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延續(xù)到分裂

◎ 劉 汀

從延續(xù)到分裂

◎ 劉 汀

我有些怕父親，很難理解他脾氣為何這么大，但對于他打我這事一點也不記恨。長大后，我想他應(yīng)該是無比希望從我身上看到他的未來，看到這個家的未來。我真想給他爭臉的，讀高中，終于有一次考取了全年級第一，我在家里拿著成績單不睡，等著很晚才回來的父親。“爸，我考第一了。”我以為他會夸我，但他冷冷地說：“考一次有什么用，回回考第一才厲害呢。”我自知沒那么厲害，就趕緊鉆到被子里去。

在許多地方，我是他的延續(xù)，但這延續(xù)到了一定地步必然會分裂開來，我們的人生分裂成他和我的兩部分。或者說，我讀書還不錯，是他所理想的，但我選擇的道路卻又和他設(shè)想的相左，他未曾強迫我遵從他的設(shè)想，但我仍能感覺到他淡淡的失望。

像所有的中國式父親，他從不善于表達自己的情感。每一次我回鄉(xiāng)，母親都會早早地在車站等，而父親則在家門口不遠處的拐角那兒站著；每次離家，母親都親自送我上車，而父親則站在離車站不遠的地方和村人們說著閑話。因為多年來寫字養(yǎng)成的一種敏感，我漸漸地學(xué)會從他的電話、短信里體驗他的內(nèi)心。給我發(fā)短信，他大多數(shù)時候用我的曾用名稱呼我，問我吃飯沒有，在做什么。但是偶爾，他的短信會這么寫：兒子，在干什么呢？看到這幾個字，我心里總會一熱，我知道這幾個字他也一定是帶著父親的溫情發(fā)送出來的，我珍惜著父子之間難得的柔和姿態(tài)。

2010年時，他跟著幾個村民去考駕照，考完試之后，他興奮地給我發(fā)了個短信：兒子，老爸一次性通過了，哈哈。在我的印象里，這是他第一次自稱“老爸”。在無聲地對峙許多年后，父子之間終于站在了同一個高度上，我們誰也不需要仰視誰，誰也不需要管著誰，我們是兩個我，或兩個他。然而這代價是他老了，我已預(yù)見有一天他會變得和孩子一樣脆弱，需要我成為他的依傍，猶如許多年前我需要他那樣。這就是父子之間的輪回吧。

前一陣，學(xué)校組織他們體檢，他很不情愿去，我們不停地催他，他才去了。體檢結(jié)果出來了，他成了“三高”人員，這幾乎是可以預(yù)料到的情況。數(shù)十年的飲酒、吸煙，加上從年輕時起就嗜肉，無肉不歡，和大多數(shù)北方人一樣，愛吃咸菜，口重，都拉升了這三項指標(biāo)的數(shù)據(jù)。為了他的身體，我勸他戒酒，少吃肉，可每一次勸誡又帶著矛盾：我無法判斷，讓父親喝酒吃肉享受日常的快樂和讓他很痛苦地控制飲食以維護健康哪個更好。

30歲后，我常會想父親的前半生，并假設(shè)自己就是他，來借以體會他走過的所有道路。路途遙遠，且充滿坎坷，自然也有著暖意和收獲，像在田里埋下種子，然后期待它生根發(fā)芽，破土長葉，然后去施肥拔草，然后等待它成熟后收割。我不知道自己的想象和他的生活有多少距離，但這些想象幫助我更深地走近他的心。

（摘自《老家》百花文藝出版社 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