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玉斌
學者傅國涌先生有名言曰“教育就是與美相遇”,這美,不在別處,在課文,在課堂,在課外,在評價。我很認同先生這個判斷,教育本身就是一種相遇。“來!來!來!來到小孩子的隊伍里,變成一個小孩。你不能教導小孩,除非是變成了一個小孩。”陶行知的《教師歌》里,一聲又一聲“來!來!來!”正是這相遇的寫照。
不過,此刻寫下的相遇,更多是指與民國課堂里的那些良師相遇。前一陣子因為《美的相遇》一書,把《過去的小學》《過去的中學》《過去的課堂》等書又翻出來,重讀了部分篇章,有了一些新的想法。雖然有人指出,這“過去”的時代即民國時期,整體上民眾受教育率并不高,一波又一波民國教材熱實際是當代人對民國歷史過濾后的一種“公共想象”,然而,從這些名家、大家的課堂回憶里,可以讀出帶有普遍意義的教育內涵與教育形態,至少,那時那地,在那個學生眼里心里,這些就構成了好的教育的生態。
什么樣的教育是好教育?這問題大,答不好,“教育”當以“現象學”觀之,少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通例,何況一個“好”字,貌似樸素,實則籠統。話說回來,于每個受教育的人而言,若在受教育的過程中,實實在在感受一個“好”字,也就夠了,乃至口中未必能清楚說出“好”在哪里,但心里知道,如沐春風,樂在其中,如曾點所云,“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多年來闡釋者無數,但誰也不否認,這就是“好教育”的樣子,不然,怎么連孔夫子都會說,“吾與點也”,孔子,那可是千秋萬代景仰的良師。
曾點的課堂委實曠達,在天地之間,在美好的自然中,真是最好的教育。當然,這也殊為難得。所以,現在要說的,沒有這么遙遠闊大,只是從民國名家的課堂回憶說起,從課堂上的那一位位良師說起。
要說的第一位,是傅庚生老師。俗話說,文無第一。若要給民國課堂排個座次,可不比梁山上諸位好漢,實在是費思量,僅以實錄論,倘若來個優質課評選,在我心里,傅先生《聲聲慢》一課,實在是首屈一指的。
在老學生張思之先生六十二年之后的回憶里,傅先生是這么出場的: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吟誦既畢,先生緩緩說道:李易安一闋《聲聲慢》,絕唱千古,不細細研讀,不能有收益。試予析辨——
《聲聲慢》一詞,開頭十四個疊字,歷來傳誦,解讀者也多。而傅先生的“析辨”,讓張先生記了一輩子:
良人遠行矣……但似有不信,依稀猶在,于是“尋尋”;尋之未見,疑果已離去,或匿諸室內(先生轉身板書:著=之于),于是“覓覓”。覓者,尋之不得而細察也。屏后,榻下,遍覓終未得,是真的去了。此時、今后,閨中處處,能不“冷冷”?冷感既生,必覺“清清”。冷冷,肌膚之感,外也;清清,已入于心,內也。由外而內,冷清凝積,于是“凄凄”。凄清凝之于心而不堪承受,故繼之以“慘慘”。凄凄慘慘,肝裂腸斷,終之“戚戚”:伏枕而泣了。
自“尋尋”至“戚戚”,詞人愁境,躍然紙上,且還沒完:
先生于此稍頓,摁著講臺,環顧四周,繼續闡釋——
生離死別,初疑后信。步步寫來,先后有序,巧用疊字,又無堆砌之弊,這是何等層次,何等筆力;由外及內,由淺入深,感生情積,描盡思婦心態,又是何其細膩!此等文字,高歌“怒發沖冠”,慨嘆“檣櫓灰飛煙滅”的大男子都不能寫出。或出女兒天賦,但不經錘煉不能絕唱千古,而讀者不能精研也難以達詁。
就不說坐在課堂聽著這些闡發精微、生動傳神的話語了,只是紙面上一過,便也豁然開朗,沉醉其中,難怪張先生說,這一節課讓他一生受益。
我也想了,為何這一節課讓張先生一生難忘,他從中到底學會了什么?“試予析辨”:
第一層次大概是知識,是對這首詞的解讀,傅先生短短的分析,緊貼字眼,體察人情,同具易安之筆力與細膩,可堪回味者多矣;第二層次是學問或讀法,如何解讀一首詞,傅先生做了很好的示范,走入詞人內心,感同身受,咬文嚼字,再有比較,旁征博引;再進一層還有做學問的態度,上來即開宗明義,“不細細研讀,不能有收益”,最后又強調“不能精研也難以達詁”,其心切切,溢于言表,由此可見,傅先生把這課堂也是當學問做的,自己有了精研,來引導學生一同進入文學的領地。是否僅止于此?怕也不是,后來讀過一份材料,說傅先生有句名言:“我要把一腔子熱血,倒(賣)給識貨的!”更有人說他是大“話”家,講起課來,表情達意,生動深刻,看來張先生當時在課堂上領受到的更有傅先生對學生的愛護與瀟灑風度,這就是為人師者的人格魅力了。
就傅庚生先生這節課,還有一點額外的想法,那就是關于課堂上的講述。這些年都強調研究性學習,強調“自主、合作、探究”,改變過于注重知識傳授的傾向,傅先生這個是不是知識傳授呢?有人說傅先生教的是高中,多講一點,可以接受。我倒是以為,“講述”的要義不在年齡與學段,而是講者的積累與功力,若所講都為“干貨”,又有何不可?講述不等于灌輸,多講一點,帶給學生的是更為遼闊的大千氣象,激起的正是積極主動的學習態度——這恰恰是“課改綱要”里明明白白寫著的。
說到教師教學的態度,想到雅斯貝爾斯的一句話:“教師不是抱著投機的態度敷衍了事,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為人生的成長—— 一個穩定而且持續不斷的工作服務。”傅庚生先生如是,另一位朱叔子先生亦如是。出版家鄒韜奮先生回憶初中生活,最敬重的老師就是這位朱先生,他全身心地投入課堂,“上國文課時的起勁,更非筆墨所能形容”:
他對學生講解古文的時候,讀一段,講一段,讀時是用著全副氣力,提高嗓子,埋頭苦喊,讀到有精彩處,更是弄得頭上的筋一條條顯露出來,面色漲紅得像關老爺,全身都震動起來,無論哪一個善打瞌睡的同學,也不得不肅然悚然!他那樣聚精會神,一點不肯撒爛污的認真態度,我到現在還是很佩服他。
“提高嗓子,埋頭苦喊”,這就是被鄒先生冠名“大聲疾呼”的國文課。朱先生的不投機,學生都看得出來,因為他批作文,也是同樣的拼命態度,一篇一篇批評,遇到精彩處則又大聲朗誦,這么一番批評與大聲疾呼,學生們的確有了很多收獲。較之另外的老師,這種不投機更為顯明,鄒先生說朱叔子先生的長處就是設身處地替學生的立場和思想加以考慮,改一個字都有道理,學生文章里只要有一句精彩的話,也不會被抹殺。
錢穆先生在常州府中學堂讀書時,遇到的國文先生童斐老師,也是不投機的。這位童老師很有意思,平常生活中莊嚴持重,學生均稱之為“道學先生”,但等到上了講臺,“則儼若兩人,善詼諧,多滑稽,又兼動作,如說灘簧,如演文明戲。一日,講《史記·刺客列傳》,‘荊軻刺秦王。先挾一大地圖上講臺,講至圖窮而匕首見一語,師在講臺上翻開地圖,逐頁翻下,圖窮,赫然果有一小刀,師取擲之,遠達課堂對面一端之墻上,刀鋒直入,不落地。師遂繞講臺速走,效追秦王狀。”
“遠達課堂對面一端之墻上,刀鋒直入,不落地”,為了教好學生,童老師也是拼了。那么,他拼的是什么呢?我覺得他的內心與雅斯貝爾斯也有了連接,后者有論斷:教育,不能沒有虔敬之心,否則最多只是一種勸學的態度,對終極價值和絕對真理的虔敬是一切教育的本質。童老師的表演并非一種教學的技術,而是他對教好學生這件事,本身有著最大的認同與投入,才使得他課上與課下,行事、風格判若兩人。
后來,錢穆先生自己也教過小學,留下了膾炙人口的教學故事。一個下雨天,錢穆說:“今天下雨,不能出門,你們坐在走廊里看雨,說說這是什么雨,這種雨與其他雨有何不同。”同學們各自根據自己的所知回答說,這是黃梅雨,并指出各有什么不同。討論完畢后,由學生根據討論情況寫成文章。煙雨江南,黃梅雨往往一下就持續不斷,學生們也只能成天呆在教室里,錢穆就安排學生在課堂上依次分別給大家講故事,可以是自己聽來的,也可以是自己親眼所見的。學生們都非常踴躍,競相發言。這樣根據各人講的故事寫出來的作文便應有盡有,學生們原先對作文的恐懼一掃而光,都以上作文課寫作文為一件快樂的事。課下常常有學生問:今天是不是又要寫作文了?歷時半年,這些四年級的小學生,最短的能寫出幾百字的作文,最多的已能寫千字文了。從畏寫到會寫再到樂寫,大師的小學生作文課,上得好——差不多與當下語文學科素養相通:語言建構與運用,思維發展與提升,還有審美鑒賞與創造。錢先生,真是良師中的良師。
說一千道一萬,不如李希貴校長的話厚道,“我們的學校不是教學科的,是教學生的。”學生來學校,是學習知識,更是學習成人,民國商務印書館《共和國教科書·新國文》第三冊第一課講的也是這個道理:
學生入校,先生曰:“汝來何事?”學生曰:“奉父母之命,來此讀書。”先生曰:“善,人不讀書,不能成人。”
良師,就是帶著一群孩子,一起學習,慢慢長大,“通過培養不斷地將新的一代帶入人類優秀文化精神之中,讓他們在完整的精神中生活、工作和交往”。翻閱過去的課堂,看這些名家的教育回憶,這是很直接的印象,也是很顯著的收獲。回憶里的這些良師,他們自己有一個完整的精神生活,同時將學生帶入一個完整的精神生活。
說到良師的精神生活,尤為難忘的有這么一位,南開中學的孟志蓀老師,這位先生的精彩課堂活動就不談了,值得說的是一件放在今天完全無法復制的“壯舉”——當時,南開中學的國文課,從初一到高三,教材全是學校自編的,主編者之一正是孟先生。先生的學生朱永福在回憶里直言:對比當時的其他國文教材及以后屢經改變的語文教材,(這套教材)是最好的一套語文教材,充分完成了“情操的陶冶”與“寫作能力的提高”。教材好不好,如今我們也沒必要計較了,單就“自編”這回事,已經足夠讓人目瞪口呆又不禁心向往之了。
同為南開中學的國文老師,陶光先生則給學生留下了“一點師”的佳話。陶先生對作業批改詳細,學生往往從中獲益。有一次,一位同學的作文開頭一句是:“遠遠的東方,太陽正在升起。”陶老師課堂講評時,在“的”字后面加個逗號,成了:“遠遠的,東方,太陽正在升起。”這一個逗點,四兩撥千斤,讓整個情景都變活了,讓學生們大開眼界。
豐子愷先生有幅漫畫,題款是袁枚的一句詩,“兒童不知春,問草何故綠”,天真爛漫的兩個小孩,問向面前的一位老師,老師背著雙手,似笑非笑,大概,正在思考如何應答吧。春草細生,春燕歸來,在春天的大地,師生間問對相談,是最好的教育場景。如果所有的教育,都能有如此盎然春意,學生是有福的,教師也是有福的。其實,教育對學生而言,是一種“精神命運”,任何一位老師,也在這種精神命運之中,并不能全部把握,更別說控制,可是,一位良師,至少會努力在與這種命運較量而后妥協的過程中,擠出一些可能的縫隙,讓光透進來。
傅國涌先生講得好,“師者范也,師不一定高過學生,但是師要提供示范,就是透過老師的性情、個性、情懷去影響學生”,知識是學不完的,但是良師身上的力量和美德,會長久留在學生心里,這就是價值的傳遞。幾年前,趙越勝先生寫周輔成先生的《燃燈者》流布甚廣,良師就是一位燃燈者,“其偉大的工作就是擦亮火柴,點燃講臺下面那些還沒有被點亮的燈”,也像吳非老師說的,學生的一生中有幾盞燈始終亮著,良好的習慣就能延續到永久,這些亮起的燈,就該由他生命里的那些老師點燃。
那,最后再講一個關于“點燃”的故事吧。
大數學家蘇步青先生在求學生涯中,曾先后有過要成為文學家、歷史學家的念想,最終他成了數學家,何以故?因為中學二年級時,他遇到了改變他一生志向的楊霽朝老師。楊老師的第一節課沒有講數學題,而是將學習數學與中華民族的救亡圖存聯系在一起,蘇步青深受觸動,徹夜難眠,這之后,楊老師的數學課堂的確別具一格,深深吸引了他,每次數學競賽,他都取得了好名次:
課本里的習題遠遠不能滿足我的要求,我不斷討習題做,引起楊老師的格外關注。有一回,楊霽朝老師將一本日本雜志上的數學題拿給我做。有幾道題確實很難,我一時不知如何下手。嚴冬的深夜,空蕩蕩的教室如冰窖一樣,我一個人坐在那里發犟脾氣,不得出答案,就不回宿舍……不知不覺我被引入了數學王國的大門。
蘇步青先生徹底被點燃了,他暮年憶舊,以極富數學情趣的語言寫道,每個人的人生軌跡往往曲折,這曲折又來自許許多多偶然,某一天,某一個人,某一件事,某一瞬間的思想火花,隨時都可能構成微妙的點,而這些點,連成了人生的路線。
美國教育學者帕克·帕爾默說“好的教學是對學生的一種深情款待”,楊先生就用自己的教學款待了正在人生關鍵期的蘇先生,這款待,不僅造就了當時的蘇先生,更是給了他此后一生的深情凝望。這世上,一切一切的良師,所能做到的也不過如此了吧?而當我們與良師相遇,所激勵、鼓舞、喚醒的,也就是向著這最好的“深情款待”努力吧?
與良師相遇,與美相遇。教育,就是與美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