邊緣與伊斯蘭文化的中心:調查地的自然與人文環境
臨夏縣位于甘肅南部,黃土高原的西部、青藏高原的東部,處于兩大高原的邊緣——著名的“河湟走廊”上。筆者調查的C村位于臨夏縣西南方,平均海拔2600米,年平均氣溫6℃,無霜期約140天,日照時數2600小時,年降水量875毫米,屬高寒干旱山區。全村耕地面積1584.1畝,全部為山旱地,人均耕地不足0.6畝,群眾生活主要依靠外出打工、販運收入為主。C村是一個回族聚居的村落,現有12個社,575戶2840人,其中8個社370戶群眾住在山上。現有勞動力1278人,年輸轉勞動力2300多人(次)。一部分村民住在省道兩邊,大部分村民住在山上。2011年底農民人均純收入2250元,人均占有糧110千克。全村現有不完全小學1所,教職工7名,在校學生200人。村中主干道硬化率56%。近年來,該村逐步走上了以自由商貿和勞務輸出為主的致富路子,但該村自然災害較為嚴重,群眾科技文化素質偏低,生產方式相對落后,制約了全村經濟的發展。
早在60多年前,因為地質災害原因,有三四戶人家從山上搬遷到大夏河邊。后由于國道213從大夏河邊穿過,交通環境改善,加上政府部門的支持,一些經濟條件較好的人家紛紛從山上搬到公路兩旁,逐漸在國道旁形成一個有154戶人家的自然村,主要來自于村中的三社、六社,這些家庭中半數以上有小轎車。但是公路兩旁的土地有限,如今即使經濟條件允許,許多村民也無法搬到國道旁。近些年,政府出資改善村民的居住環境和交通環境,從國道修至山上村落的公路路面已經硬化,交通環境得到極大改善。
從整體上看,這個村貧富差距較大,富裕的家庭資產已經上億,上千萬的也有三四個。這些經濟條件優越的家庭,多是在改革開放初期就開始經商活動,甚至一些家庭世代經商,在藏區開展貿易。商人主要從事建材貿易、面粉加工、規模化養殖、冷庫經營等。一些村民借著西部大開發的春風,在城鎮建設鋪面從事招租生意(主要是租給來西部做生意的東部商家),收入也相當的可觀。經濟條件較好的村民,去朝覲的次數也多,據筆者訪談了解,有一位村民已經朝覲四次。貧困的家庭仍然處在溫飽線上,主要從事種植業和養殖業,規模小、效益差,從目前的條件來看,無法較快地改善生存環境。
二、依托藏區發展經濟:回藏貿易中的“二傳手”身份
伴隨著改革開放的發展,民族間商業貿易十分活躍,貿易量大幅度上升,跨區域貿易更加突出。費孝通在1987年10月份考察臨夏后,曾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即怎樣改變這種(甘南)自然牧業為商品牧業呢?怎樣使牧民為了出賣牲畜去換取消費品和生產資料而經營牧業呢?費孝通在《臨夏行》中指出“必須有人把提高牧民生活所需的用品送上高原去換取牧業產品。也就是說要在流通商找出個突破口。看來只有商品的力量才能逐步打開封閉性的牧業大門,使其改變成開放性的牧業”。[1]217這個“人”就是臨夏的回族商人。費孝通在《四年思路回顧》中進一步指出:臨夏商業的繁榮是促進青藏高原現代化的重要環節。[2]298費孝通把甘南和臨夏的經濟發展結合起來,不僅符合歷史上兩地經濟往來密切的特點,而且對促進兩地在商品經濟時代,互補共進,促進青藏高原和河湟地區共同發展,都具有重要意義。
回商在改革開放之后,重啟前往藏區貿易之路,這次開通是應現實社會發展的需要,國家政策的鼓勵,是一次大規模的前往藏區貿易的先導。他們憑借著歷史上就較為熟悉藏族群眾的生產生活,適應高原的氣候環境,更重要的是他們能通曉藏語,尊重藏民族的風俗習慣,能夠歷經千辛萬苦而不放棄市場的精神,成為藏區與農區商品交換的“二傳手”。加入“二傳手”隊伍的人越來越多,也促使了商業貿易的總量越來越大,種類越來越雜,分工越來越精細。回商重開藏區市場的勢頭銳不可當,不僅積極發掘臨近的甘南市場,而且深入到阿壩、甘孜藏區,西藏和青海等地。一些十分偏遠的藏區小縣城也有臨夏回族商人活動的蹤跡,將青藏高原上的百余個縣城集鎮納入到自己的市場范圍。為了深入了解C村回商的經營歷史和現實狀況,筆者在下文重點講述一位長期在藏區做貿易的回商的商業行為,以此管窺C村回商在新形勢下的應變。
三、“偷著做”到“在藏區辦廠”的轉變——T商人的口述史
T,今年72歲,原先住在C村的山上,二十多年前從山上搬遷到公路邊,因家里有四個兒子,就在公路邊上建起了4座連在一起的房子。他家現有25口人,4畝地,還有部分山地。筆者在他大兒子家里訪談,他向筆者講述了他在藏區貿易的活動。在得知筆者到來的目的后,連聲說:“現在社會好,生活也好了”。從訪談中,筆者漸漸感覺到這不是一句客套話,因為他的經歷告訴我們,這是他真實心聲的流露。他經商時間長,歷經新中國幾次大的經濟變革,從政策鼓勵民族貿易到國家實行統制經濟,再到改革開放重新鼓勵穆斯林走向藏區,之后在全國統一大市場形成中,再次激發穆斯林經商的活力。這一系列的國家行為也深刻影響了T個人的經商活動。
(一)前往藏區尋找生機的艱辛之路
T開始經商,完全是因為生活所迫,促使他“冒險”前往藏區的根本因素是生存的需要。T小的時候砍柴,12歲背柴,從小經歷多種苦難生活,他說:“我的一分錢都沒白白花掉”。他家的人均耕地只有0.16畝,依靠這僅有的耕地,想改變他的困苦日子,是比較困難的。而在解放前,他家沒有土地,要維持生存只能另謀出路。這種艱難的日子,迫使T依靠所在經濟地理的優勢條件,開始將腳步邁向了藏區。C村離臨夏與甘南的分界線土門關很近,最早是T的爺爺到藏區販皮子,此后是T和他父親拉著架子車去藏區販賣牛羊皮子,已經延續三輩子了,按他的說法是“一輩踏一輩”。
建國后,國家實行新的經濟政策,取消個體商戶,這種貿易形式曾一度中斷。所以,T家的經商歷史從表面上看是中斷了,但由于生活所迫,他還不得不繼續在國家統制經濟下繼續進行販賣活動。
(二)國家統制經濟下個人悄然的經濟行為
解放初期,國家為了穩定局勢、發展經濟,一度鼓勵民族間開展廣泛的貿易。但是,隨著新的經濟制度確立,國家統制經濟全面展開,個人經濟活動被嚴格限制。T前往藏區貿易之路也就被禁止了。這不僅限制了T的經濟活動,對于他的家庭來說,改善生活的道路也因此被阻隔了。為了滿足生存的需求,T只得在政策禁止的背景下,悄悄地到藏區貿易。他悄悄地把面粉背上甘南藏區,由于有稅務部門設卡攔截,一旦被發現T的東西就會被沒收。T不敢沿著大路走,只能走山路翻山到藏區。到藏區后,他用面粉換做牛羊皮毛,用大麻袋背四五十張羊皮回來,有時也趕著四五只羊,這樣一趟來回最多能掙一百多元,一般能掙20多塊錢。在改革開放之前,T就已經跑遍了甘南藏區。
這時期,由于國家政策的禁止,故T所做的“貿易”商品種類和數量都受到了限制。所以,這時候他的販賣所得只能貼補家用,無法獲取大額的利潤,家庭的經濟也無法得到根本的扭轉。
(三)改革開放之后T家重返藏區貿易
改革開放后,T家重新開始走向藏區,他和他的兒子活動的范圍已經超過了甘南藏,深入到了四川、青海、西藏等地區。這次歷史機遇的到來,讓他迅速脫貧致富。他往藏區運送的物品主要是牛羊、牛羊皮子,還有糧食、面粉、水果、蔬菜等。據T介紹,改革開放后,由于去甘南做生意的人逐漸增多,在甘南做生意的利潤大不如前,所以T一家開始轉移貿易地,到西藏去開拓市場。他四個兒子中有兩個在西藏做生意,一個在波密開旅館;一個在拉薩開面粉廠。
他說,兒子在藏區開辦面粉廠已經二十五年,一開始規模小,只有四五個藏族女工幫忙。由于他堅持誠信經營,面粉廠的原料是通過汽車、火車從河西走廊一帶運至拉薩,年年用新面粉加工,所以面粉質量好,銷路越來越廣,規模迅速擴大,成為西藏市場具有影響力的面粉加工廠。
如今,T不再往藏區做生意了,留在家里享受天倫之樂。他告訴筆者,藏區大部分民眾是很好交往的,雖然他只懂得少量藏語,但這對他的貿易并沒有產生不利的影響。由于T在藏區做生意的時間較長,與藏民保持著穩定、良好的關系。經濟聯系也帶動著他們之間的友情。雖然現在T已經較少前往藏區了,但與藏民保持的聯系一直沒有中斷,他們偶爾還通過電話互相聯系,每逢對方節慶時,還致電互相問候。
T家能夠將生意做大、時間做長,是因為他們遵守經商的道德,誠信經營。嚴格遵守良好的商業品質,贏得了貿易伙伴的信賴,深得牧民的歡迎,也為他在藏區的經濟活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T能夠誠信經營,一方面是受法律的約束;另一方面受宗教的影響。T認為,“現在社會的法律,與我們的穆斯林教法很像,別人家的你不吃、不拿;羊毛里撒著水泥賣,這個是不合法。一斤糧食是一斤糧食,你往里面摻放雜質賣,能騙一次是一次,但后世麻煩的很。我的兒子們說,你一是一,二是二,不要做假,真主看著呢。什么事情公平是最好,活著是好,無常了是也好。”T是一位哈吉,去朝覲過3次,他對宗教信仰的虔誠,宗教對他誠信的約束也是較為有力的。
T一家三代人都在藏區做生意。初期因為耕地不足,生活所迫,不得不前往藏區謀生,以滿足生存的需要。1949年后,仍然因為生活所迫,T不得不違反政策規定,前往藏區貿易。改革開放之后,國家政策允許個體商販的存在,又鼓勵民間發展經濟,鼓勵不同民族間的交往,故T認為改革開放之后,生意好做了,他經營的種類越來越豐富,貿易地域也逐漸延伸到西藏。由于他具有的良好的信譽,藏區牧民對他十分信任。通過常年在藏區貿易,他改善了自身的經濟條件,多次前往朝覲,獲得了物質和精神上的滿足。
從T的經歷我們可以得出以下一些認識:第一,由于臨夏當地的人均耕地嚴重不足,民眾不得不尋求其他方式來謀生,而靠近藏區這個有利的經濟地理條件,就成為當地民眾改善生存條件的有利因素;第二,通過與藏區牧民交換產品,成為當地民眾生活的依靠,“靠藏區吃飯”成為他們的共同認識,即使在國家政策禁止的情況下,為了生存也不得不“冒險”前往藏區活動;第三,改革開放后,束縛當地民眾開展貿易活動的條框已經沒有了,這極大促進了回族商人與藏區牧民開展貿易的積極性,當地民眾的生活水平得到迅速提高;第四,隨著貿易隊伍逐漸壯大,在甘南藏區做生意的利潤降低,一些回族商人逐漸將貿易區域擴大到其他藏區。第五,宗教信仰對回族商人有較強的影響力,通過誠信貿易獲得藏區民眾對回族商人這一群體的認可,贏得了聲譽,壯大了貿易規模。
四、發展回藏貿易的現實意義
C村靠近藏區,依托藏區發展經濟則是歷史和現實的必然選擇。有利的經濟區位因素促使回族商人大量的前往藏區進行貿易,成為漢藏民族的“二傳手”。
(一)穆斯林經商活動對牧區社會經濟發展具有促進作用
大量的回族商人前往藏區貿易,將藏區的產品運往內地銷售,同時又將日常用品運往牧區,方便了牧區群眾的日常生活。與此同時,回商將外界的文化不斷傳入藏區,促進藏區文化與外界交流溝通,提升商品意識,逐漸印證了費孝通通過“流通商”促進藏區發展的論斷。回藏貿易所產生的社會效益,不單純表現在經濟層面,更重要的是它對穆斯林村落和牧區的社會經濟文化整體發展,漢族、藏族、回族等民族間的關系帶來長遠的影響。臨夏回商提升了自身的經濟地位,改善了傳統的生存環境,同時帶動村落的文化進步。藏區牧民受到了商品經濟的熏陶,又將牧區產品轉化為貨幣或日用產品,滿足了自身生活需求,促進藏區民眾與其他民族的文化交流。80年代末,受回族商人的影響,藏區也逐漸形成了商人群體,這是回族商人給牧區帶來的直接影響。
(二)實現以商促工、以商轉農
回族商人前往藏區貿易,形成了“人養地”的模式,用商業來改變農業發展模式,用商業來承接剩余的勞動力,不僅解決了剩余勞動力問題,而且進一步擴大了回族商人隊伍,促進農村產業結構的合理調整,為脫貧致富拓寬思路。在C村,以藏區農副產品為原料的加工業普遍興起,以此獲得的收益又增加了農業和第三產業的投入,促進了農村經濟的蓬勃發展,實現了流通、加工、服務業相互促進,共同發展的新局面。
(三)以商貿促進民族關系的和諧發展
大量回族商人前往藏區發展貿易,不可避免與藏族發生長久的關系。回族商人通曉一些藏語,了解藏族的生活習俗和宗教信仰,客觀上促進了民族間的交往交流交融。將商業的紐帶變成民族之間文化交流的途徑,回族商人帶入的外來文化深入到牧區的角落,仍然是牧區民眾快速了解外界文化的重要渠道,有利于民族關系向更好方向發展。
C村村民開展回藏貿易的歷史和現實發展狀況揭示,它的存在和發展不僅有特殊的經濟地理條件為基礎,而且有廣泛的群眾基礎,是當地民眾發家致富、建成小康社會十分重要而且適應當地經濟社會發展的路徑。回族商人與藏區牧民貿易的形成和發展,充分證明了“三個離不開”理論的重大意義。回藏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歷史性的經濟紐帶關系,維系不同民族間的互通有無關系,推動民族和地區社會經濟發展,也促進民族間深入了解彼此,增進感情。回藏貿易不斷發展這一客觀存在的現實,需要政府和民眾將它維護好、發展好,共同將回藏貿易推向一個新的高峰。
注 釋:
[1] 費孝通:《臨夏行》,《志在富民——從沿海到邊區的考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
[2] 費孝通:《四年思路回顧》,《志在富民——從沿海到邊區的考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
責任編輯:劉冰清
文字校對:蔣文艷
作者簡介:
馬建林(1975-),男,甘肅蘭州人,蘭州大學西北少數民族研究中心博士,研究方向:民族社會學;黃祥深(1985-),男,福建三明人,博士,三峽大學民族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少數民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