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里萌



【關鍵詞】金代;白瓷;紅色標記;符號;碼子
【摘 要】在金代遺址出土的白釉瓷器上經常發現帶有“一” “×” “卄” “卅”等符號的紅色標記,文章通過對吉林前郭塔虎城、河北黃驊海豐鎮、遼寧朝陽營州路等金代遺址出土的這類帶有紅色標記瓷器的分析,推測這類標記可能為瓷器行銷中便于統計數目而書寫的“碼子”,對于復原和研究宋金時期的瓷器貿易具有重要意義。
金代是中國北方陶瓷手工業發展的繁榮期,由于南北方的政治對立而形成的相對封閉的市場環境,促成了北方窯場百家爭艷的局面。同時,在遼代已被點燃的窯火在東北的土地上愈加興旺,從速頻之東的村寨,到金山以北的戍堡,都可以發現“本土”燒造之白瓷與定窯細瓷相伴相生。仔細觀摩這些瓷片,我們經常會在這些化妝白瓷和定窯白瓷的釉面上發現一類紅色的標記符號,一般多為“一”“×”“
一、 出土“紅色標記”白瓷舉例
帶有紅色標記的瓷器多出土于金代各州級城址以及大型遺址,在定窯遺址中也有大量發現。本文主要基于吉林前郭塔虎城(THC)、遼寧朝陽營州路遺址(YZL)、河北黃驊海豐鎮遺址(HFZ)以及吉林洮南城四家子古城(CSJZ)四處遺址的考古出土材料來進行探討。在上述遺址中,塔虎城為金代肇州遺址,海豐鎮遺址主要為金元時期遺址,這兩處遺址內涵較為單純,較少遼、北宋時期遺存,而營州路遺址、城四家子古城均為遼金沿用,但金代遺存相對較豐富。
本文選取的標本有塔虎城遺址的9件[1](圖一,標本編號為筆者所加,下同),海豐鎮遺址7件[2](圖二),營州路遺址5件[3](圖三),還有筆者在城四家子古城遺址采集的標本2件(圖四)。通過對這些標本進行統計,我們發現,紅色標記主要有“一”字、“
上述標本中,化妝白瓷大部分采用澀圈疊燒工藝,為金代遺存無疑,而采用支釘墊燒的瓷器在器型上也多為金代風格。定窯白瓷的釉色皆泛黃,亦為金代遺存。但在朝陽杜杖子遼墓中出土的一例東北窯口的白釉花口盤[4](圖五),其外底亦標有紅色“×I”字樣,說明此類符號至遲在北宋時期就已經開始使用,但大量標本的時代主要集中于金代。同時,在包頭燕家梁等元代遺址的瓷片上也零星有見,說明此類紅色標記的傳統在元代遺風尚存。及至明清,瓷器上的紅色標記未再發現。
二、“紅色標記”的成因、
功能分析
通過對各遺址出土材料的性狀比對、歸納,我們發現紅色標記的顏色主要呈橘紅色或暗紅色,部分標本的標記處有金色金屬光澤。以往有學者認為這類紅色痕跡是用尖銳鐵器反復刻劃形成,而紅色可能為鐵銹類的金屬氧化物。在電子顯微鏡下,我們對標本THC∶2的紅色標記進行了觀察(圖六),發現紅色標記的線條寬度在0.3~0.8毫米之間,線條由10~20絲毛刷狀筆觸構成,下筆粗獷隨意,線條粗細不一,而組成線條的絲狀結構為凝固在釉面表面的固態物質,這種固態物質嵌入釉面,手指很難感覺到線條的凸起。同時,絲狀結構沿線條軌跡兩側有明顯的擠壓溢出現象,這說明紅色標記可能為一類硬質毛刷蘸抹紅色膠狀顏料在瓷器表面劃刻書寫而成,但不排除鐵銹的可能??梢钥隙ǖ氖?,這類紅色顏料具有極強的附著力,以至于瓷器在經歷長年累月的日常使用后仍然沒有抹掉,并隨著時間的推移愈加穩定。
那么這類標記究竟形成于瓷器貿易的哪一環節呢?
首先,是否在制作環節?定窯研究者自正先生曾留意過這類現象,并提出是窯工修坯或者器成之后剔去瑕疵等行為中鐵削刀與器體接觸后經過長年氧化而形成的痕跡,但通過觀察大量同類標本,我們認為這類符號存在內在的邏輯聯系,不似無意而為。其次,是否是瓷器使用者為之?這種看法似乎更貼近材料的表象,因為大多紅標瓷器出土于遺址,且與繪有墨書、花押等標記的瓷器相混雜,如果以所有者之私人標志來解釋也不無道理。但是,墨書一般書于器底,而紅色標記不僅在器底有之,在內壁、外壁、內底都有存在,并且不管所標識之器是缸胎粗瓷碗還是定窯印花盤,皆一視同仁,不論美丑,一揮而就,委實有礙觀瞻(如標本HFZ∶1)。至此,我們可以大致推斷,這類紅色標記應形成于瓷器貿易的行銷階段。
為了進一步解釋其功能,我們不妨先歸納其客觀特性:其一,施加對象主要為日用瓷器之大宗的碗、盤;其二,這類標記具有穩定的使用規則,在整個北方地區通用;其三,紅色標記難以擦除。再從標記符號本身進行審視,我們不難發現,“一”“
通過對比我們可以看到,紅色標記記數系統與蘇州碼子具有相同的內核與使用序列,“
至此,我們可以對這類“紅色標記”給出一個較為合理的解釋,即在瓷器行銷過程中,瓷器商人或是運輸者在標記某一批次某類某捆瓷器的數量時,用硬質毛刷蘸染特殊的紅色顏料將貨物數碼刻劃于頂部或者底部的瓷器上,從而形成了這樣的標記。由于器物出土于遺址而非運輸的道路上,更因為末次貿易的打亂,我們已經很難統計出擁有紅色標記瓷器在總量中的比率,但如果把它當做金代商人進賬簿的殘片來閱讀,仍然可以品味出有趣的現象:在“一”這一最小的進貨單中,我們看到標注符號的瓷器絕大多數是最為精美的瓷器,如HFZ∶1是一件定窯印花十二月花卉紋盤,YZL∶5是一件定窯劃花盤,CSJZ∶2是一件定窯印花勾欄湖石花卉紋盤,這三件都是各個遺址出土的瓷器中最為精貴的品類。而標有“卅”“×”甚至更多的無法識讀的組合數字的瓷器多是較為低廉的日用粗瓷及素面定瓷,進貨量理應頗大。當然,我們無法判定一件標注碼子的瓷器所代表的是這類品種的數目還是這一捆一摞的數目。
在理論上,可以把宋金時期瓷器的行銷分為三個級別,第一級別是由窯場到分銷州城,第二級別是由分銷州城到其他州城,第三個級別是由州城到縣、村寨。在成書于元末的高麗讀本《老乞大》中提道:高麗商人在大都“更買些碗子什物。鍋兒、鑼鍋、荷葉鍋、六耳鍋、磁碟子、木碟子、漆碟子、這紅漆匙、銅匙、紅漆筋、三腳
至于為何紅色碼子難以擦去,筆者認為更可能是有意為之而非無心之作。從民俗材料來看,一般用于方便計算的“賬碼”“布碼”只是采用普通的墨水或者滑石材料,而涉及商家憑信的碼子,如溫州龍灣仍在使用的“埕碼”[7],即用紅漆在酒甕上醒目地書寫甕內酒的斤兩,則選擇了穩定的書寫材料,而在長春的一家現代瓷器店中,筆者看到兩捆剛剛運到、尚未拆封的瓷器在最頂部的碗上用不易掉色的油性馬克筆寫滿了品類、數目、買家等信息,紅色標記應與這種行為如出一轍。故此金代瓷器表面這種不易脫落的紅色碼子應該也是具有憑信功能的數量標志。而這很可能與綱運有關。在北方瓷器的大批量行銷過程中,應當存在一種運輸與銷售兩者分離且各自獨立的貿易體系,即從窯場到各州級經銷商之間存在獨立的綱運,窯主在發貨之前留下如此標記以作運輸者交貨的憑證,以及與分銷者的對證,而且或許只有窯主才會毫不心痛地在瓷器上揮毫潑墨,不慮觀瞻。
三、 結 語
通過上文的論證,我們認識到,白瓷上的紅色標記是一套用于瓷器貿易的數字系統,其產生不晚于北宋,主要流行于金元時期的北方地區(南宋很可能也在使用類似碼子,不過體現在瓷器遺存上的材料較少),在明清時期與北方窯場一并衰落。這是一套較為成熟的數字系統,其很可能是在明清開始流行的“蘇州碼子”的前身。由于史料與考古材料之限制,我們很難復原宋金時期陶瓷貿易的行銷細節,所以陶瓷器本身蘊藏的與貿易相關的信息就變得無比珍貴。如果將視線放遠,我們可以看到在宋金對峙的這一百年中南北窯系在不同的貿易模式下烙印在考古材料上的差異。在金代,以定窯為代表的瓷器貿易主要活躍在東北亞大陸,以陸路運輸為主,水路運輸為輔,我們能看到的與其相關的考古材料便是這類遺留在白瓷表面的“紅色碼子”。在南宋,青釉、青白釉瓷和黑釉瓷不僅內銷,更是面向整個海洋,發達的海洋(下轉50頁)(上接24頁)貿易使得南宋的瓷器出現在金國、高麗、日本及東南亞各國,甚至更遠的地區。在南海Ⅰ號沉船以及日本諸多同時期港口出土(水)的瓷器中,與貿易相關的遺存是一類為了識別貨主貨物以及在船艙中的位置而墨書的“某綱”“某直”“上”“中”“下”等記號[8]。對比這兩種瓷器表面的符號,北方瓷器行銷中的標記似乎更關注瓷器的數量狀態,而南方瓷器行銷中的標記更關注瓷器的歸屬狀態,這種差異或許與南北方不同的瓷器貿易體系有關。
[1]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吉林前郭塔虎城2000年考古發掘資料[A].長春: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2]黃驊市博物館,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吉林大學邊疆考古研究中心.2000年黃驊市海豐鎮遺址發掘報告[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5.
[3]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朝陽營州路出土瓷器[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1.
[4]朝陽市博物館,朝陽市龍城區博物館.遼寧朝陽杜杖子遼代墓葬發掘簡報[J].文物,2014(11):19—27.
[5]邱建立,李學昌.并不神秘的民間速記文字:“花數”[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2):56—64.
[6]老乞大彥解[M].香港:亞西亞文化出版社,1973.
[7]孫建勝. 古老的記數符號[EB/OL]. (2009-05-05)[2016-12-01].http://eblog.cersp.com/userlog21/137023/archives/2009/1186155.shtml.
[8]陳波. 南海Ⅰ號墨書問題研究:兼論宋元海上貿易船的人員組織關系[J].東南文化,2013(3):97—105.
〔責任編輯:成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