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濤
為了避免孩子滑向高度近視,一些家長鋌而走險開始嘗試一種尚處于臨床試驗的眼藥品。與其讓孩子們當風險難測的小白鼠,不如把他們趕到戶外去
“兩眼都是200度!”當看清驗光單上的數字時,家住北京的李然(化名)腦中嗡嗡作響,心里一片茫然。
李然和妻子都是高度近視,因此對兒子果果的視力健康一直心存警覺,比如孩子看電視或玩iPad的時間絕不能超過20分鐘。
大約一個月前,李然發現孩子看電視時,不時歪頭、瞇眼。他暗叫不好,趕緊帶到醫院檢查,結果,7歲的果果近視了。
在中國,近視是一個嚴重的公共衛生問題,青少年更是近視的“重災區”。
教育部在2014年曾對全國學生體質與健康進行調研,結果顯示,小學生視力不良檢出率為46%,初中生為74%,高中生為83%。而在60年前,只有10%-20%的中國人患近視。
通常來說,孩子一旦近視,很難再恢復視力。而且,近視度數會隨著身體發育不斷增加,直到成年后才趨于平穩。
李然明白這個道理,因此他一門心思想控制住孩子的近視度數,最好別發展成高度近視。但在咨詢了多位眼科醫生、硬啃下數十篇科研論文之后,他心里沒底了,因為科學界至今尚未找到公認的、有效的近視眼防治方法。
無奈之下,李然決定讓孩子去嘗試一項在中國大陸尚處于臨床研究階段的治療方法。
自愿當“小白鼠”
The EyeClinic眼科診所位于新加坡繁華的旅游購物街烏節路上。近一年來,陸續有一些中國大陸的游客來此采購濃度為0.01%的阿托品滴眼液。目前,這一規格的阿托品藥物僅在新加坡有售。
該診所的一位接待員在電話中告訴《財經》記者,這種阿托品在新加坡被用來控制兒童的近視。來買藥的國外游客需要提供所在國的醫生處方、孩子的近視度數和護照,一次可以開三個月到半年的用量。
在眼科,阿托品主要用于散瞳,并對虹膜睫狀體炎有消炎止痛效果。但有一些臨床研究表明,阿托品有望成為控制兒童近視的藥物。其中最著名的研究正是由新加坡科學家完成的,他們對400名近視兒童展開了為期五年的研究。
在第一階段研究中,證實濃度為1%、0.5%和0.1%的阿托品對近視的控制作用。阿托品的濃度越高,近視控制作用越好,但壞消息是,停藥后,濃度越高的近視反彈也越快;在第二階段研究中,近視兒童每晚滴一滴0.01%的阿托品,持續兩年后再停藥一年,結果顯示,該濃度阿托品也能有效減緩近視加深的速度,而且停藥后的近視反彈現象不明顯。
后者促成了新加坡將0.01%的阿托品應用于兒童近視的控制。
中國科學家的最新研究進一步夯實了阿托品控制近視的療效。溫州醫科大學附屬眼視光醫院教授瞿佳領銜的團隊,對已發表的6000多篇有關近視控制的論文分析研究,將16種控制近視的方法進行有效性比拼,結果發現,阿托品的效果最好,高、中、低三種濃度,濃度越高,抑制近視的效果越好。這一成果發表在2016年4月出版的國際眼科學權威雜志Ophthalmology。
不過,在中國大陸,用這種低濃度的阿托品控制兒童近視尚處于臨床研究階段,市面上沒有成品藥。李然因此動過全家去新加坡旅游、同時買藥的念頭,但在加入幾個社交網絡上的阿托品近視防控群組后,他發現了另外一條成本更低的路徑——自己配藥。
實際上,最早將阿托品用于控制近視的不是新加坡,而是臺灣。早在2000年,臺灣眼科醫學會就建議使用阿托品來減輕近視眼的進展。
有別于新加坡,臺灣衛生部門推薦的是中高濃度的阿托品。目前,臺灣市面上用于控制近視的阿托品濃度有1%、0.5%、0.25%及0.125%,效果因人而異,一般而言,濃度越高效果越好,但兒童使用后,畏光的副作用就越強,必須佩戴變色鏡片,在戶外要做防曬遮陽措施。
位于臺北市重慶南路的一家眼科診所的工作人員告訴《財經》記者,臺灣的孩子患上近視后,眼科醫生都會主動推薦使用阿托品進行治療,減緩近視的進展。而且,阿托品滴眼液在藥房就可以買到,沒有強制要求醫生的處方。
這就讓從臺灣海淘阿托品變得十分便利,淘寶有商家在售賣臺灣產的0.125%阿托品。買回來后,按照計算好的比例,用針管抽取定量的阿托品,注入市售的人工淚液藥瓶進行稀釋,獲得所需濃度。這樣一瓶自配藥水的成本只有五六十元,可使用一個月。
李然將這款海淘藥品加入購物車,準備再研究一下就下單,這時又從阿托品群組里獲得一個線索,在北京、上海等城市的幾家醫院里,有眼科醫生可以開出阿托品滴眼液,然后由醫院的藥房配制。這顯然比自己配制更讓人放心。
最終,李然按圖索驥,帶孩子找到北京的一家三甲醫院。醫生給果果做眼部檢查后,李然終于拿到了0.01%的阿托品。開處方時,醫生認真地提醒李然,“這是私下開的,對我來說是冒風險的。”
在整個童年到青少年時期,眼睛會隨著身體發育,所以近視也會不斷加深。特別是當孩子在較小年齡就出現近視,近視度數會以每年約100度的速度惡化。如果孩子在6歲-8歲發生近視,到成人時更容易成為600度以上的高度近視。因此,在臺灣,醫生建議近視50度以上的兒童應接受阿托品治療,且持續點藥到高中畢業,以避免成為高度近視。
高度近視者晚年患白內障、青光眼和視網膜脫落的風險要大很多。
現在,高度近視的比例很驚人,一項研究表明,在首爾的年輕人和上海的學生當中,差不多每五名近視患者中就有一人是高度近視。
正是由于害怕孩子變成高度近視,才有一群像李然這樣的大陸父母,大費周章地尋找低濃度阿托品。盡管低濃度阿托品在大陸還處于臨床試驗階段,但一位北京媽媽的話語代表了他們的心聲,“我們是自愿當小白鼠的。”
硬幣的另一面
阿托品已展現出延緩近視進展的喜人效果,還有簡單實用、價格便宜這樣的優點,簡直太合適需要長期堅持的治療。但是,阿托品的缺點也是明顯的,孩子使用后可能有過敏、畏光、面紅、發熱,以及看近模糊等癥狀。
家住上海的城城今年9歲,2016年5月出現近視后,開始滴1%的阿托品,每兩周一次。一年下來,近視度數沒增長。不過,在天氣晴朗的戶外,城城會覺得光線十分刺眼,必須戴上墨鏡。
正常人的瞳孔在強光下會迅速收縮,以阻止太多的光線進入眼球內,避免強烈紫外線對眼睛的傷害。但使用阿托品的孩子,由于睫狀肌處于麻痹狀態,瞳孔失去調節而長期散大,會有較多的光線進入眼球內,長此以往是否會對晶狀體或視網膜產生不良影響,目前缺乏跟蹤研究,仍屬未知。
出于安全性考量,歐美國家沒有推廣阿托品作為控制近視的方法。還有,白種兒童的虹膜顏色較輕,阿托品會使其更容易受到過量紫外線的影響,導致老年黃斑病變等疾病。
“我不主張使用阿托品這類藥物控制近視。”美國諾瓦東南大學視光學院教授蔣百川告訴《財經》記者,在美國20年前便有研究,表明兒童在使用阿托品時近視進展延緩,但一旦停用,會加速進展。
蔣百川回憶,大約20年前在一次國際視覺會議上,一位臺灣眼科醫生報告,他在自己孩子身上用阿托品控制近視,連續用了十多年。當時,這個報告非但沒有引起同行的贊賞,還遭到許多人的議論和責備。
對于臺灣將阿托品在兒童近視治療中普及的做法,廣州愛爾眼科醫院準分子科主任常征覺得值得商榷。他曾經在學術會議上詢問過幾位臺灣視光學專家,他們也不贊同,但又無可奈何。
原來,臺灣眼視光師與眼科醫生的話語權不平等,眼科醫生的地位很高,眼視光師就算是歐美留洋回來的,話語權也不高。因此,盡管眼視光師學會一直在呼吁停止使用阿托品控制兒童近視,可對于眼科醫生們來說,這只是噪音而已。
臺灣眼科醫學會的資料稱,阿托品可能引起的副作用幾率非常低,包括結膜充血、眼壓上升、口干、頭痛,可能引發急性青光眼的幾率為二萬分之三或更低,而且多發生在老年人。目前無任何臨床報告,使用會引發白內障的病例。
不過,對于阿托品控制近視所帶來的風險,臺灣的眼科醫生還是給出了一些具體的應對措施:幼童視覺機能未確定發育完全前,最好避免太早使用阿托品;若使用,須在滴入眼后,輕壓內眼角數分鐘,以防經鼻淚管吸收,產生全身癥狀;使用阿托品的孩子,在室外時,必須佩戴多焦變色鏡片或附加太陽鏡片,并強力建議戴上遮陽的帽子,避免強光刺激,及可能的傷害。
另一個降低風險的措施,就是降低阿托品的濃度,這也促進了阿托品治療的推廣。高雄長庚紀念醫院眼科系主任吳佩昌表示,2000年,臺灣有37%的近視兒童使用1%或0.5%的阿托品;從2004年開始,副作用更小的0.125%濃度阿托品上市,使用的近視兒童上升至50%。
新加坡使用的是更低濃度的0.01%阿托品滴眼液,而且必須有醫生的處方才能拿藥。
通過查詢中國臨床試驗注冊中心網站,《財經》記者發現,國內有8個阿托品治療近視的相關臨床試驗的注冊記錄,申請者包括北京同仁醫院、中山大學中山眼科中心、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等。這些試驗的設計,有些就是為了尋找一個用于控制兒童近視的合適濃度。
北京同仁醫院表述的研究目的是:近來研究證實,隨著阿托品濃度的降低,副反應逐漸減少,但其防治近視進展的療效亦降低,因此需要尋找某一恰當的阿托品濃度,以保證其防治近視進展的有效性、同時降低副反應,提高依從性。
對于中國大陸一些醫院將未經批準的阿托品用于治療兒童近視的現象,蔣百川強調,“反對在不成熟的情況下,將孩子當試驗品。”
把孩子“趕到”戶外
眼睛稱得上是人體最精巧的部件。無論物體遠近,視力好的人都能通過眼部肌肉控制晶狀體的形狀,將物體的像聚焦到視網膜上。近視患者的眼球是略微拉長的,遠處的物體成像在視網膜的前方,而不是聚焦在視網膜上,于是遠處的景物都模糊了。
多年來,科學界形成了一定的共識,近視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基因和過度近距離用眼導致的。
果果這一代中國孩子們的眼睛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考驗。果果父母都是高度近視,他又剛上一年級,學習壓力會逐漸加重。2014年3月,經合組織的一份報告顯示,上海平均年齡15歲的學生,平均每周用14小時做家庭作業,英國為5小時,美國為6小時。
要想對抗近視的侵襲,就得讓孩子更多地待在戶外。
一項對比悉尼和新加坡的研究結果頗為有趣:6歲-7歲的華人兒童近視患病率,悉尼比新加坡低很多,分別是3.3%和29.1%。出人意料的是,悉尼的兒童每周有更多的閱讀時間。究竟是什么因素,讓近距離用眼時間更多的悉尼兒童獲得了較低的近視患病率?科學家發現,悉尼的兒童戶外活動多,平均每周有14小時,而新加坡兒童每周只有3小時。
中山大學中山眼科中心教授何明光團隊的研究也證實,提高戶外時間有助于保護中國兒童的視力。科學家在廣州隨機選取了六所學校,讓6歲至7歲的孩子在學校日程結束后,增加40分鐘戶外課程;作為對照的其他六所學校的兒童時間表沒有變化。三年后統計結果發現,接受戶外活動的900多名兒童中,30%患有近視,而對照學校的近視率則近40%。
在澳大利亞和臺灣地區開展的類似研究,都給出了近似的結果,戶外活動可以有效預防近視。
進一步的研究表明,戶外最重要的預防近視因素,是眼睛暴露在明亮的光線下。根據流行病學研究,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的近視研究者伊恩·摩根(Ian Morgan)認為,孩子們需要每天在至少1萬勒克斯(光照度單位)的光照下,待上3小時,才有助于預防近視。這個光強度相當于晴朗夏日,在樹蔭下戴著太陽鏡的感受;而即使是光線充足的室內,光強度通常不超過500勒克斯。
此外,科學家還發現,陽光可以刺激視網膜中多巴胺的分泌,這種神經遞質能夠抑制眼球的生長。這從作用原理上解釋了為何明亮的光線可以預防近視。
吳佩昌曾撰文稱,臺灣地區主要是靠每天戶外活動2小時、近距離中斷(每30分鐘近距離用眼后,休息10分鐘),及使用低濃度阿托品來防控兒童近視。
在新加坡和悉尼的研究中,建議兒童每周戶外活動14個小時,臺灣按照7天做平均,提出每天增加2小時戶外活動。
跟蹤研究證實,臺灣地區的視力不良率過去數十年都是持續上升態勢。但從2011年開始,普遍推行每天2小時戶外活動后,有了前所未有的反轉,近視患病率按每年1%的速度下降。
眼保健操的神話
中國大陸兒童的近視發病率高,但關于近視的研究,有分量的卻很少,于是各種民間“土方”蜂擁迭起,貼耳穴、針灸治療、理療、按摩等,對近視兒童來說,這些療法最多有些許緩解疲勞的作用,缺乏支持治療近視的科學證據。
如果耽誤了配鏡時機,還會使孩子近視的程度加重。
做眼保健操的制度在大陸中小學執行了幾十年,在蔣百川看來,卻并不科學。
這套眼保健操是上世紀60年代,由北京醫學院(現北京大學醫學部)體育教研組主任劉世銘自創,用來治療自身的眼疾。1963年開始在北京幾所小學試行。至1966年“文革”開始,學校停課,眼保健操也停止了。到1972年學校復課,眼保健操隨之恢復,又經中醫按摩專家糾正與修改,形成了現在的動作。
這套眼保健操并沒有經過嚴格的臨床試驗,被教育部門推廣至今,每天兩次眼保健操時間被納入課表,成為國內中、小學生每天必須參與的項目。
然而,中國學生的近視眼患病率有增無減。
蔣百川還質疑,兒童一下課,沒有洗手便隨著廣播在自己眼部周圍揉捏推拿,是否存在很高的細菌感染危險?
“眼保健操是否有用,要用科學實驗的方法,用數據說話”。設計一個這樣的實驗并不難。蔣百川在溫州、上海都曾嘗試過,但中小學校方都不支持,沒有人肯配合。原因很簡單,規定學生要做眼保健操是上級主管部門的行政命令,怎么能不執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對于減緩近視的發生和進展,目前科學界認為最好的辦法還是增加戶外活動,少做閱讀和其他近距離用眼。
“如果將做眼保健操的時間,讓孩子們到室外去活動,對于控制近視更有意義。”蔣百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