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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新世界的孤兒

2017-06-09 10:38:43陳楸帆
花城 2017年6期

陳楸帆

杜若飛從一個無比漫長的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

他呆滯了許久,仿佛這個夢是如此之長,長得讓他忘記了自己原本應該身在何處。終于他認出來,這是自己租住了三年的老房間。陳舊的20世紀90年代裝修風格,略顯浮夸的石膏吊頂,木踢腳線,墻紙經過許多個陰濕的梅雨季之后已經泛黃,角落浮現青黑色的霉斑,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一張床、一張書桌和一套衣柜,都是用廉價的碎木合板壓制而成,他知道哪幾扇門是壞的,哪一扇打開后會有凌亂霉味的衣物涌出。

杜若飛深深地嘆了口氣,一切都沒有改變,夢里的事物只存在于夢里。他揉搓著身上蒼白的皮膚,手腕、脖頸和大腿內側平整如初,沒有針眼痕跡,在夢里,這些位置被插上導管和電線,連接到不知名的儀器,發出惱人的嗡嗡聲。這種幻聽似乎從夢境帶入現實,他揮了揮手,試圖驅趕那些隱形的蜂群。

窗戶透著蒙蒙白光,分不清時間,杜若飛眼角隱約瞥見污濁空氣中飄著的城市建筑,他已習慣于這種景象,因此常年不開窗,只靠空調完成室內外空氣交換。

他沒有找衣服穿上,而是先打開電腦。他知道這個房間不會有別人闖入,合租的哥們搬走了,下家還沒有找到。因此現在他暫時承擔著雙倍房租,這讓杜若飛心頭一沉。畢竟翻譯的工作時常拖欠稿費,并不能為他提供穩定的現金流。

電腦似乎出了點問題。

網絡連接顯示正常,但所有杜若飛習慣瀏覽的網站頁面,全部停留在昨天。他記憶中留存的最后一天,公元2018年6月26日。他點開那些似曾相識的標題,內容卻近乎全新般刺激著他的神經。

最后一批幸運兒將在今天進入冬眠艙。

那些熟悉的面孔掠過他眼前,患絕癥的企業家、過氣政客、喜劇明星、數學理論先鋒、天才少年黑客、世界小姐……絕大部分申請者是聯合國未來事務署根據一套復雜到無法理解的公式計算得分,從而獲得資格。他們將接受特殊藥物注射處理,被送入冬眠艙,懷著各自的期許,長眠數百年,期待未來人類開啟解凍程序的一天。

當然,也有可能是人工智能。文章以戲謔口吻寫道。

杜若飛看到了一張年輕的臉,蒼白、死板、怪異,卻算不上丑陋,夾雜在精英人士的標準化商務照中間,顯得格格不入。那張臉似乎努力擠出笑容,但卻因為某種原因而失敗,嘴角歪斜,笑容扭曲,透出勉強和僵硬。他看到了照片下方的小小介紹文字。

全民樂透彩票未來大獎唯一幸運兒——杜若飛,24歲,中國上海

那是他自己的臉。

杜若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他無法理解眼前的這一切。夢境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眼前的這一切又如何解釋?或者這只是冬眠過程中一個又一個漫無止境的長夢,他的瘦弱身軀仍然被關在那枚流線形純白色的蛹中,等待破繭而出的一天。

他走向房門,扭開把手,期待看到那條熟悉的昏暗過道,通往狹小臟亂的公共起居室。

白光涌入,他看見了。

一個乳白色的氣泡。

將整個房間包裹在內,光滑的內表面通過不知名的技術投射上他所熟悉的二十一世紀初上海城市圖景,摩天樓、高架立交橋、弄堂、梧桐小路。

杜若飛撫摸著虛擬的上海鏡像,薄膜隨著他的手掌壓力而變形,樓群變得彎曲,天際線凹凸不平。他試圖再加力度,薄膜被抻拉到一定限度,突然跳躍熒光藍色字符,整座城市搖晃、褶皺、坍塌暗下。半透明的氣泡如一層蛇蛻,重重疊疊地滑落在地,堆成小丘。

虛擬帷幕背后的景象著實讓杜若飛大吃一驚。他發現自己站在類似體育館的中心,四周的碗狀弧壁上排列著密密麻麻的座席,有黑色蛆蟲般的影子蠕動,伴隨著波浪般無休止的閃光,從各個角度晃得他睜不開眼。似乎是某種靜音裝置被突然關閉,鋪天蓋地的歡呼聲瞬間將他淹沒。

那是人的聲音,他松了一口氣,同時幾乎是下意識地蜷曲起身體,遮擋住裸露的部位。

人群更激動了,浪笑震耳欲聾,又突然銷聲匿跡。

一把男聲響起,夾雜著多國語言詞匯,語調怪異,但杜若飛竟能理解那是在介紹自己。聚光燈攏到他的裸體上,他羞恥地想逃回房間,卻發現身后已空無一物。他像一只被剃光了毛發的猴子,被晾在眾目睽睽之下,幾乎要暈眩過去。

一個人影出現在舞臺中央,款款走近。從體型姿勢可以判斷那是一名女性。她沒有頭發,腦殼上紋印著復雜圖案,五官帶著歐亞混血的特征。她身上乍看像是赤裸,但在強光下才能發現,那是一層輕薄得近乎緊貼皮膚的材質,隨著光線從不同角度的漫反射,流淌出微妙細膩的色彩。

杜若飛驚呆了,竟毫無反應,那女子走到他跟前,手中舉起一罐橢圓形的容器,對準他的身體,噴射出無色氣霧。杜若飛用手捂住頭,緊閉雙眼,屏住呼吸,生怕是什么毒氣。

什么也沒有發生。

他睜開雙眼,看見手臂上被噴中部位,迅速凝結上一層半透明覆蓋物,像是塑料,但更為輕薄透氣。他突然明白了,羞澀地護住下體,站起身來。氣霧為他穿上新衣,更準確地說,一件開襠的新衣,只因他的雙手死不放開。

那女子露出奇怪表情,伸手推了他一把,杜若飛失去平衡,忙松開雙手托地。等他回過神來時,女子已經用噴霧替他完成了這件衣服上最關鍵的一個補丁。

她又遞過一個小巧的長腹白蟻狀的設備,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杜若飛被這一系列怪事徹底搞懵,他依樣戴好之后,女子嘴唇輕啟,卻從耳畔傳出與口型完全不同的標準中文。

“我是你的伴侶,Azul450-秦葉。”她說。

三百年過去了。

杜若飛站在公寓房間的落地窗前,看著全然陌生的世界,腦子里反復播放著這句臺詞。

杜若飛的母親在三十四歲剖腹生下他,一個孱弱多病、體重不足的早產兒。好消息只有一個:他活了下來。壞消息在隨后的許多年里接踵而至:在一次流感疫苗注射后,他患上了顏面神經失調綜合征,這種致病成因發生的概率只有百萬分之一;五歲那年,父母離異;八歲,校長友善地勸退了他,原因是有多名家長投訴,孩子因為看到他的臉而噩夢連連;十二到十七歲,漫長而痛苦的中學時光,以及一個生命力頑強的“撲克臉”外號;十七歲半,在考取繪畫專業的面試關中被刷掉,最終只能在夜校進修外語專業。

很明顯,任何一個心智正常的人,都會把所有的不幸歸結到那場小小的流感所帶來的副作用。

他的眼皮無法完全閉合,左側嘴角歪斜,乍看像是一副戴歪了的萬圣節橡膠面具,盡管常年的針灸和物理治療已經改善了眼肌抽搐的癥狀,只要他不笑。

千百年來,人類進化出一套神奇的識別機制,能夠一眼分辨出保險銷售員的職業假笑,與收到情人鮮花時甜蜜微笑之間的細微區別。無論是面頰受到電擊,或是聽到一個笑話,嘴巴兩側的顴大肌都會扯動嘴角上揚,形成笑容,秘密在于眼睛周圍的眼輪匝肌。只有露出真心的微笑時,這些肌肉才會繃緊,把臉頰往上拉,同時把眉毛往下拉,從而在眼角周圍產生微小的細紋。

杜若飛曾經每天對著鏡子反復練習,母親懷疑他躲在廁所里手淫,因為開門之后,他臉上永遠掛著一副虛無而悲哀的表情。

眼輪匝肌無法由意識進行控制,人腦會下意識地捕捉到這個細節,并將笑容分成真假。但對于杜若飛而言,無論是出自真心還是虛情假意,他的眼輪匝肌都無法收縮,他的笑容只有一種——被定義成假的那種。

笑,便是一切悲劇的起源。

母親為此哭過許多次,但從未在他面前流過一滴眼淚。

五歲的他躺在被窩里,聽見父親高聲吼道,他連笑都不會……然后是一記耳光,長時間的靜默,摔門,以及竭力壓低的抽泣。杜若飛用盡力氣在黑暗中擠出一個笑臉,但父親再也沒有回來。

當母親辦完退學手續把他領回家時,竟不停地用最狠毒的言語咒罵著,杜若飛從被攥得生疼的手心,感受著從另一端傳來的陣陣顫抖。一路上,母親一次也沒有回頭。

那個自稱能解決專業調劑問題的禿頂男人,在小旅館走廊的拐角撞見了杜若飛,他捏了捏杜若飛的臉,說,你笑起來跟你媽一個德行。母親在衛生間里待了一個小時,嘩嘩的水聲從始至終沒有停歇。

他都知道。

他能想象得到,還有更多的無聲哭泣在前面等著她。

他決定結束這場悲劇,給母親一個提前離席退場的機會。他設想過不下十種自殺的方式,其中最心儀的是吸笑氣而死。這份病態的幽默也許是他能留給世界的唯一價值。也許是因為怯懦,也許是勇敢,最終他還是選擇了較為溫和的方式,離開母親,到大城市去。

三百年前,他是個孤獨的邊緣人,遠離家鄉,遠離親人與朋友,努力打拼只是為了小小立足之地,然而生活拋棄了他,從一開始就給他制造了艱于常人的重重阻礙。夢想像肥皂泡般吹起、膨脹,而后破滅,不留痕跡。

然后一夜之間,人們稱他為幸運兒,只因為那張可以告別舊世界的彩票。

Azul450-秦葉纖細的手指滑過杜若飛的左眼,似乎想要驗證他所講述故事的真實性。

“你很酷,跟其他人都不一樣,你是新的。”

從來沒有人用這個字眼形容過杜若飛,在他印象里,自從父親離開后,他所用的一切都是舊的。舊書包、舊筆盒、舊課本、親戚家孩子退掉的衣服、父親的大碼皮鞋、打了無數補丁的襪子……他感覺自己的心都是舊的,從父母離婚的那一刻起,便不再長大,只是日復一日衰老。

而眼前這個三百年后的“伴侶”居然說他是“新的”。他感到難以理解,事實上,在這個世界里,“伴侶”的意義也是新的。

女孩說,由于生育率下降,她們都是由人類農場培育出來的,Azul450代表基因型,秦葉代表收養家庭父母雙方的姓氏,當然她還有個小名叫“晶晶”。

杜若飛說,在我們那個時代,這是大熊貓的名字。

那是什么?女孩一臉茫然。

杜若飛醒悟,大熊貓恐怕早就滅絕了。盡管他看見不少新型生物游走于街頭,新世界的生物工程技術已發達到可以如拼裝樂高積木般組建新物種,但似乎人們對于已滅絕的生物如熊貓、恐龍、猛犸象和嘟嘟鳥興趣缺乏。

這是一個崇尚“新”的時代。

晶晶說,與舊時代不同,終身制伴侶已經不復存在,伴侶之間可以自行簽署協議,規定有效時限,同時,一對一的排他性關系也已被廢除,一對多,多對多的關系都是被法律保護的。

用我們的話說,這叫喜新厭舊。杜若飛說。

用我們的話說,這叫……晶晶飛快地吐出一個多音節詞。……大概意思就是舊有的已沉淀在我身心里,唯有新奇的才能打開未來的可能性。

杜若飛陷入了沉思。

所以,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隨時終止協議,調換一個新的伴侶。畢竟你是貴客,我們有義務讓你滿意。晶晶一臉誠懇地看著他,杜若飛頓時面露窘色,尷尬得說不出話來。

話說,他們是怎么選中你成為我的伴侶的?

晶晶興奮得眉飛色舞,腦門上的紋路也開始旋轉變幻。

我中了彩票!

杜若飛恍然大悟。看來有一些事情還是不變的。可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其他冬眠的人呢?

晶晶調轉目光望向別處。合適的時候會告訴你的,至少現在,你是唯一蘇醒過來的人。

杜若飛琢磨著這話里包含的諸多可能性。

還有一件事需要你知道。晶晶指了指兩人頭頂。解凍過程和你的生活費都需要錢,我們默認你將此期間的轉播權轉讓給三大傳播網,廣告商及觀眾點播結算的分賬余額將打入你的個人賬戶。

杜若飛抬頭望向泛著均勻柔光的天花板,那里什么也沒有。他猜自己并沒有說“不”的權利。

我明白。晶晶把手放在他肩上。舊時代的人,有一種對于“隱私”的特殊癖好,以及相應的,過度自我保護。相信我,放下舊我,這些都將是你的財富。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補充了一句。

至少,現在你可以變成任何你想要的樣子了。

三百年間,這顆行星上爆發了兩次全面戰爭以及超過四千場局部戰爭,有那么一次站在核毀滅的懸崖邊緣,三次殃及所有物種的極端生態危機,以及數不清的政權和國境線變更。

相比之下,科技發展按部就班,在前人的肩膀上更進一步,材料技術和生物工程有所突破,但由于幾次戰事對高能粒子加速器的破壞,理論物理也沒有發展到實現星際旅行的高度。

對于杜若飛來說,這些都比不上一件事重要。

他看著鏡中那張完美的面孔。對稱的五官輪廓分明,眉眼似劍鞘邊緣流露的一星寒光,鼻梁挺直精巧,最讓他滿意的還是那張嘴,唇形薄厚寬窄恰到好處,微微一笑竟有兩個迷人酒窩淺陷,唇間露出貝殼般瑩亮的牙齒。

他的臉遠離鏡面,虛擬強化的效果消失,恢復成一張平庸、不自然、充滿缺陷和瑕疵的面孔。杜若飛的目光幾乎是逃離般避開。

我為你挑選的這款臉型怎么樣,喜歡嗎?晶晶問他。

很……不錯,只是……不太像我。

這是本季最流行的型號,我們可以根據您的實際情況進行微調。服務人員補充道。只需1小時的定型時間,如果您之后厭倦了這張臉,還有2次機會可以免費更換。

試試吧。晶晶鼓勵杜若飛。

我……我再想想吧。

杜若飛被這個充斥俊男美女的世界所震撼,但隨即又為那種略顯單調重復的審美而疲勞,在一個每個人都可以達致左右絕對對稱、五官黃金分割的社會里,反倒是不完美的面孔更容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如果每個人都不停地更換外表,你們是怎么辨識身份的呢?他問。

外形變了,但身體的細微姿態習慣是不變的,聲線是不變的,虹膜紋路是不變的,DNA是不變的。所有這些都被存儲在數據庫中,在社交中可隨時調用取看。晶晶回答。

看別人長著和自己一樣的面孔,或者情侶換臉,不別扭嗎?我們那個時代有一種迷信的說法,當你遇見這個世界上另一個自己時,你將死去。

還是那句話……

舊有的已沉淀在我身心,唯有新奇才能打開可能性?

瞧,你學得很快。

可我還是沒習慣。

我明天換上你的臉讓你適應適應。

別!千萬別!我討厭這張臉。

那就換張新的。

杜若飛沉默不語,他知道自己已沒有抵抗的借口,可舊世界的傳統仍驅使他問出最后一個問題。

如果我想換回來……

隨時隨地。

杜若飛被奉為貴賓,來自三百年前舊世界的時間旅人。他受邀出席各種場合,講一些舊世界的生活風俗博得哄堂大笑,沒有杜若飛擔任嘉賓的活動就不能算是入流的活動。

他在一場人體音響大賽的開幕式上演唱來自21世紀的流行音樂,這首歌還有更深的一層含義,它是舊世界結束前最后一屆奧運會的官方主題歌。

對于杜若飛來說,從進入冬眠艙之日起,舊世界就已經消失了,滅亡了,不見了。

收視率在副歌部分到達頂點,盡管有不少觀眾投訴杜若飛的歌聲引發他們腸胃不適及寵物狂躁不安,但禮貌的掌聲依然響徹云霄。

相貌俊美的杜若飛與華服稱身的Azul450-秦葉攜手步入貴賓席,看選手們通過自己的身體組織激發不同頻次的震蕩波,通過蝸牛狀的體韻儀編配成一曲交響樂。他們在身體中植入了不同材質、不同深度的輔助材料,與肌肉骨骼軟組織相互融合,形成一具獨一無二的人體樂器。

他聽得渾身毛骨悚然,卻依舊保持迷人微笑。

杜若飛在上流舞會講述自己在舊上海一天的生活,擠地鐵、7-11排隊買飯、下載盜版電影、翻譯毫無營養的娛樂八卦、看情侶在街心公園接吻、躲雨、洗澡睡覺。當聽到人們日均工作超過十五個鐘頭時,名流們目瞪口呆,甚至忘記了去吸取嘴邊模擬酒精作用的軟性液管。

當講到他給家里母親打電話卻無話可說時,貴婦們都做出夸張的心碎模樣。

看來三百年還不算太長,杜若飛心想。

他漸漸迷戀上這種表演。這不就是自己在舊世界苦苦追求而不可得的生活嗎?日日光鮮,錦衣玉食,混跡于上流社會,接受各種新鮮事物的轟炸。權貴們控制表情與語言的精細程度,讓交往對方有種莫名其妙的過度舒適感,仿佛每個毛孔都酥軟。

晶晶說,這些人不是從人類農場中培育出來的,他們的誕生是個謎,從幼年時便被植入一套體系嚴格的神經語言程式,掌管著日后長大成人的所有禮儀規范、行為舉止。他們是被管理的社會管理者。真正的規則制定者在近地軌道上,一座高度自動化的衛星城。地上的人只能通過北方海岸的數據塔與衛星城進行加密通信。

只有一次,那些被高度控制的表情肌短暫失調,流露出慌亂而尷尬的神情。

杜若飛講自己為了節省開銷,擰掉出租屋里的燈泡,拔掉不必要的電器插頭,甚至把電腦屏幕都調低到剛剛能看清字符的亮度時,一個學者突然冒出一句。

這聽起來像是三足烏會干的事情。

所有的人都大笑起來。

什么是三足烏?杜若飛問道。

笑聲戛然而止。所有人交流著眼神,卻回避問題。

晶晶捏捏他的手,回去告訴你。

杜若飛第一次意識到,這個看似光滑完美的新世界也存在裂縫。

“三足烏”是威脅當前世界安全的一股極端主義勢力,他們仇視現代科技,用盡辦法想要搗毀自動化體系和消費主義哲學。“三足烏”有自己的一套教義,自成系統,以保存所謂“人類文明精華”為終極目的,由于對手過于強大,他們只能潛伏在遠離城市的偏僻荒野,艱難生活,伺機而動。

所以三足烏是邪惡的?杜若飛問。

晶晶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

我覺得……他們只是對世界有不同的看法。

那些人,為什么要那么看著我?

一聲深長的嘆息。

三足烏襲擊了存放冬眠艙的基地,你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

杜若飛心頭一緊,現在一切都說得通了。

一股無法遏制的好奇驅使著杜若飛,他竭盡所能搜集一切關于“三足烏”的信息,但出于可以想象的原因,所獲寥寥,而且從不同人口中說出的形象,往往互相矛盾,模糊不清。

他發現自己在起變化。

習慣追逐新奇也就習慣了厭倦本身。不光是對各種可即時更換的身外之物,也不光對于自己的面孔,杜若飛醒覺到自己對于晶晶的厭倦在日漸滋長,不管她變成什么模樣。他看著那些散發光暈的完美肌膚日漸暗淡,暴露出令人難以忍受的瑕疵,他知道這就是厭倦在大腦中運行的機制。

可總有一些皮囊之下的東西是恒久不變的吧,盡管他現在也開始懷疑,那究竟是不是晶晶真實的自我,照理推之,她應該也在和厭倦感進行著抗爭。

有好幾次更換伴侶的提議剛到嘴邊,又被杜若飛生生咽下。某種類似于鳥類的印刻效應提醒著他,這是自己在新世界遇見的第一個人類,兩人之間存在著某種紐帶,這是任何新鮮感都無法在短時間內取而代之的。

偶爾他也會想起自己的父親,一種延續自舊世界的抵抗情結,也許那才是真正阻止他完全擁抱新觀念的絆腳石,他不希望自己變成像父親那樣的人。

副作用隨之而來,他頭疼、惡心,卻原因不明。終于在一次迷幻藝術展之后,他在玻璃幕墻前猛烈嘔吐起來,他看見一張美麗而陌生的臉從身后靠近另一張美麗而陌生的臉,那是剛換過造型的晶晶。

你需要藥物嗎?晶晶問。

我不知道……從來沒有發生過。杜若飛痛苦地清理著喉嚨。像是吃撐了的感覺,或者是水土不服,你知道水土不服的意思嗎?

晶晶搖搖頭。你需要一次檢查。

白色八爪魚狀的儀器用觸手環抱著杜若飛,伸入他身體的各個腔道。光滑的,彈性的,模擬人體溫度和皮膚質感。他感覺到顫動,而后觸手迅速滑出。

我明白了。晶晶劃取一片透明薄膜上的數據。你過載了。

過什么?

人類大腦有一定的帶寬限度,如果接受了超過閾值的信息刺激,便會產生排異性反應,表現為身體的各種原因不明的亞健康癥狀。這是20世紀就已經被普遍接納的理論。

你們是怎么處理的?

刪除。晶晶拿出葉片般的平板,上面分門別類地存儲著當日接收信息。杜若飛看見有“日常社交”“重要人物”“突發事件”“儀式”“瑣事”“情緒波動”“夢境”等等類別。

你可以選擇刪除你不需要的舊記憶,清除進垃圾桶,減少負擔。晶晶的金色眼睛看著杜若飛。但你不行,你的大腦屬于舊時代,尚未創建接口,除非……

除非?

再動一個小手術。

杜若飛由內而外煥然一新。

他每天定時刪除掉不必要的記憶,把空間留給新鮮資訊。刪除的多半是社交場合結識的不重要人物,即便未來偶然相遇,雙方也定會將寒暄重頭復習一遍。客套廢話,刪除。街道上的重復景象,刪除。由講述往事觸發的懷舊感傷,刪除。

他已不需要那些多余的包袱,他是全新的杜若飛,一臺熟練地將舊世界碎片拼湊成新世界獵奇段子的機器。

然而邀請函日漸變得稀疏。

他揣測在這個追新逐異的世界里,自己所能帶來的新鮮感也將如浪花在海灘上沖出的印跡,糖在舌尖味蕾上留下的殘余的甜,晶晶的手指在胸前皮膚傳遞的溫度,終究逝去。

之后呢?他將變成一個普通人嗎?無間地融入新生活嗎?為何他感覺到人們的態度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禮貌地保持距離,甚至帶著幾分憂懼。他甚至聽到傳言,自己便是“三足烏”下一個行動目標,至于是什么行動,無人知曉。

杜若飛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名字會與反政府組織聯系在一起。從新聞語焉不詳的披露中,那被描繪成一個依靠暴力、暗殺與綁架來自我表達的教派,他們認為人類只有擺脫所有技術與物質的羈絆,回歸自然,從曠野中尋求真實的自我內心,才有希望。

從那些模糊搖晃的暴力視頻中,他看到了舊世界的影子,心中倉皇不安。

事情發生在一次畢業典禮上的講演。

新世界仍然存在類似學校的機構,但功能已經大不一樣。它更像一個夏令營,學生可以在多達數萬門的公開課程中自由挑選,沒有老師,所有的授課資料都實時呈現在任何人的眼前。學生們根據興趣愛好組成小組,去完成一些課程規定的研究項目。據說機構看重的是培養個體在群體中的融合度和互助精神。

可以想象得到杜若飛的講演內容。舊時代僵死的學校制度,愚蠢的老師,無用且乏味的知識,唯一值得稱道的是離經叛道的同學。他甚至虛構出一段朦朧的校園戀情,他默默地關注一個女生長達四年,每天目送她踏著晨光來到座位,披著月色離開。他們從未交談,手指尖的輕觸,甚至眼神不經意地對碰,便會在腦海中引爆一場驚天動地的煙花盛典。

然而。杜若飛說。在我的想象中,我們已經牽手、接吻、結婚、生子、白頭偕老直至生命的盡頭。那是我一生難以忘懷的美妙體驗。盡管事實從未發生。

他停下,等待掌聲,但迎接他的只有沉默。這很不尋常。

那些年輕完美的面孔中終于站起一個,躊躇片刻發問:您覺得那種守舊的伴侶關系是否更容易讓人滿足?或者這么說吧,您是唯一一個經歷過新舊世界的人,您覺得哪個時代讓您更快樂?

杜若飛被這個問題噎住了,他斟酌了許久正想回答,主持人卻像接到了指令般以時間原因匆匆結束了講演環節。臺下噓聲一片。

黑暗中,杜若飛趁著都市微光,端詳躺在身旁Azul450-秦葉的新面孔。純然無瑕。

你快樂嗎?他問,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答案。

晶晶緩緩睜開眼,似乎一直在等待著這個提問。

為什么不更換伴侶?你知道你可以的。

杜沉默了片刻,你不是衣服,不是電子設備,不是寵物,我不能為了一時新鮮而丟棄你。

我不明白。晶晶的聲音充滿猶豫。

我也不明白,也許只是因為我太過老土了吧……

杜若飛的自嘲被突如其來的熱吻打斷,懷里的這個女孩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無關外在,仿佛某種束縛她已久的硬殼剝落,靈魂深處有野獸在低沉咆哮。

你很特別。晶晶喘息著。也許他們是對的。

他們是誰?

晶晶用眼神示意背后的直播正在進行中。

他們是讓你成為你的人。

杜若飛突然領悟到了什么。我要見他們。他的手指掐進了晶晶的皮膚。

晶晶發出動物般的叫聲,她閉上雙眼,像兩顆寶石被蒙上黑天鵝絨。

她用身體告訴杜若飛,耐心等待,時候終會到來。

一場全球規模的體育賽事即將開幕,它被命名為“奧林匹克+”。

與舊時代的奧林匹克精神不同的是,新世界不再將競技領域局限在人體自身的速度、力量與技巧上,更強調與新技術的結合。因此,每四年一屆的賽事都成為各大醫療器械商、軍火商及基因工程商最新產品的展示會,與超人無異的選手們不斷將身體更新換代,追逐物理系數上的極限。

杜若飛被安排作為開幕式上的致辭嘉賓。

他拒絕了這一殊榮。

這一舉動引起各方猜測,有人認為他受到了三足烏的死亡威脅,也有人覺得他只是厭倦了這種生活,甚至有謠言說杜若飛要求重新回到冬眠艙,沉睡到下一次被喚醒時。

而他本人三緘其口,拒絕回答任何問題。

直到那封無法拒絕的邀約抵達杜若飛的面前,它來自衛星城,要求晶晶帶他去數據塔。

我們知道你心里存在疑問,我們將愿意為你解答。邀約里寫道。

數據塔建在北方的海邊,即使是盛夏,浪花拍打岸邊卷起的泡沫都會凝固成白色霜團,隨著狂風的吹刮,在沙灘上快速翻滾,如同互相追逐的脆弱生靈。

高速列車無法直接抵達,他倆在鉛色大海前頂著寒風和間歇性的冰雹前行,腳印只能在身后維持數秒,隨即被風抹平。兩人無法開口,一路默然無語。白色巨塔矗立于海水中,直指天際,放射狀結構閃爍著貝殼樣的光。

進入安全閘門之前,晶晶解釋,任何形式的跟蹤程序都不允許進入數據塔,因此實況轉播會停止一段時間,插播其他節目。

他們搭乘電梯到達指定層數,經過重重身份驗證后,兩人終于站在了聯結室里,并沒有任何實體機器或輸入界面,球狀天花板流動著隨機生成的幾何動畫,據說這屏保并非用來保護機器,而是用來保護人類使用者脆弱的神經系統。

杜若飛,小心。

晶晶看著他,似乎話里有話。她離開了房間,只剩下他一個人。

天花板的紋路變了,像是風暴來臨前的波濤云。

你好,杜先生。終于見面了,我們已經關注您很久了。

一把雌雄莫辨的聲音在房間里響起。

很榮幸,但我還不太明白這次邀約的目的。

你的行為模式曲線在過去一段時間發生了劇烈的變化,如果不是心中有疑慮,很難解釋這種改變。而你的疑慮,將會成為所有人的疑慮。

我并不覺得自己有這么大的影響力。

開門見山吧,你正在嚴重地侵蝕我們的價值觀。

我,我只是……還沒有習慣新的生活方式。

杜若飛突然覺得一絲荒誕,自己正在給天花板解釋為什么堅持一夫一妻制。

不,你懷疑這個世界運行的根基,因此你的身體也開始抵抗。

我沒有……

看看你自己!

那些精致的、帥氣的、完美的面孔緩慢漂浮著,如同沒有觸須的水母。那都是杜若飛曾經更換過的臉。而此刻,它們的嘴角同時垂下,眼角變得僵硬,流露出虛無而悲哀的假笑。

杜若飛痛苦地低下頭,但腳下同樣是一張張熟悉而陌生的臉。他只好緊閉雙眼。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因為你很特別,你對這個世界負有責任。

我只是一個中了彩票的倒霉蛋,我沒有選擇。

客隨主便,不是嗎?為什么你不能演好一個偶像呢?

杜若飛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無法阻止自己發笑。

不,不明白的是你,高高在上的君王。你的人民已經厭倦了這種追新逐異的生活,他們看不到自己的未來,他們想要另一種可能性。

而你,能夠提供這種可能性嗎?

我只是說出自己真實的感受。

天花板暗下,似乎另一端的對話者陷入沉思,漫長得令人窒息。

杜若飛剛倚著墻角坐下,整個房間亮起了不安的紅光。

我們對你的計算有誤差,需要進行糾正。

糾正?杜若飛發現自己雙腳無法移動了。

一個小手術,只需要幾分鐘,你什么也不會感覺到。

想都別想!

杜若飛猛烈掙扎,但越是掙扎,越是紋絲不動,突然,他的身體被某種力量拖拽著向房間中央滑去,固定在地板上。這時房間外傳來遙遠的敲擊聲,晶晶的叫喊若有似無。

晶晶,救我!

一根光滑的觸手從天花板垂落,靈活扭曲著,探尋杜腦后的接口。

你們還不如讓三足烏把我殺了。杜若飛咬牙切齒地躲避著觸手。

突然間,那股力量消失了,杜的身體癱倒在地。

你怎么能……

句子還未聽完,杜若飛身下地板突然破開一個圓形孔洞,他被吸入洞中,似乎被一根透明的導管牽引著,快速飛馳過數據塔的各層結構,如同一顆子彈,射穿塔身。速度越來越快,他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擠壓得瀕臨碎裂,突然一個急轉彎,進入了無邊的黑暗。

在瞬時重力加速度下,杜若飛失去了知覺。

杜若飛在看著一場自己主演的電影,所有的片段都如此陌生,不合邏輯,似乎是從不同時代不同類型的片子里挑出來,再隨意地剪輯到一起,變成一個漫長的降格鏡頭。

他看見自己被黑衣人塞進一輛銀色飛車,車子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穿越崇山峻嶺,穿過隧道、高速公路充能站、城市大街小巷。海邊一場音樂節剛剛落幕,沙灘上一片狼藉,酒精模擬器、速凝面具、催情棒和用過的藥物殘渣像貝殼般閃閃發亮,一艘快艇由海面破浪而來。

黑衣人把杜若飛抬上快艇,快艇像一枚快速游動的精子,沖向公海上龐大的游輪,他被高高吊起,又輕輕放入一具靈柩,衣著復古華麗的男女賓客圍坐舞臺,聚光燈收攏,鼓點響起,靈柩緩緩打開,露出自己那蒼白扭曲的舊面孔,觀眾高呼笑一個,他照做了,全場爆發出經久不息的掌聲,在輕柔地浮沉中,觥籌交錯,歡歌旋舞。

一名美艷少婦勾引他走過漫長的船廊,在進入香閨之前,被另一名陌生女子阻止。少婦惱羞成怒,喚來水手將陌生女子捆起,塞入酒桶,原來勾引者是船長的情人。杜若飛看著酒桶中的女子,若有所憶卻不明所以,女子被推出船沿前流下眼淚,他突然想起那是晶晶眾多面孔中的一副。木桶沉下又浮起,消失在漆黑的海面中。

游輪終于結束了漫長的旅途,入港靠岸。他們穿過茂密的熱帶叢林,污穢的貧民區,迷離的紅燈區,進入金碧輝煌的宮殿,近乎赤裸的男女伴著怪異的鼓點,跳著祈神的舞蹈,將杜若飛團團圍住,高高舉起。一位臉蒙黑紗的女子登場,人們對其跪拜行禮,每個人的頸后都有一枚青黑色的三足烏紋章。

杜若飛被推到女子跟前,女子雙眸中燃燒著奇異金色火焰。

她舉起手,放在杜若飛胸前。杜若飛閉上雙眼,感覺心臟隨時都可能破腔而出。

你快樂嗎?那女子輕聲問道。

杜若飛駭然,像是被那只手一推,身體往后跌退,所有的場景開始快速倒放,直至黑場。

一股刺鼻氣味嗆醒了杜若飛,他發現自己身處一間草棚里,沒有什么宮殿,也沒有蒙黑紗的女子,只有殘余篝火上冒著泡的糙木碗。

你終于醒了。

杜若飛聽見晶晶的聲音,扭頭看去,卻只見黎明天色勾勒出一個陌生的側臉。

這才是原來的我。那個女孩靠近杜若飛,一張平凡的、并不完美的面孔,卻有某種說不清的味道。

……希望你不要介意。

杜若飛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沒見過這樣一張未經改造的面孔,他竟然有一絲感動。

我不,我怎么會。他笨拙地組織語言。這是在哪里,發生了什么?

這是荒野之地,遠離衛星城的所有耳目。三天前,你差點被改造成傀儡偶像。我們把你救了出來。

晶晶手臂上一枚三足烏紋章映入他眼簾,杜若飛臉色一變。

你一直都在騙我,所有這一切?為什么?

聽我說,我能解釋一切。

晶晶的聲音像黎明前的大海一般平靜。

“三足烏”并非如新世界的人們所傳說的那般極端而暴力,他們相信萬物有靈,因此樹立偶像或者迷信絕對權威都是可笑的。他們認為自然界萬事萬物之間都存在著某種恰當的聯系——所謂“契約”,人只是這世間訂立契約的一個小小主體,與其他主體并無高低貴賤之分。而新世界所鼓吹推崇的技術價值觀,不僅破壞了人與自然的契約,更是傷害了其他物種與環境在這世間的普遍聯系。

更可怕的是,人以為自己是唯一的主體,迷失在無休止的自戀中,他/她的生命只與技術維持著契約關系,而完全拋棄了與更廣闊的自然世界聯結的能力。

我們稱之為——野性。晶晶咬了咬嘴唇,似乎想拋棄某些不快的記憶。你不知道為了打入新世界,我被怎么訓練用所謂的文明來掩飾野性,真是令人作嘔。

杜若飛終于明白,伴侶身上的怪異之處從何而來。

追逐新奇之處必有過時之人。每一個厭倦的靈魂都可能是三足烏的潛伏者,他們像緩慢發展的癌變細胞,滲透進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Azul450-秦葉便是其中之一。

所以你一直在演戲……杜若飛感覺受傷,但表演難道不就是新世界的習俗。

是,也不是。晶晶沒有回避杜的目光。你對我們很重要,一個完全脫離于這個時代之外的人,你的觀察,你的立場,你的選擇,會影響很多人。

那為什么你們要殺了其他的冬眠者?

那都是謊言。

可謊言出自你的嘴里。

不,你不明白,杜若飛。晶晶垂下眼簾。你很特別,對于我來說。

如果當初我要求更換伴侶,你還會覺得我特別嗎?

你確定我和當初的Azul450-秦葉還是同一個人嗎?

杜若飛無言以對,晶晶捧起他的手。

你就是那個人,幫幫我。

我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是,我怎么幫你?

你會知道的,但是我們得趕緊動身,時候就要到了。

即便在舊世界,杜若飛也絕無機會體驗如此蠻荒景象。

他們告別三足烏的營地,騎著巨大鹿型生物,穿越在時間與重力共同作用下崛起的野性王國。這個王國的歷史遠離人類理性,卻又飽含人性投射其上的混亂、情欲、禁忌與未知。在每一處遠早于典籍與法律浮現秩序之地,山與水分化律動,交融統一。掩埋其間的尸骸與財富,見證著人類如何源自荒野,又以另一種形式回歸,無數生靈筑巢于此,繁衍不息。

天氣虛幻莫測、因時而變。杜若飛難以適應這種極端不確定性,而晶晶卻似乎樂在其中。

新世界的生活,富足卻荒蕪,我們都只把目光投向自己,卻割裂了與世間萬物的聯系。石頭、云彩或者肉體,都是自然秩序的折射,只有與其融為一體,才能領悟其美,才能接受這個系統中所有無理性的、腐爛的、殘忍的意義。

晶晶布道著,向杜若飛示范如何吞下蠕動的幼蟲。

而杜若飛懷念的卻是自動淋浴間。

杜若飛終于病倒了,臉色煞白,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蟬蛻。晶晶用多刺植物根莖榨取一抔墨綠的液體,杜若飛一聞,就哇啦吐了。

相信我,喝下去。晶晶眼含深情。

杜若飛一飲而盡。

他墮入無盡深淵,被針刺,水淹,火燒,電擊,蟲咬。

他看見巨大的三足烏遮天蔽日,黑色的羽毛融入大地,經由水流和血液,穿過神經系統和食物鏈,進入每個人的身體,引發暴力、動蕩、殺戮、無序。

他驚覺荒野世界才是唯一真實的本體,而新世界只不過是一個投影,人類跨越兩個世界邊界的瞬間,便從人影變成了動物、河流、巖石和草地。

他試圖用語言描繪那個混亂世界,但當話一出口,就像一座結構精巧的紙上宮殿著了火,所有意義都灰飛煙滅。

他昏迷,產生幻象,又醒來,進入下一個循環。

當他覺得自己已經到達極限,即將永世不復蘇醒時,他的靈魂被抽離了身體,穿梭無窮無盡的隧道。

隧道的盡頭,有白蒙蒙的光。

你沒事了,你沒事了。晶晶抱著杜若飛汗透的身體,喃喃安撫。

他們終于在日暮時分抵達新世界的邊緣。

還記得你要做的事情嗎?

首先,把你作為破壞數據塔的三足烏潛伏者移交當局,獲取信任。

嗯哼。晶晶歪頭看著杜若飛,眼帶笑意。

同意成為開幕式致辭嘉賓,當然要像是經過一番心理斗爭。

很好,繼續。

當我的記憶管理器連線后,藏在“夢境”類別里的加密信息會引導我行動,將官方致辭換成三足烏的宣言,然后……

然后,宣言會通過直播抵達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像一枚信號彈,所有的潛伏者都將除去偽裝,恢復野性,推翻衛星城的獨裁統治。那時候,你,杜若飛,就是來自荒野的英雄……

而你會沒事,對吧。

晶晶點點頭,我會沒事的。

事情并沒有如預期般發展。

在邊境管理處,晶晶把手放在杜若飛胸前,還沒來得及感受完整的心跳,便被強硬地拉開,分別關進兩輛飛車,一路押送到安全中心。透過車上的狹小視窗,兩人只能看見對方的雙眼。晶晶眼神平靜,毫無畏懼,被夜空中的金色焰火照亮。

飛車被困在慶祝開幕式的花車游行中。執法者接到命令,不情愿地將兩人帶下車,解開腳上的拘束環,步行穿越狂歡的人群。

過時之人回來了,而且將在開幕式發表致辭。杜若飛知道,是三足烏潛伏者通過媒體發布充滿懸念的新聞,迫使當局加快行動。

兩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如苦行僧般在光鮮亮麗的人群中格格不入,卻被當成是一種新的時尚。藥物和酒精作用下的狂歡者對其跪拜行禮,甚至將他們高高舉起。

杜若飛面朝夜空,側頭看著同樣飄浮在空中的晶晶,鼓點響起,他們相視而笑,如同被河水托起,流經一座座緩慢移動的島嶼,島上風光各異,有舞者忘情扭動,在金紅藍綠的光之叢林間跳躍奔跑,將繽紛的熒光碎片撒向半空。

晶晶突然往下一沉,消失在人流中,杜若飛從浪頭上翻滾下來,卻被執法者按倒在地。

別亂動,如果你還想見到她的話。一把低沉的聲音說。

他被押送進入開幕式場館,穿過一條幽長陰暗的走廊,進入熾亮如晝的安全中心,所有的人都在那里等待著他。他接受全身掃描,坐下,一個漂亮男子坐在他對面。

我們接到了指令,你還是那個致辭的人,不過……

漂亮男子把一塊透明薄板滑到杜若飛面前。

照這個念,否則的話,你那野性十足的伴侶……

正對著杜若飛的一面墻壁變得透明,顯示出另一個房間里,晶晶被拘束在躺椅上,腦后接口連著一根線,表情僵硬如同木偶。

杜若飛想起身,又被按住了。

放心,我們都是文明人,這不是你的時代。

場館中又掀起新一輪人浪的歡呼聲,時候快到了。

杜若飛怒視著那個漂亮男子,終于垂下眼簾,我答應你。

漂亮男子笑笑起身,臨走出門口時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頭說。

上臺前先把自己收拾一下,這是全球直播。

杜若飛凝視著朦朧鏡中,他試圖回想這是換過的第幾張面孔,但是失敗了,他只知道這將是他的倒數第二張臉,值得紀念。他朝鏡中自己笑了笑,完美而虛假,那些幾世紀前的遙遠記憶一下子又撲面而來。這一切真的值得嗎,他問自己。

晶晶的眼睛在鏡中一閃而過。

他用特制藥霜在臉上揉搓著,漸漸恢復成三百年前的模樣。

杜若飛在全場掌聲雷動中緩緩步上主席臺,聚光燈追逐著他,巨大屏幕上投射出蒼白而不對稱的面孔,他微微一笑,人群爆發出歡呼聲。在媒體新聞里,杜若飛被塑造成從三足烏綁架行動中逃脫的孤膽英雄。至于潛伏者晶晶,似乎從來就不曾存在過。

杜若飛終于習慣了炫目的燈光,看見VIP席間坐著一眾高貴華美的男女,威脅他的漂亮男子也身居其中,朝自己露齒微笑。一切就像是他昏迷期間那個夢境的Déjà vu,只不過是倒放。

他點點頭,全場靜下,手中的透明薄板開始發亮,顯示文字。

新世界的幸運兒們!杜若飛念道,聲音經放大混響,宛如天降神諭。觀眾席上的閃光燈如同夜空繁星,鋪成一條首尾相接的圓環。

……三百年前,我們也舉辦過類似的運動會,那時候,我們的口號是“更快,更高,更強”,因為我們遲緩、貧瘠、虛弱。所有的痛苦都源于物質的匱乏和肉體的瑕疵,人們互相爭斗、傾軋,只為了在金字塔中奪取一個更靠近塔尖的位置,許多人為此出賣肉體,甚至靈魂,備受煎熬。我們看不到出路,至少,我看不到出路……

他等待著記憶管理器中的加密數據激活。

……三百年后,你們已經擺脫了舊日噩夢。你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更換居所、職業、伴侶甚至身體,你們的哲學是享受下一秒鐘,你們的口號已經變成“更新,更新,更新”。從你們大多數人的臉上我看見前所未見的快樂和滿足。所以當有人說,你們想回到過去時,我實在無法理解。也許是我年紀太大了,三百多歲的頭腦過于陳舊……

他暫停,注視著黑暗之中的億萬觀眾,就像是事先排練好的表演。一些符號逐漸浮現在他的視野中,清晰成型。

……我只能想出一種可能性。杜若飛念出三足烏的致辭,但當他假裝低頭望向透明薄板時,臉上的表情凝固住了。

上面顯示出完全相同的句子。

……你們的身體被潮流拖拽著向未來沖去,可靈魂卻還停留在原地……你們累了,想放慢腳步,休息一下……

杜若飛強忍住慌亂,在兩版致辭之間來回對比切換,他的語速越來越慢,磕磕絆絆,汗珠開始在他額頭上凝結。這是一場玩笑還是騙局?

……但總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你們,快點,快點,還有更新的玩意兒在前面,不追上你就落伍了、過時了、被淘汰了……這個聲音從不停歇,因為你們自我毀滅的動力,便是它所有生命的……

源泉。

杜若飛停了下來,面無表情地望向巨大的黑暗,仿佛洞悉了這個世界的秘密。

一陣如同浪花退潮時的泡沫破裂聲,從整個會場上方輕盈卷過。那是電磁炸彈震波摧毀全場電子設備的聲音。所有的燈都滅了,人群驚惶逃竄,互相推搡踐踏,場館外亮起銀色應急光柱,掃射夜空的云層,照亮一片狼藉的觀眾席,酒精模擬器、速凝面具、催情棒和用過的藥物殘渣像沙灘上的貝殼般閃閃發亮。

幾名黑衣人將失神的杜若飛從主席臺上拽下,經由緊急通道撤離,一輛銀色飛車已經就位,他被塞入車廂,車子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駛離場館,穿過大街小巷、高速公路充能站、隧道、駛入崇山峻嶺之間。

黑衣人給杜若飛進行注射。他漸漸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意識被拉扯著,向所有的方向延伸,擴張,變成極稀薄極縹緲的狀態,像霧,又像風,無法聚攏,沒有形狀,隨處飄蕩。

他看到自己在祭壇上布道,新世界的信徒們披著黑色斗篷,低著頭,一陣單調冰冷的電子樂如同潮水般漲退,仔細聽,又是由無數的誦經聲集合而成。他感到自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而黑色的信徒卻越來越高大,如同一座座矗立的雕像,朝他壓迫下來。那些面孔從陰影中抬起,杜若飛頓時呼吸困難,那是舊世界的老師、同學、親戚、鄰居、小賣部店員、單車修理工、醫生、護士、所有對他報以怪異目光的路人……

然后,同時地,微笑。標志性的微笑。凝固的微笑。假笑。

杜若飛絕望地蜷縮著,無路可退。

一陣轟鳴從信徒背后傳來,隨著或清脆或沉悶的撞擊聲,雕像們如同保齡球瓶般被撞成碎片,笑臉伴著血肉四濺橫飛。那救星嘯叫著停在他面前,一輛巨大的、銀灰色的飛車,冒著白煙,前翼子板和車窗上掛著血跡和碎肉,雨刷左右搖擺,抹開一片干凈的視野。

那是媽媽。

他想上前擁抱母親,卻發現如同陷足流沙,無法邁開步伐。母親雙眼淌下兩行血淚,以極緩慢的速度揮起一把潮濕的沙鏟,金屬鏟頭帶著細小的沙粒,如同云朵和飛鳥,在空中幾近靜止,只從那閃爍的反光才能看出運動的跡象。鐵鏟落在杜若飛的左側頭顱,沙粒打在他臉上,他的身體隨著那股巨大的力量飛出。

一切重歸黑暗。他似乎聽到有人在低語。

醒來吧。那把聲音說。醒來。

杜若飛眼前一片純白,發現自己躺在數據塔的聯結室內,身旁空無一物。

他試圖在地板上站穩,藥物的作用尚未完全褪去,令他頭暈乏力,只能趴靠在墻上,像一只即將溺斃在牛奶海洋里的蒼蠅。

感覺如何?房間突然發出立體混響,像是直接穿透他的胸腔。

為……為什么我會在這里?

其實你已經死了,這里是天堂,或是地獄,取決于你的納稅記錄。

……

不好笑嗎,這是你們時代的一個老笑話。

沒心情聽笑話,所以,帶我回到這里是為了完成那個手術嗎?

已經沒有必要了,你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

我不明白。

哪一部分?

你們威脅我說出的,跟三足烏希望我傳達的,是同一份致辭,為什么?

就像三足烏的教義所說,世間萬物都是相互聯系的,我們都存在于同一個大系統中,而你,在這個時間點上,成為了那個人,無論選擇代表誰。

既然無論我選擇誰,最后的結果都是一樣,為什么還要大費周章?

這是契約的一部分。

什么契約?

長久的沉默。

什么契約?杜若飛提高嗓門又問一遍。

天花板上出現一張巨大的臉,一張陌生、精致而倦怠的臉。畫面開始分割,變成無數張更小的臉,流露出相似的神情。臉開始像萬花筒般,旋轉變化成不同的畫面,城市街道、狂歡舞會、戀人親密、動物追逐、曠野荒漠……看不出這些畫面之間明顯的聯系,只是顏色都越變越深,貌似象征著不同時段,直到完全進入一片漆黑,但漆黑中隱隱又有光點浮現,那是午夜的飛車、海上的燈塔、情人的眼眸……

瞬間所有景象都凝縮到一個點,房間恢復純白背景。

我與人類的契約。

你究竟是誰?杜若飛還沒從剛才的震撼中回過神來。

管理者。數據中樞。算法。能預知未來的神靈。

預知未來?

降水概率、就業率、一款新面孔的受歡迎程度、下季服飾流行趨勢、人口比例、個體或群體在特定境遇下的行為模式……

你用這些來控制人類?

我更喜歡用“引導”,人類太過敏感、纖細,像風中蘆葦沒有方向。

那為什么還會有三足烏的存在?

一人不成棋局。文明就像生命,需要不斷地接受刺激,否則就會衰亡。

所以……我也是一個刺激?可冬眠者有那么多人,為什么偏偏是我?

你的同伴們,舊時代的成功者,人類精英,他們無法安守于別人設定好的生活軌道,哪怕是新的、好的,他們有著強烈的欲望去統率、引領、征服或顛覆自己的命運,最終結局無一不導向毀滅。我們試過了,他們對這個世界的刺激過于強烈了。而你……

那把雌雄莫辨的聲音似乎帶著發笑的顫動。

杜若飛幾乎能猜到答案,他的心臟狂烈跳動,臉發脹發燙,像即將迎接某種宣判。

……你跟他們完全不一樣,是個不幸的普通人。你被動、溫和、知足、忍耐,像一面鏡子,照出這個新世界的病癥,你讓每個人開始反思自己的生活,卻又不至于質疑世界存在的根基。老實說,你有點過于被動了,所以我們才需要一個伴侶……

晶晶?她也是你們安排好的……

別誤會,她的所作所為全是出自本意,包括學習舊時代的情感交流模式,包括對你所有性格特征的分析。在她的邏輯里,這所有一切都是為了契約,我們只是順水推舟。

杜若飛感到莫大的恥辱。他以為自己的命運已經改變,但其實并沒有。他仍然是那個舊時代的失敗者,甚至更糟,他的失敗延續到了三個世紀之后。

你們全都是騙子!他用力錘打著墻壁發出空響,感覺悲哀卻流不出眼淚。

天花板上再次浮現出畫面,發生在新世界的各個角落。干凈優雅的青年們手持標語、在各大地標建筑前集會抗議,他們彬彬有禮,高舉雙手,目光卻充滿懷疑。他們的身影投射在光潔的玻璃幕墻上,像一群列隊等待起飛的天使。突然一個燃燒的物體穿過人群,擊中幕墻,完美的鏡像碎裂開來。畫面聚焦到一副年輕的面孔上,放大,完美的臉上交織著憤怒、迷惘與不安,然后,他咧嘴笑了。

肆無忌憚的笑蔓延開來,像一場瘟疫。

如我所說,適度野性有利于健康。

杜若飛看著那些新人類,看著他們著迷于這種全新的時尚。他開始懂了。

晶晶呢,她會被怎么處置?

她有她的選擇。就像很多前三足烏分子,成為我們的一員,享受新世界的特權。或者,成為象征野性的偶像,但你懂的,偶像只能是一個符號,存在于一個個故事里。

杜若飛眼前閃過晶晶的眼睛,心臟狠狠收縮了一下。

我呢?我的選擇是什么?

聯結室恢復到純白狀態,那把聲音久久沉默,像是陷入了艱難的運算。

杜若飛一臉迷茫地站在上海街頭。

摩天樓、高架立交橋、弄堂、梧桐小路。一切都是原來的舊模樣。

一名男子與他擦肩而過,那張臉陌生又熟悉,仿佛在哪里見過。不僅如此,這街頭川流不息的每一個人,無論男女,都漂亮得驚人。他們都向杜若飛投來目光,那目光中隱藏著某種情感,但他無法解讀。

他早已習慣了別人看見自己長相時的怪異眼光,可這次完全不同。

一個女孩從遠處走來,像是被籠罩在一團金色光霧中。

突然日光暗下,像有巨大云彩飄過,所有行人都靜止了,他們的目光凝固在杜若飛的臉上。

杜若飛瞇縫起眼,等著女孩走近。

那張臉的輪廓漸漸清晰,與路人相比,顯得平凡而不夠完美。

女孩在馬路對面停下,看著杜若飛,露出微笑。霎時間,云彩飄過天空,世界重新亮起,行人各自趕路。

杜若飛愣了片刻,然后用盡所有的努力,回給女孩一個笑臉。

黑暗中亮起了光,照亮冬眠艙中一張僵硬微笑的臉。

幾根白色觸手從玻璃上脫落,靈巧地收回到一部八爪魚狀的儀器中。一名黑衣女子劃取一片透明薄膜上的數據,分享到天花板的大屏幕中。

姓名:杜若飛

性別:男

年齡:25

首次冬眠時間:2018.06.26—2322.07.01

蘇醒時間:281天

建議……

藍色光標閃爍了片刻,打出字符。

繼續冬眠

房間內響起了類似于辯論般的嗡嗡聲,漸弱,消失。黑衣女子走近冬眠艙,略帶好奇地最后看了一眼這張屬于舊時代的臉。她凝視片刻,按動按鈕,冬眠艙退入,艙門關閉。

在她身后,是一排整齊的圓形艙門。

燈光再次熄滅,黑暗涌入,一如從前,一如以后。

責任編輯 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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