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諭八旗箴言摯

張心雨

清嘉慶十三年（1808年）閏五月，北京。

盛夏時節，暑意正濃。陣陣熱浪從溫暖的南方大地涌向了京城。作為這個帝國的主宰者，滿洲人在舒適的關內定居了一百五十余年，早已適應了這里的氣候。但是這股熱浪實在難耐，宮廷內外紛紛叫苦不迭，只在桌前坐了一會兒便大汗淋漓的嘉慶皇帝不得不暫停奏章的批閱，來到相對陰涼的書房稍微解暑。這炎熱的天氣，使得皇帝格外想念關外故土的干爽清涼。他曾親自到過盛京，也在父皇口中聽說過關外的皚皚白雪，遼河水的波瀾廣闊；長白山巔，矯健的海東青跨過白山黑水，向那遙遠的深山老林中飛去。白山黑水，在皇帝心中更多的是模糊的意象，是他夢中多次夢到過的地方。他的父皇弘歷曾說，白山黑水是滿洲人的老家，是滿洲人的根，不要忘記滿洲人的根源。恭順孝敬的嘉慶皇帝一直想到關外去，拜謁滿洲人的“故鄉”，親眼見一見傳說中的“白山黑水”。這個念頭深深縈繞在他的心頭。最近，宮里較往日更加繁忙，準備移駕熱河的工作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再過不久，皇帝就要起駕前往熱河避暑山莊，躲避這難以消解的暑意。熱河居于內地、蒙古、滿洲故地三方交界處，這里有遼闊的草原，也有茂密的山林，景色與遼沈大地頗為相似。嘉慶皇帝心中有著些許期待，他終于可以從平日繁忙的軍政事務中抽出空閑，去到那美麗的烏蘭布統草原，在廣闊的草原上彎弓射獵，同手下的滿蒙子弟們策馬奔騰，還能與蒙古各部王公、諳達把酒言歡，盡情歌舞。想到這里，皇帝緊鎖住的眉頭漸漸放松了下來。

嘉慶皇帝這時已執掌整個國家十余年，他是乾隆皇帝最為喜愛和信任的兒子。為了帝國的權力能夠躲避腐敗勢力的干擾，達到權力平穩過渡，乾隆皇帝在垂暮之年毅然選定謹慎恭順的颙琰作為自己的繼任者，自己退居太上皇之位，悉心輔佐國政。他對嘉慶皇帝寄予殷切厚望，希望兒子能夠擺脫帝國面臨的種種問題，維持住大清全盛的局面。

嘉慶皇帝時值壯年，很想有一番作為。恢復盛世，既是他作為皇帝不懈奮斗的動力，同時也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嘉慶皇帝在位期間，面臨的國內局勢不容樂觀，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危局”。江湖之遙，戰火頻仍。南方白蓮教起義剛過，川楚陜三省的農民起義勢頭又盛，義軍此消彼長，接連攻克地方府州縣，戰火連連，百姓困苦。駐防在各個要塞的八旗軍懼怕戰斗，已經無力承擔繁苦的軍事征戰，軍事統帥指揮不利，接連吃了敗仗。皇帝不得不更易統兵大員，起用各地綠營，同時嚴懲鎮壓不力的將吏。可謂傾盡全國之力，歷經數年方才將起義軍悉數平定。廟堂之上，內斗不斷。官員們互相嫉妒，見不得比自己有能力的人身居高位，早已不見先天下之憂的臣子。嘉慶皇帝處死了權臣和珅，已經是十年前的事，彼情彼景歷歷在目，仿佛昨日。這一昔日的八旗精英，帝國所有權力與財富的象征，腐敗罪行被公布于天下，為人所不齒，更令所有的八旗子弟感到蒙羞。俗話稱“和珅跌倒，嘉慶吃飽”，收繳的銀兩還沒來得及存入國庫，便被拿去用作剿匪軍餉。和珅的“跌落”并未令大多數八旗子弟吸取教訓。臣僚們整日為剿匪不力而推卸責任，互相揭發，令嘉慶帝心煩意亂。

八旗子弟，曾經是精銳驍勇的代名詞，是國家賴以圖存的堅定力量。而今，他們的種種表現讓嘉慶皇帝大為失望。久居京城的八旗兵過慣了太平日子，憑借著先祖奮斗的功勛，能夠保證自己的衣食無憂，于是就不事生產、不習武藝。他們厭倦了枯燥乏味的軍營生活，他們喜歡在鶯歌燕舞中抒發自己對生活的感悟，對祖先榮耀的贊譽。他們喜歡豪飲，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體現出八旗子弟豪爽的性格。在京城的街道上，時常可以看到流連于酒肆的醉漢，一言不合，打斗便伴隨而來。他們認為，只有戰斗才能衡量這個人是否是合格的八旗勇士，不必在乎軍令的嚴格束縛。如果不善飲酒，那么就提籠架鳥，恣意游蕩。鳥兒是他們的寵物，他們用這種有意的模仿，向祖輩的馴鷹人表達敬意。讀書學習對于他們來說實在痛苦，比起晦澀難讀的滿文書籍，他們更喜歡用熟識的漢文，和友人唱和詩詞戲曲、子弟書，借吟風頌月，以歌詠他們的閑適生活。

這種情況讓嘉慶皇帝感到不安。當前國內起義接連發生，時刻都有可能動搖自己的統治。皇帝正需要八旗將士奮勇效力，安撫地方，每一位八旗子弟都應該勤習武藝，恪盡職守，怎么能夠容許八旗子弟貪圖安逸不思進取？如何能夠讓八旗子弟改變陋習，恢復樸風，是擺在嘉慶皇帝面前的一道難題。

作為一位謹慎的皇帝，嘉慶帝善于聽取長輩的意見。他喜歡翻閱古書，學習前人的歷史經驗，他走到書架前，翻閱前朝實錄，追憶起先輩的豐功偉業。想當初，八旗健兒在太祖、太宗皇帝的率領下，艱苦地創業，在白山黑水間建立自己的家園。薩爾滸之戰，松錦大戰，八旗軍奮勇當先，強力擊敗明軍精銳。皇太極兩征朝鮮，進逼北京，那是何等的威武強健。曾祖父康熙皇帝，文能以仁治安邦，武能策馬平天下。會挽雕弓，西北三征噶爾丹，又打下了臺灣，平定了三藩，從此海內完治，迎來太平。一時間，名將輩出，能臣滿朝堂。嘉慶皇帝很崇拜他的曾祖父康熙皇帝，正是康熙皇帝智擒權臣鰲拜，給了他捉拿和珅的勇氣。八旗的腐敗與貧困問題早已有之，康熙皇帝教導八旗將士應該保守傳統舊俗，恢復質樸勤儉的生活，保有尚武精神。“滿洲乃國家根本，宜加軫恤。近見滿洲貧而負債者甚多。賭博雖禁，猶然未止，皆由都統副都統佐領等不勤加教諭之所致也。且滿洲習于嬉戲，凡嫁娶喪祭，過于糜費，不可勝言。爾等若能各修厥職，不負委任，禁嬉戲無益之事，勸善懲惡則自然感化矣。”嘉慶皇帝看到這句話，反復玩味，目不轉睛，轉而望了望屋外忙碌的臣子，沉思良久。

某日，嘉慶帝在勤政殿聽政，并為群臣經筵日講，切磋學問。他說：“我圣祖謨烈光昭，功兼創守。彼時開國之初，風氣淳樸。在廷滿洲大臣教誡八旗，如清語騎射，尚能勤加習練，遠勝今日。而仰繹孜孜求治之懷，猶因稍涉浮靡，飭令力加檢束。迄今又閱百數十年，八旗生齒日繁，支絀情形，較前既甚。而都統副都統等才具又遠遜前人。朕宵旰焦思，曷能或釋。前經節次籌增養育，用贍身家，凡所以鞠謀而保聚之者，已無微不至。并疊經通諭八旗都統等，令各留心化導，務習本業。若果能恪遵教誡，自不難將積習漸次湔除，無如誨之諄諄，聽之藐藐。近日旗人中尚有以恣意游蕩犯科者，一經嚴飭。該都統等輒以引咎認過了事，實屬有負委任。嗣后著各該都統衙門、將此旨恭錄一道，敬謹懸掛，以期觸目警心。該都統副都統等，務須凜遵訓詞。率屬實力奉行，毋得視為具文，用副諄切訓誨之至意。”

嘉慶帝希望，八旗子弟能夠自我反省，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八旗子弟只要謹遵前人的訓導，嚴格地保守舊俗，就能夠喚醒自己的奮斗意志。嘉慶帝極為真摯，良苦用心，親自書寫訓詞以示誠意。滿文中，“箴”一詞是targabun，意思是“勸誡，勸導”。這一篇訓詞被命名為《八旗箴》。《八旗箴》歌頌了滿洲八旗祖先建立的功勛，希望諸位子弟不要忘記滿洲人的傳統，繼續為國效力。二十四年后，繼任者道光皇帝繼續為勸諭八旗做著不懈的努力，這一年，《滿漢合璧八旗箴》刊刻梓行。令人惋惜的是，這部真摯的勸諭并未能挽回人心，八旗的腐敗正伴隨著日漸衰退的清王朝走向沒落。當年嘉慶皇帝苦口婆心的規勸被人遺忘，束之高閣。昔日驍勇的滿洲巴圖魯，在帝國黃昏殘陽下，最終從馬背上跌落了下來，沉醉于祖先的迷夢之中，他們忘記了自己的名字，沒有再醒過來。滿語文，這一承載著滿洲人所有記憶的精靈，在白山黑水間迷失了蹤影，等待著有心人來破譯她的密碼，找回珍貴的歷史記憶。

現將《八旗箴》滿文部分進行拉丁字母轉寫。鑒于滿語文質樸平實的特點，試以白話漢文進行翻譯，可以與原文古代漢文翻譯相參照，幫助理解文意。

滿文拉丁轉寫如下（附漢文原文）：

Manju nikan hergen I kamqime araha jakvn gvsai targabun

滿漢合璧八旗箴

Jakvn gvsai targabun

八旗箴

Amba daiqing gurun hese be alifi，gubqi abkai fejergi be toktobuha，

皇清受命，撫有萬方。

daqi golmin xanyan alin qi sabi tuqinjifi，tamon omo qi huturi badaraka，

白山毓秀，闥門衍祥。

taizu han beye juse deote be gaifi，Mukden de fukjin doro neihe

躬率子弟，基開沈陽。

tereqi jakvn gvsa banjibufi，gulu kubuhe seme faksalaha，

八旗布列，有正有鑲。

kalka heqen I gese karmame dalire jakade，gungge suduri dangsede ejebuhe amala，

千城御侮，勛紀旗常。

xizu han xanaha furdan be dosifi，beging heqen de doro be toktobuha manggi，

世祖入關，定鼎帝閶。

suwende boo usin xangnafi，biyadari menggun bele buhe，

爾田爾宅，月賜銀糧。

tarirakv bime jeterengge baha，jodorakv bime eturengge baha，

不耕而食，不織而裳。

ere tanggv funqere aniyai sidende，han mafari，han ama I kesi umesi desereke，

百有余載，祖考澤洋。

gebungge amban baturu jiyanggiyvn sa，aisilame dasame fafurxame faxxaha，

名臣勇將，佐治騰驤。

mergen erdemungge qolgorome tuqire jakade xu dasabuha bime horon selgiyebuhe，

賢才杰出，文修武揚。

geren enduringge han hvwaxabume ujihai，dasan kooli yooni yongkiyaha，

列圣培養，治具畢張。

mini ajige beye，gingguleme songkolome tuwakiyame gelhun akv xolo tuqiburakv，

惟予小子，遵守不遑。

damu banjiha fusekengge ulhiyen I geren ofi，esei dorgi sain ehe adali akv，

生齒日眾，間有莠良。

uttu ofi targabun arafi bireme ulhibume selgiyehe，gingguleme dahame yabu ume onggoro，

書箴誕告，敬聽勿忘。

manju gisun be kiqeme urebu，gabtara niyamniyara be urunakv daqun sain obu，

國語勤習，騎射必強。

ejen be wesihule niyalma be hiyooxula，banuhvn be dasa balama be targa，

尊君孝父，警惰戎狂。

ume puseli de genefi arki nure omire，ume feniyeleme isafi jiha efire，

勿酣酒肆，勿入賭場。

ume majige jali de nukibufi temxendume，amba koro bahara de isibure，

勿爭小忿，反致大傷。

ume menggun bele be mamgiyame fayame bekdun arafi toodara mangga de isibure，

勿廢銀米，債負難償。

ume gusherakv bade balai xodoro，ume fafun erun be neqime yabure，

勿游狹邪，勿干憲章。

suweni mafari amata，gemu jalan halame sain I yabuhai jihe，

乃祖乃父，世德流芳。

suwe ainu beyebe efuleme beyebe waliyame，qihanggai jobolon gasaha de tuheneki sembini，

胡為暴棄，甘蹈患殃。

yaya ere udu haqin be fuhali nimeku yoo I adali obufi tuwaqi aqambi，

凡此數事，枧若病瘍。

jakvn gvsa be kadalara geren wang ambasa，

分置都統，藎臣賢王。

meimeni mujilen be akvmbume hvsun be waqihiyame，uhei gingguleme wehiyeme aisila，

殫心竭力，協恭贊匡。

mini funde taqihiyan be selgiyeme，muterei teile kiqeme faxxa

代予敷教，才智勿藏。

teisu teise hvsutuleme aisilame dasame uhei nenehe taqihiyan be songkolome daha，

眾擎易舉，共迪前光。

mini beye gingguleme han ama I kesi be alifi，erde yamji hing seme kiqeme，

凜承考眷，宵旰自蘉。

fe taqin be dahvbufi enteheme karmame mohon akv okini sembi.

期復舊俗，永保無疆。

Saiqungga fengxen I suwayan muduri aniya anagan I sunja biyai orin deri

嘉慶戊辰閏五月之下澣，

Han I arahangge.

御筆。

Doro eldengge I juwan juweqi aniya jakvn biyai sain inenggi folobuha.

道光十二年八月吉日刊刻。

白話漢文翻譯：大清國承載著上天的旨意，安撫平定了全天下。起先，自長白山生出祥瑞，自闥門泊興起了福氣。太祖皇帝率領著各部子弟，在盛京開創基業。自那以后，創立八旗，分為正旗與鑲旗。因如干城一樣防御守護，歷經干戈，是故，所建立的功勛被記載在史冊上。后來，世祖皇帝進入山海關，在京城定鼎帝位。皇帝賞賜給你們八旗子弟房屋與田地，每個月賜給你們銀兩。使得你們不耕作而能獲得食物，不織布而獲得衣服。在這一百多年之中，皇祖、父皇的恩德廣布，澤被后世。有名的大臣們、勇敢的將軍們，奮發宣力，盡心輔佐我們的功業。因為有眾多超群杰出的人，所以文化得到修治，武力得到宣揚。正是仰賴于先前各位圣明的君主悉心培養，國家的政治、法律全都完備。朕等晚輩小子，謹慎照樣遵行，不敢有一絲空閑怠慢。但是隨著生口滋長，八旗人丁漸漸增多，這些人之中良莠不齊，有好有壞。為此，朕寫作一篇箴言，曉諭勸誡你們，讓你們謹慎的遵行，不要忘記：勤學滿語，務必要使之熟練，勤習騎射，一定要使之精熟。對為君為父之人，應當尊敬孝順；對于懶惰的習慣，應該保持警惕；對于狂傲放蕩的行為，應當盡力戒除。不要到酒館沉迷飲酒，不要到賭場恣意玩耍。不要因微小的憤怒而紛爭，反倒造成巨大的傷痛。不要靡費銀兩與糧米，以致于負債累累難以償還。不要任意狹游，不要干犯法度。你們的祖祖輩輩，都是世代行善之人，為什么你們自暴自棄，甘愿沉溺于憂愁抱怨之中呢？凡此以上數件事，應該全然如看病治瘡一樣對待。管理八旗的各位王、大臣，你們要各自盡心竭力，彼此幫助，替朕宣揚教誨，這樣才能盡顯發奮。各自努力彼此幫助，一同遵奉前人的教誨。朕自身謹承父皇恩典，朝夕勤勉，期待恢復滿洲舊俗，永保大清福壽無窮。

嘉慶戊辰（十三年，1808）閏五月二十日，御筆。

道光十二年八月吉日刊刻。

〔特約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