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人物簡介:
汪曾祺(1920年—1997年),江蘇高郵人。曾就讀于西南聯大
中國文學系,師從沈從文等。在短篇小說和散文創作上頗有成
就,作品有《異秉》《受戒》《蒲橋集》《晚飯花集》等。
汪朗:汪曾祺長子。1951年生于北京。散文作家、美食家、資
深媒體人。作品有《刁嘴》《衣食大義》《食之白話》等。與
兩個妹妹汪明、汪朝合寫《老頭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
。
5月16日,是“老頭兒”汪曾祺逝世20周年的日子。
彼時的汪朗,人在高郵。汪曾祺文學館準備擴建,汪朗和兩個
妹妹商量,準備把“老頭兒”在北京的書房原樣搬過來。
“老頭兒”,是汪曾祺在家中的“別號”,三個兒女這樣叫,
就連小孫女也這樣叫。在汪朗看來,這是老頭兒“自找”的。
汪曾祺寫過一篇《多年父子成兄弟》,里面寫道:我覺得一個
現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
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有意思。
“人們說汪曾祺是‘最后一個士大夫,家里應該藏書甚豐。
其實全然不是這么一回事。他最推崇的作家是魯迅、沈從文和
廢名,可家里的《魯迅全集》只有第一卷,沈從文作品只有
1957年的一本小說選,廢名的一本沒有。他是個特別懶的人,
看書沒有系統,就和他那口牙似的,殘缺不全。”汪朗對《環
球人物》記者說起父親,把頭一歪,慢悠悠地笑起來。
在汪家人眼中,這個60歲后大放異彩的“老作家”,始終只是
個平平常常、隨隨便便的“好老頭兒”。
西南聯大的散淡人
汪家這種“沒大沒小”的家風,沿襲自汪曾祺的父親。他
是一位眼科大夫,年輕時是運動員,而且能詩能畫,會擺弄各
種樂器,經常給孩子們做燈籠、扎風箏。汪曾祺十幾歲就學會
了抽煙喝酒,父親喝酒,也給他倒上一杯;抽煙時一次抽出兩
根,老子給兒子先點上火。汪曾祺17歲初戀,在家里寫情書,
父親就在一旁瞎出主意。
這種怪異而活潑的父子關系,使汪曾祺養成了自由散漫的個性
。1939年,他考入西南聯大中文系,有興趣的課便上,聽不下
去的課就逃。教體育的馬約翰教授,要求學生列隊時必須站直
:“Boys!you must keep your body straight.(孩子們,站
直了!)”汪曾祺年輕時就有些駝背,始終未能straight起來
,上了幾次課就逃之夭夭了。
中文系有許多名教授,但有些汪曾祺就不敢接近,比如朱自清
,上課時帶著一沓卡片,一張張地講,小考大考不斷,從來不
記筆記的汪曾祺就有點吃不消。聞一多則很隨意,上課時激情
四射,板書里有畫有詩,走進教室就點上煙斗,下面抽煙的學
生也跟著吞云吐霧,這其中就有汪曾祺。
對汪曾祺影響最大的老師,是沈從文。在西南聯大,沈從文是
個特殊的教員,一沒有大學文憑,二缺乏學術專著,同在中文
系的劉文典就十分看不起他。有一次警報響起,學生教授一道
跑出校園,快到郊外時,他看到人群里也有沈從文,便上前呵
斥:“陳先生(陳寅恪)跑是為了保存國粹,我跑是為了保存
《莊子》,學生跑是為了保留下一代的希望。可是你什么用都
沒有,跑什么跑啊!”
沈從文的課程沒有系統,不是學問家的那一套,這一點很投汪
曾祺的胃口。一次,他寫了篇小說,里面的對話都經過精心設
計。沈從文看后批評他:“你這不是對話,是兩個聰明腦殼打
架。”
作為沈從文的嫡傳弟子,汪曾祺的文風受其影響極深。他晚年
寫《受戒》時,腦子常常想的正是沈從文筆下的那些女性:三
三、翠翠、夭夭。
沈從文對這個學生也格外賞識。汪曾祺在昆明寫的稿子,無一
篇不是他寄出去幫忙發表的。1946年,汪曾祺來到上海,找不
到工作,情緒很壞,甚至想自殺。沈從文寫信把他大罵一頓,
說他這樣哭哭啼啼的,真是沒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筆,怕什
么!”
西南聯大時期的汪曾祺,讀了不少西方現代派的作品,追求新
奇和抽象,比較“朦朧”,被班里的同學戲稱為“寫那種別人
不懂,他自己也不懂的詩的人”。到了上世紀80年代,有人給
他看那時的新潮小說,他看后淡淡的,挺不以為意——“意識
流”之類的寫法,他幾十年前就用過了。
隨遇而安的右派
1948年,解放戰爭戰事正酣。28歲的汪曾祺在沈從文的幫助下
,進入午門的歷史博物館,當了一年的辦事員,白天檢查倉庫
,下班后到筒子河邊看人算卦、叉魚,晚上就在宿舍里看書。
幾十年后,他在《午門憶舊》里寫到了紫禁城的夜晚:“站在
午門前的石頭坪場上,仰看滿天星斗,覺得全世界都是涼的,
就我這里一點是熱的。”
命運弄人。汪曾祺前腳離開午門,沈從文后腳也來到了這里,
他也喜歡站在午門城頭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心境卻蒼
涼、孤單得多。
上世紀50年代,是火熱的建設時代,沈從文和汪曾祺,卻都坐
上了冷板凳。一個被斥為“反動文人”,從此割舍了文學,在
庫房里與各種文物打交道;一個收斂起小說家的鋒芒,做著安
分規矩的文學編輯,不前不后,不高不低,隨著大流走。
1958年夏天,一直隨著大流走的汪曾祺,突然發現單位過道里
貼滿了圍攻他的大字報。沒完沒了的批判會后,結論下來了:
定為一般右派,下放農村勞動。
汪朗說,對于當右派,汪曾祺后來說起,居然很得意。他寫過
一篇《隨遇而安》,第一句話便是:“我當了一回右派,真是
三生有幸,要不然我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汪曾祺下放的地方是張家口沙嶺子的一個農業科研所。這個地
名汪朗記得很牢,那時他剛學會漢語拼音,不知天高地厚地給
爸爸寫了封信,逼得汪曾祺連忙現學拼音,好寫回信。
在沙嶺子,汪曾祺扎扎實實地勞動了兩年。白天插秧、鋤地、
割稻子,給果樹噴波爾多液,晚上就和農業工人被窩挨著被窩
,睡在一鋪大炕上,聽他們說心里話。
勞動之外,業余生活也很豐富。所里演戲,汪曾祺就去給他們
化妝,用戲劇油彩,勾出來的臉譜比專業劇團的還講究;有時
也親自上陣,演演漢奸特務一類的角色。
他還負責所里的美術工作,畫過一套《中國馬鈴薯圖譜》。他
每天蹚著露水到地里掐一把花,插在玻璃瓶里,照著畫。等到
花一落,就開始畫薯塊,畫完就隨手扔進牛糞火里,烤烤吃掉
。
“我敢說,像我一樣吃過這么多品種馬鈴薯的,全國蓋無第二
人。”許多右派回憶流放的日子都是凄風苦雨,汪曾祺筆下卻
是詩情畫意。每次回京探親,他總是興奮地說個不停,或是樂
此不疲地鼓搗從沙嶺子帶回的野兔子和甜菜。
“爸爸的腦子,似乎特別不愿意記憶那些悲啊苦啊的東西,更
不愿意將它們訴諸文字。”這是汪曾祺的哲學,風來草倒,雨
泄泥下,不退縮,也不偏執,從逆境里發現人生的快樂和亮色
。
“生活,是很好玩的。”這個老頭兒如是說。
“樣板團”里的書生
1962年,汪曾祺調回了北京,在北京京劇團當專職編劇。一年
后,北京京劇團開始接受京劇現代戲的演出任務,汪曾祺參與
了《蘆蕩火種》的編劇工作,也就是后來著名的《沙家浜》,
從此進入了樣板戲的創作班子。
當時,江青的意見是整個劇團的生死簿,大到砍掉一場戲,小
到改寫一句對白,都必須照辦。盡管寫得戰戰兢兢,但汪曾祺
還是給自己留下了一點空間。《沙家浜》里《智斗》那一場,
寫得婉轉有趣,阿慶嫂的一段唱詞更是生動:
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來的都
是客,全憑嘴一張。相逢開口笑,過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
涼……
血與火的場景,到了汪曾祺筆下,卻充滿了人間煙火氣。這段
唱詞當時差點被江青“槍斃”,理由是“江湖口太多”,后來
竟瞞天過海地保留下來,成為傳唱至今的經典。
在政治的大潮里,汪曾祺總想隱藏點非同尋常的東西,骨子里
是一腔堅守底線的傲氣。后來,于會泳接替江青,負責《杜鵑
山》的改編。有一次,他說汪曾祺寫的一句詞“謹防隔山煙塵
漲”不通。汪曾祺二話沒說,回家從《杜工部詩集》中翻出了
杜甫的詩,在于會泳面前一放,說:“你看看!”
身為“樣板團”的戰士,汪曾祺的待遇不錯。夏天、春秋天各
一套樣板服,銀灰色的確良,冬天還發一身軍大衣,式樣、料
子都是江青親自定的。但他自認是個無名書生,不去湊熱鬧,
有時為了交差難免胡編亂造,精神上飽受折磨。
1975年秋天,汪曾祺奉命去了一趟西藏,寫一個反映高原測繪
隊先進事跡的戲。在拉薩,他有點高原反應,鼓著腫得老高的
腮幫子在街上亂轉。在一家賣藏藥的鋪子里,他買回了一只拇
指大的、金紅色的小螃蟹。多年后,他把這只螃蟹寫進了一篇
短文中,里面有這樣幾句:
螃蟹為什么要橫著走呢?
螃蟹的樣子很兇惡,很奇怪,也很滑稽。
兇惡和滑稽往往近似。
“爸爸當時買這個小螃蟹,是有一些感慨的。”汪朗說。
一年后,“四人幫”倒臺,大亂十年成一夢。那段時間,汪曾
祺十分活躍,寫大字報,寫標語。他覺得自己憋屈太久了,終
于可以痛快說話了;但在外人看來,他在“文革”中得意得很
,如果不是賣身投靠,哪會如此風光?結果,在舉國歡欣的時
候,汪曾祺又一次被“掛”了起來。
在汪朗的記憶中,老頭兒一向隨遇而安,那段時間卻鬧騰得厲
害。白天在單位受審查,回家后喝了酒,嚷嚷著要把手指頭剁
下來以“明志”。酒足飯飽后,便開始胡涂亂抹,畫瞪眼睛的
魚,單腳獨立的鳥。畫完之后還題上字:“八大山人無此霸悍
”。
“我們當時不知道八大山人是何方神圣,后來明白了,才發現
他是拿這樣一個大畫家說事兒,這個老頭兒,實在是有點狂。
”
老頭兒成了“下蛋雞”
知道汪曾祺的人,基本都知道《受戒》。
1980年,60歲的汪曾祺發表了短篇小說《受戒》。當時的文壇
,幽怨的小說和憤怒的詩歌風行,汪曾祺的出現,有一點旁門
左道的意味。《受戒》寫的是一個小和尚的戀愛故事,其間點
染著高郵的風土人情,描畫出一個充滿詩意的水鄉。
“我寫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受戒》寫成后,汪曾祺好
像一下子來了勁兒,不管不顧地寫個不停。
“當時我們家住在甘家口,僅有的一張寫字桌子放在妹妹住的
小屋。我妹妹是工人,逢到上夜班,都得在家先睡一覺。老頭
兒晚上急著要寫文章,又不能進屋,到處亂轉,就像一個憋著
蛋的老母雞。好容易熬到晚上10點,我妹妹上班了,他‘噌
地沖進屋里,鋪開稿紙,一直寫到半夜。以后,一見到他這樣
,我們就問:‘老頭兒,又憋什么蛋了?‘別鬧,別鬧,這
回下個大蛋!”
80年代的汪曾祺,一反往日的沉寂,下了不少“蛋”。《異秉
》《大淖記事》《陳小手》……他寫的都是平凡人的日常生活
,沒什么波瀾的故事或宏大的場景,也沒什么華麗的詞匯和高
深的思想,只是充盈著民俗的情調,流露著溫情與暖意。
這些文章的發表,讓汪曾祺成了“著名作家”——前面還要加
上一個“老”字。家里人還是常常拿他打岔、開涮。“他在我
們面前炫耀自己的文字,我們就逗他:‘老頭兒,別臭美了!
他就顛兒顛兒地跑回自己的書房,把門一關,好像是鬧了情
緒。我們也不理他。不一會兒他就把頭探出來,看外邊比較平
安,又出來和我們閑扯了。”
如今的汪朗,倒是越來越能領會父親文字的功夫。他提起了《
異秉》的結尾。小說的主人公是賣熏燒的王二,生意紅火,引
人羨慕。一天晚上人們聚在保全堂藥店閑聊,當地一個“侃爺
”張漢說,凡是成就大事業的,都有特殊的稟賦。于是大家讓
王二說說有什么“異秉”。他的回答是:“大小解分開。”閑
聊結束,各人回家,保全堂兩個地位最低的伙計,40多歲還沒
娶親的“痰簍子”陶先生,和總是被先生拿門閂痛打的陳相公
,在廁所遇上了,“本來,這時候都不是他們倆解大手的時候
”。小說就此打住。
“有一個評論家和我說,他把這句話看了三遍,才大笑出來,
明白是怎么回事。老頭兒說,文章貴在含藏,如果說破了,再
發一通議論,就全完了。”汪朗說,“老頭兒有一股‘壞勁兒
,諷刺老辣,入木三分,但他用清淡的筆觸點到為止,其中
有一種大的悲憫和同情。”
散文家·美食家
“在老頭兒心里,我們都不是干這行的料,借用他評論別人的
話——不是嗑這棵樹的蟲。”汪朗上大學那會,抒情散文風靡
一時,汪曾祺卻頗為厭惡。“有一次,電臺正在播配樂散文《
荔枝蜜》,我在大屋里聽得起勁,老頭兒從小屋里‘噌一下
竄過來,把收音機關上,甩出一句話:‘散文配樂,一大惡俗
。寫文章最忌無病呻吟。”
汪曾祺也寫散文,而且自視頗高。他精通雜學,尤其愛看古人
的筆記,歲時風土、野史傳說、草木蟲魚、文化掌故都包羅在
文章中。他甚至還寫菜譜,拌菠菜、拌蘿卜絲、松花拌豆腐,
題目就叫《家常酒菜》。
汪曾祺是個公認的美食家,也是廚房的一把好手。他寫過很多
吃吃喝喝的小文章,把各種日常吃食寫得有滋有味。這其實也
是他的人生態度:不管遇到什么坎坷,都不忘記生活的情趣。
1977年,盡管還在接受審查,沒完沒了地寫交代材料,汪曾祺
卻覺得日子“頗不惡”。他在給老友朱德熙的信中說,“我最
近發明了一種吃食”,并詳細列出了做法:“買油條兩三根,
劈開,切成一寸多長一段,于窟窿內塞入拌了剁碎的榨菜及蔥
絲肉末,入油鍋炸焦,極有味。”順帶也提到了兒子,“汪朗
前些日子在家,有一天買了三只活的筍雞,無人敢宰。結果是
我操刀而割。生來殺活物,此是第一次,覺得也無啥。”
子承父趣,汪朗也燒得一勺子好菜,據林斤瀾評判,大有“青
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水準。有一道四川的夾沙肉,是他的拿手
菜。用肥膘肉,半煮熟,切大片,中間夾上紅豆沙,上面再蓋
上拌好紅糖的糯米,然后上籠屜蒸。“菜一上桌,老頭兒一邊
嚷著:‘不能吃了,再吃我就要死了!一邊又用筷子對著一
塊肥肉扎下去。”
“老頭兒”去世后,自嘲“不是那塊料”的汪朗,也像父親一
樣寫起了吃吃喝喝的文章,從帝王高官到文人百姓,從豬頭火
腿到蘿卜白菜,相比父親的單純,汪朗的筆觸里多了些借古諷
今的微言大義,但意趣、幽默和對生活的一腔熱忱,還是打上
了“汪氏出產”的烙印。
在父親走后的20年里,他也漸漸活成了另一個“老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