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對馬爾克斯之詩（外一首）

巴音博羅

我希望給小孩一對翅膀，讓他們學習飛翔。

——加西亞·馬爾克斯《告別信》

1

加西亞·馬爾克斯死了

我沒有感覺到哀傷

也許加西亞·馬爾克斯活得太久了

也許加西亞·馬爾克斯早就該死了

帶著那陌生大陸上的洪水、猛獸、瘟疫、饑荒、動亂、毒品、監獄以及

一個又一個魔鬼似的獨裁者們……

而只把詩歌、舞蹈、神話、美麗的玉米和亞馬孫河兩岸雨林的綠色

留下

只把那廣袤大地上富于幻想的男人和擁有歷史感的女人

留下

把一萬一千頭騾子馱著的黃金留下

把殘忍的祖母和蒙鐵爾寡婦、巨翅老人留下

把多年以后站在行刑隊前的奧雷連諾上校留下

也把紙做的玫瑰花、惡時辰和一場曠世的葬禮

留下

2

加西亞·馬爾克斯死了

整整一代中國作家們都松了一口氣

一個象征性的文學時代結束了

我們都從大師籠罩的陰影下探出了頭

那是四月里一個陽光充沛的暖洋洋的下午

我坐在陽臺上，一盆去冬移植的野櫻桃樹

冒出拘謹的綠芽，像是我沮喪的靈魂

要咬住虛度的時光

一個從未得到片刻安寧的人

現在徹底松弛下來

去享受他的孤獨——拉丁美洲的孤獨

是奢侈的

像傳說中一個身材魁梧的土著巨人

被殖民探險者手中晃動的鏡子里的

自己的影像，嚇得魂不附體……

3

我承認我也像你一樣孤獨

你用十八個月瘋狂寫成的那部小說

我用全部的余生也難以將其讀完

而著名的馬孔多小鎮上的那個老女人死了

八條壯漢也沒能把她裝進棺材

他們粗魯地把坐在搖椅上的死者拖入墓穴

這是一個淚流滿面的儀式和穿著喪服的魔術

著名的馬孔多小鎮只剩下一點點情感的殘渣

但現在它就要腐爛了

像亞馬孫河畔被毒死的圣徒和加冕國王

這就是那本書的故事，如同我們的結局

或時代的遺物——那博學的陽痿者留給我們的

羊皮紙手稿

我們真的生活過么？

光陰和往事，和夕照中的情侶

如今每一個消逝的春天都一去不復返了

空氣中彌漫著夾在書本中的陶制藥罐的氣息

人們病了，苔蘚長到大腦里了

人們的心像無處不在的廢墟

而我的敘述則像小說結尾處剛出生的嬰兒

長著可怕的豬尾巴

和皺巴巴的皮膚……

我就是那個能窺見塵土和自己命運的

垃圾中的怪物！

4

但加西亞·馬爾克斯確實死了

他狡黠的語言的戲法卻活了下來

像留聲機中沙啞的嘟噥

文學上的勝利似乎概括不了政治上的腐敗

就像死鳥代替不了飛翔，窗把手上的銹

代替不了鐵的品質和國家道德

羊齒蕨、秋海棠代替不了木匠、鎖匠和泥瓦匠

如果你能勸阻籠中的鳥兒停止歌唱

勸阻懷春的少女們不要沿著鳥兒的歌聲遠走高飛

我就能讓封建王朝和獨裁者們寫出詩

并以民主的方式描繪出自由的高貴

5

你像沒落中的族長一樣殘忍

你是我最喜歡的混蛋、騙子、劊子手

你在我的自慰中活了下來

活得仿佛沒活一樣，仿佛遺忘一樣

你的眼淚使海水上漲，大地受到了侮辱

你說：人類的忘恩負義無止境的

你的身影布滿整個房間和天空，你用夢交換

蜘蛛網，交換你的清醒

你的臉上露出夕照般的微笑，你的骨頭

像是被皮膚包裹的石塊

到這時你才確信：你真的死了！

到這時你才意識到，大多數人

活著時就已腐爛了

6

你不希望自己死于黑暗中，你不希望活得像個幽靈

從夢之外，蒙蒙細雨淋濕了一切細節

如同對貞節象征性的褻瀆

我們都在耐心等待那個長達一生的謀殺

就像等待永遠不會到來的審判

玩笑、供認、欺騙……所有的花招都不能成為

不幸的緣由。所有的燈，都不能照耀

往日的幸福生活，照耀人們的愚蠢

當死亡在黎明的昏暗中認出了我們

當墓地中閃動的磷火，將一個死去兩次的冤魂

成功引出

那是我們最后一次看見他，最后一次

把偉大作家的良心，認作為

人類共同的良知

7

加西亞·馬爾克斯，我確實不知道

我拙劣的敘寫能否為你的榮光增添詩意

但苦難損害不了你的，閱讀和公正的愛

會及時還給你，除了孤獨

除了作品中永遠不能披露的秘密

在東方大地上某扇溫暖的窗戶里，我驚訝于

我是如何懂得生活的真諦的

只不過在你辭世的一瞬間，我才瞥見

自己是如此衰老，像一場遲來的痛哭！

如果這詩行確實是無罪的

那么周圍的人必然還是那么虛偽，像是無辜者

的無辜——是啊，這個國家的狀況實在是糟透了

可卡因、暗殺、綁架者和贖金……主流社會的看法

不代表人民的意愿，軍政府中的幕后黑手

也不代表一次流產的革命

“我要將仇恨寫在冰上，然后期待太陽升起”

“我要用淚水澆灌玫瑰，以便體味那花刺的痛苦

和花瓣兒的親吻……”

加西亞，一個無產階級的密碼

正在我們的誤讀中，見證寂寞的余味……

8

該是清算的時辰了，馬爾克斯

該是血液從血管中撤退，像一首歌

分流到身體最隱秘的深處，循環往復

最后離開心臟，離開他的活！

一個在睡眠中屈服的人，也許才是終結痛苦的

最好辦法。你在講述者耳邊的絮語中

靜默下來

丑陋的，害羞的，不合時宜的老家伙！

遠處傳過來滾滾雷聲

大風席卷著遍地灰塵和落葉

而下了五年之久的暴雨，正成為小說中的高潮部分……

“當人們把我殮入棺木中時，我正在解脫。”

從布滿冰塊、磁鐵、石鸻鳥、香蕉公司、斗雞場、

殺豬刀、孔雀翠綠的羽屏、下等小酒館中的妓女、魔術師

牙醫、惡棍、虎皮鸚鵡和迷幻愛情的馬孔多小鎮

你抽身而去

是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

9

而在遙遠的中國

一個無數次被盜版的人，正在緩慢地死去

如果生活允許的話兒，在未來的日子里，在秋天

你還將繼續死下去

直到芳草萋萋，大地換上新衣

直到另一個人，能把突然失去的空位

重新填充！

魔術師的箱子

他拉一下，拉出一只鴿子

鴿子撲騰著，在他的手指間

零落的羽毛像是破碎的時間

他拉一下，拽出一條野狗

狗沿著觀眾的視線跑去

追趕死在煙中的嬰孩

那嬰孩大笑著如行星從幕布上濺落

他又拉一下，拉出一位迷人的少婦

少婦將頭向后仰起，像灰蒙蒙天穹

她濃而密的長發遮蔽了太陽、河流與原野

而在她的兩腿之間，藏著一個虛幻的國度

他再拉一下，是一個老人，蹣跚著，連著病榻

黑夜從頭腦里滑落，孤獨的床單包裹住蒼老的心

像早年記憶的雨，多么奇異的景象啊！

他又拉一下，拉出一口棺材，一部靈車

接著是一堵墻！一盞燈叫喊著，啃吃夜的光

一條掛滿亡靈的繩索上一個人倒退著在跑

他最后拉一下，拉出了聲名狼藉的自己

他呆呆站著，望著那個他，而他在哭泣

像那些站在旗幟下宣過誓卻忘記誓約的叛逆

觀眾如癡如醉，看著箱中人物忘卻了煩惱

而魔術師正慢慢死去，像個丑陋的烏鴉！

他拉一下，又拉一下

什么也沒拉出，繩子的另一端是空的

箱子是空的，魔術師的眼眶也是瞎盲的

全場鴉雀無聲，觀眾的臉上現出迷惑

他又拉一下，拉一下，氣急敗壞地拉一下

還是空的空的，繩子那端空無一物

多么可怕！汗從魔術師虛妄的臉上滴答滲出

顫抖的手比恐懼的降臨更犀利也更有力

在死一般的靜寂里，在夢的拍打和破碎中

不是魔術師，也不是觀眾

是此刻正在寫作著的我，喪失了復活的勇氣！

責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