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北平 大連海事大學法學院院長、教授
海上保險中的不利解釋原則
初北平 大連海事大學法學院院長、教授
由于海上保險合同的復雜性,在合同履行過程中,雙方常常就合同條款含義發生爭議。特別是格式條款大量應用于海上保險,在簡化締約過程的同時,也相應減少了被保險人參與保險合同協商談判的機會,對格式條款中語義模糊的地方,容易引發糾紛。此時需要通過合同解釋的方法,消除合同疑義,填補雙方約定的空白。其中,不利解釋原則是海上保險法下重要的一種合同解釋方法。
不利解釋原則,也稱逆利益解釋原則,是保險合同領域常見的解釋方法之一,系指在保險合同用語可以作出兩種解釋的情況下,保險單用語應當依照最不利于保險人的方式予以解釋。所謂的不利,即不利于提出保險條款的保險人。作為合同解釋的一般方法,不利解釋原則最早見于《法國民法典》,其第1162條規定:“契約有疑義之情形,應作不利于訂立此種約定的人而有利于債務人的解釋。”英美法中也存在大量不利解釋原則適用案例。
我國《合同法》第41條規定:“對格式條款的理解發生爭議的,應當按照通常理解予以解釋。對格式條款有兩種以上解釋的,應當作出不利于提供格式條款一方的解釋……”《保險法》第30條:“采用保險人提供的格式條款訂立的保險合同,保險人與投保人、被保險人或者受益人對合同條款有爭議的,應當按照通常理解予以解釋。對合同條款有兩種以上解釋的,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應當作出有利于被保險人和受益人的解釋。”
與其他合同解釋原則和方法不同,不利解釋原則在適用時有著較為嚴格的適用條件,這是因為不利解釋原則預設了“不利于保險人”的價值判斷,如果輕易使用,將會極大損害保險人利益,對海上保險合同雙方的利益平衡產生影響。總結來說,海上保險中不利解釋原則的適用條件共有以下三方面:
一、根據保險人提供的格式條款訂立保險合同
我國2009年修訂的《保險法》重要的變化就是將不利解釋原則的適用對象由之前的“保險合同條款”修改為“采用保險人提供的格式條款訂立的保險合同”。也就是說,只有雙方對由保險人提供的格式條款產生爭議,方可適用不利解釋,這實現了與我國《合同法》的統一。
當投保人參與了保險合同的起草,或者保險公司不單獨對合同的語義負責時,不利解釋原則將失去適用空間。盡管海上保險合同多是根據保險人提供的格式條款制定的,但也存在經過雙方協商或者被保險人提供的保險條款。對協商條款適用不利解釋原則,將違反合同自由原則,只要雙方根據自由真實的意愿達成合意,法院在解釋時就應處于完全中立的地位,努力探求當事人真意。同樣,針對被保險人提供的保險條款不適用不利解釋,也是該原則的應有之義,因為通常來說不存在保險人處于劣勢談判地位的情形。
二、出現疑義
合同條款所載用語出現疑義(ambiguity)是適用不利解釋原則的另一前提。在英美法中,不利解釋原則是對合同爭議的一種解決手段,如果合同語言平易易懂(plain and intelligible),將不會適用不利解釋原則。疑義不同于爭議,在“Federal Deposit Ins. Corp. v. W.R. Grace & Co.”案中,Posner法官認為,“合同雙方對合同產生爭議并不意味著合同存在疑義,倘若如此,書面合同便失去了對雙方的拘束力。”我國2009年之前《保險法》由于對此條件規定不清,一度導致司法實踐中濫用不利解釋。2009年《保險法》明確了適用不利解釋原則必須針對有疑義的格式條款。根據《保險法》第30條,疑義應理解為按照通常理解對合同條款進行解釋,存在兩種以上解釋。這里的通常理解,應該是綜合運用文義解釋、體系解釋等一般的合同解釋方法進行的理解。
三、作為合同解釋的最后手段
關于不利解釋的適用位階,一直存在廣義說和狹義說兩種觀點。狹義說將不利解釋視為“tie breaker”,作為其他合同解釋方法失效后的最后手段。廣義說則是伴隨著格式合同的興起而出現的,系指對于格式合同的提供方,一旦存在疑義,即作出不利于合同提供者的解釋,由于這種解釋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嚴格責任,廣義不利解釋原則也被稱為嚴格責任不利解釋原則。
國外相關司法實踐對不理解釋原則的適用位階實際也存在一個搖擺的情形。例如,美國法院最初法院采納狹義說,但隨著格式合同的大量涌現,嚴格責任不利解釋原則漸成主流。這種現象又隨著以合理期待原則為代表的保險法新學說的出現而受到沖擊。此后,美國再度認可了狹義說,不利解釋原則處于第二位階,作為所有解釋手段失敗后解決合同疑義的最后手段。
總體來說,嚴格責任不利解釋容易導致合同條款的不確定性,造成了整個合同締結和履行過程的低效。同時語言的多義性和歧義性是客觀存在的,保險人難以根除疑義,因此承擔合同解釋上的嚴格責任,未免過于嚴苛。我國《保險法》立法中采納了通說狹義說的觀點,不利解釋原則處于位階的最末,有嚴格的適用條件。有我國學者把不利解釋原則的地位解釋為“最后一張王牌”、“最后出場的角色”,筆者認為是十分形象的。
有關海上保險中不利解釋原則在眾多國家的司法實踐都有體現。在美國,美國聯邦上訴法院在1987年“Ingersoll Milling Mach. Co. v. M/V Bodena”案中確認“保險人提供的保險合同含義如果含糊不清,將作出不利于其的解釋,這一規則適用于包括海上保險在內的一切保險。”該案中保險單同時記載了艙面貨條款以及貨艙運輸條款,原審法院及再審法院均作出了對保險人不利的解釋。法院在判決中表示:“針對保險人的不利解釋原則多適用于保險人利用除外責任試圖免責的情形。”在1971年“Eagle Star Ins. Co. Ltd. of London v. Ross”案中,雙方當事人就投保船舶Shik-Sea輪是否違反航行區域條款發生爭議。保險人認為被保險人違反了“投保船舶限于在佛羅里達州內水及沿海水域航行”的條款。佛羅里達上訴法院Hendry法官認為:“該條款存在疑義,并未將航行區域限制在佛州境內,如果保險人有此意,應該使用明確、不存疑義的語言;當船舶保險合同存在疑義,有爭議的保證條款將作出有利于被保險人的解釋,這一原則為法學界所公認。”
在英國,2008年的“Pratt v Aigaion Insurance Co SA”案中,英國上訴法院也運用了不利解釋原則。原告為自己所有拖網漁船投保,保險合同約定“被保險人保證船舶在任何時間均有一名經驗豐富的船員以及船東及/或經驗豐富的船長在船負責。”投保船舶在港內發生火災造成損失,當時船上并無相關人員。原審法院認為根據字面意思,至少兩人應當時刻在船上負責,而發生火災時無相關人員在船,被保險人違反了保證義務。被保險人不服上訴。上訴法院認為,“任何時間”不能僅做字面理解,還需結合相關情況。本案中只能認定投保船舶至少應在航行時有相關人員在船負責,至于“任何時間”的外延,應適用不利解釋原則,保險人如想包含在港時,應當表述的更為明確。
從英美海上保險實踐中可以發現,不利解釋原則常常適用于解釋保證條款等情況,用以緩和英國海上保險法下保證條款的過于嚴格性。隨著英國《2016年保險法》的出臺,違反保證的后果出現了變化,這是否會對不利解釋原則的適用產生影響,還有待于今后判例的進一步明確。
不利解釋原則在我國司法實踐中亦多有體現。例如“浮山”輪案中,雙方所爭議的焦點在于船舶碰撞責任是否包含間接碰撞,即無接觸碰撞。人保1986年《船舶保險條款》雖將船舶“碰撞”造成的損失列入承保范圍,卻未給出船舶碰撞的明確定義,亦未在免責條款中列明間接碰撞屬于免賠范圍,以致引發爭議。可以看出,本案中“碰撞”用語含義產生了明顯的疑義,法院在判決中明確采納了不利解釋原則:“‘浮山’輪投保了‘一切險’,船舶保險條款屬于格式條款,該條款第一條訂明的碰撞責任包括因被保險船舶與其他船舶碰撞而引起被保險人應負的法律賠償責任,訂立船舶保險合同時保險人并未向被保險人明示船舶碰撞排除無接觸碰撞。根據誠信原則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和合同法》第四十一條的規定,對格式條款有兩種以上解釋的,應當作出不利于提供格式條款一方的解釋。因此,本案船舶保險條款所指碰撞應當包括無接觸碰撞。”
“泰白海”輪一案中,被保險人投保一切險附加戰爭險,保險條款為人保1986年《船舶保險條款》。“泰白海”輪在通過蘇伊士運河時發生擱淺事故,破壞了當地海底珊瑚。雙方就對珊瑚的賠償責任是否屬于一切險承保范圍提交仲裁。保險人主張船舶保險條款中“碰撞責任”項下的“固定物體”并不包括珊瑚等生物,該損失為環境損害賠償。仲裁庭認為,保險合同的碰撞責任條款明確規定承保被保險船舶“觸碰任何固定的、浮動的物體或其他物體”所產生的法律責任。“任何……其他物體”沒有明確排除自然物體,珊瑚明顯地屬于“其他物體”。我國保險法第30條規定:“……對于保險合同的條款,保險人與投保人、被保險人或者受益人有爭議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應當作出有利于被保險人和受益人的解釋”。我國《海商法》關于海上保險合同的規定中并沒有相反的規定,這一原則應適用所有保險合同。《合同法》第41條規定:“……對格式條款有兩種以上解釋的,應當作出不利于提供格式條款一方的解釋……”保險條款是由保險人提供的格式條款,對其涵義的解釋應適用這一原則(不利解釋原則)。
“南京”輪案中,保險人與被保險人就保險期限發生糾紛。根據保險合同中的格式條款,保險人保險費逾期不付,按短期費率條款執行。本案中被保險人應付保險費9.3萬元,實際支付4萬元。保險人根據中國人民銀行《關于下發沿海、內河船舶保險條款及費率的通知》附件四《沿海、內河船舶保險費率的規章》確定了保險期限,主張船舶發生觸碰事故時已經超過保險責任期間。被保險人認為保險人未履行法定告知義務,未向投保人解釋本案保險單所載“短期費率條款”的含義,對“短期費率條款”應作有利于投保人的解釋,即應按實際支付保險費與保險費總額的比例計算保險期限。廣州海事法院最終根據不利解釋原則支持了被保險人的主張,保險人引用的《沿海、內河船舶費率規章》屬于保險公司規范其保險費計算標準的內部行為規則,其不僅加重了投保人的責任和風險,而且未向投保人明示,對投保人沒有約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