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守德
老作家王宗仁的作品我讀到過不少,也聽到過許多從總后系統出來的中青年作者,對這位老作家關懷、扶持和獎挹青年作者所持有的種種善評。無論是擁有眾多出色的作品,還是幾乎眾口一詞的好的口碑,對一位年高德劭的老作家來說,都是十分重要和寶貴的,這也許就是人們常常說的所謂“修為”的意思吧。尤其是部隊這個以青年人為主體的軍旅世界,愛好文學且富于才華的官兵是很多的,他們也都有很高的追求與向往,他們往往急切地需要得到及時而有力的幫助和指點,甚至是非常規的提攜,從而有機會冒出來,并迅速成長為一棵棵別具景致的文學之樹。事實上在他關心、指導和扶持下成長為優秀作家的,已經形成了一個個長長的隊列。這既利益于在其任上年年舉辦青年作家培訓班,也歸因于他與作者們隨時隨地地聯系與溝通。我們因這些青年作家對其懷有極大敬意而同樣懷有敬意。
作為一位筆耕不輟、著作等身的老作家,將近四十部書的出版數量,庶幾可以證明他在整個創作之路上,對于文學耕耘的率先垂范和辛勤投入。他的作品已得獎無數,而其具有代表性的散文作品集《藏地兵書》更是獲得了第五屆魯迅文學獎,這是一個由中國作家協會評選和頒發的全國頂級的文學獎,也是其應得的大獎和應獲的殊榮。2010年11月在浙江紹興頒獎現場,我看到王宗仁走紅地毯去領獎,仍然是一副面帶微笑、淡定從容、寵辱不驚的神情,真為他感到高興。說起來有些慚愧的是,在當時我并沒有讀過他的這部作品,還是2016年年底在浙江永嘉縣甌江之畔的芙蓉書院,我們一起參加當地一位農民作家的作品研討會時提起來,王宗仁才于其后給我快遞了一本來,我才有幸讀到它,姑且算是一次補課吧。
當我今天將王宗仁所簽贈的《藏地兵書》拿在手里閱讀時,一開始并不覺得是一件輕松的事。在人心變得極為浮躁的當下,閱讀似乎變得越來越艱難,特別是對高質量的作品要想讀進去必定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也并不例外。但當我要重讀此文章《藏地兵書》,內心里所受到的震撼程度之強烈是難以形容的,相信這是一部高含金量的,需要耐著性子仔細閱讀的,那些泡沫般的文字永遠無法與之相提并論的作品。讀這樣的作品你不可能不同時去想它的作者,他是如何寫出和憑借怎樣的力量寫出這樣的作品的。
這個陜西扶風出生的關中人,1958年就當兵入伍上了青藏高原,并且從一名基層的駕駛員做起,繼而為文化教員、新聞干事、創作室主任,無數次風里雨里雪里地穿越青藏線,一遍遍地感受和體驗高原、大山、冰雪的雄奇與險惡,一回回地目睹和驚愕戰友們經歷和遭遇的生生死死。他敏感的心和過人的文學才能,也因為對這種特殊生活所產生的獨特感悟而發酵。40多年的高原軍旅生涯,以及一百多次地穿越世界屋脊,鑄就了王宗仁怎樣的精神品格與內在氣質是可想而知的。他是把最美好的青春年華,把他最深的愛與情感,都奉獻給和熔鑄進了這片高原,他成為青藏線的代言人和虔誠者,漸漸成為從青藏線走出的在全國有重要影響的作家,也使他被人們親切地稱為“昆侖之子”。當我第一次較多地了解了他,知道了他不僅是當兵時,即便是到總后工作,乃至是退休之后,仍然抓住和創造機會,一次次地重走青藏線,委實令人感到震驚,我想這里面扎著多么深的感情之根在牽引著他,讓他云影相望而情意相連,因此我確信王宗仁確實是一位為這個最高的高原而生、而存在的優秀的軍旅作家。
對于很多人來說,青藏高原是一片由雪山荒漠組成的遙遠而神秘的土地,讓人無法不敬畏它的海拔,它的神奇,它的難以問津。而它對于王宗仁而言則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它更是一片心靈的淵藪和精神的高處。他在這里度過了他生命之中最艱難、最激情、最光彩的段落,他把悲與喜、愛與恨都刻印在了這片高原上,這里有他最深切的生命體驗,貯存著他永恒的人生理想和情感寄托,記錄著他所進行的盡情的文學揮灑。可以說青藏線是王宗仁真正的出發點和向上的臺階,從這里走向了令人仰望的文學高度。同時,青藏線也因為王宗仁的到來,以及他長久的駐足與張望,而獲得了它原本具有的厚重和最深不可測的靈性。一個軍旅作家和一片這片高原有了如此深的聯系,并且把這片高原寫成了一種精神的圖騰,也許王宗仁是唯一的,也是十分罕見的。
由于長期的青藏線軍旅生活,王宗仁必定積蓄搜集、耳聞目睹了太多的關于高原上的人們的故事,高原上的官兵的故事。這些故事也必定是日積月累、一點一滴地在他心中存貯發酵,使他不能自已地要將其以文學的方式寫出來,也使他禁不住要在此反反復復的寫作過程中,把自己的內心與精神提純。這個過程是長期的、持續的,既可能是轟轟烈烈的,也可能是潛移默化的,無休止地沖激與滌蕩著他的靈魂。王宗仁把他書寫的目標凝定在了那樣一種高度上,并且是懷著極大的至誠來寫高原上的人和事,因此便有連綿不絕、灼心化人的作品從筆底滔滔汩汩地奔瀉而出。《藏地兵書》所證明的則是“宗仁文章老更成”,那種老辣、精湛、醇厚,體現為一種不可捉摸的想象、才思和書寫,更具有穿心的力量。
《藏地兵書》中最主要的描寫對象是什么呢?就是那些“西部的兒郎”,即那些日日夜夜出生入死地奔波在青藏線上的官兵們。與官兵們時刻相伴的,是空氣稀薄導致的缺氧,是突兀而至的風雪,是凍徹骨髓的寒冷,是藏兇伏險的沼澤,是令人絕望的路途斷絕,是孤立無援的寂寞、疾病、死亡的威脅。在這樣的環境中,官兵們遠離繁華,缺乏愛情,其生命個體可能是脆弱的、渺小的,但他們胸懷祖國、肩負大愛,又是堅忍的、強大的,是一個個比高山還要巍峨聳立的個體,是一個個永遠沖鋒向前的戰士。正如本書代序中寫到的:“兒當兵當到多高多高的地方,兒的手能摸到娘看見的月亮,娘知道這里不是殺敵的戰場,兒說這里是獻身報國的地方。”在《雪山無雪》《太陽有淚》《情斷無人區》《西藏駱駝》《唐古拉山和一個女人》《苦雪》《遙遠的可可西里》《五道梁落雪五道梁天晴》《開滿鮮花的墳墓》《遠山的雪路》《女兵墓》《英雄藏牦牛》《誰的藏靴曬在草灘》等作品中,我們看到的是由官兵參與演繹的多重主題:冷山與熱血、守望與奉獻、生存與死亡,是堅強純潔,卻又不免有些苦難悲慘的人生,一路讀來不能不讓人覺得這是如此地可歌可泣、感天動地。
每篇作品中都有獨特的意旨和精彩的敘事,讓人必須抱持悉心閱讀的姿態,才能全部感受和領略其全部的蘊含。特別令人關注的是作品描寫的人物、情境和細節,我們讀到當時的作者與咎義成于絕境中用報紙去點燃圓木取暖;柳毅與李琴這對仿佛處于暴風眼中的夫妻的凄美故事;在五道梁兵站的水晶石礦上唱歌的小梅朵;梅朵與柳倩磕長頭去拉薩而悲慘離世;雪原上美麗而孤獨的不幸女人拉姆;慕生忠將軍龐大而艱難的運送物資的駱駝隊;那個給戰友唱歌唱瘋了的、病著的、再也沒有醒來的女文工團員;在汽車兵中猶如女神般的溺亡在溫泉河水中的軍嫂關大姐;整日與發電機為伴、與孤獨對抗,默默為戰友送來光明的陳志軍;走不出心結、性格孤僻、行為怪異的莫大平;在遙遠的可可西里女軍人葉萍與丈夫胡明的生離死別……作品中的這些人物都站成了一個個偉岸的雕像,這些故事演繹成一個個動人的傳奇,我們的內心因震撼、欽佩和嘆息不已而得到凈化與升華。
同樣值得稱道的是精妙的文字:“太陽結著冰,月亮銹蝕了”“一藏家婦人提著一籃雪花進山”“太陽還沒出來,她就仿佛看見了落日”“無人區的愛情也是另一種愛情,它已經被生活漂白,沒有詩意和浪漫,變成了等待!”“比石頭硬的還是石頭”“青藏線上離開了女人,是拴不住男人的!”“殘缺的日子,往往陽光充足”。這樣吸人眼球的句子在《藏地兵書》中可謂俯拾皆是,無不反映了王宗仁極為敏銳靈動的生活與文字感覺,及其內心的修為與文學的才情。讀王宗仁的作品最突出的兩點啟示,一是如果沒有對大自然,對青藏線如此近距離、長時期的體察與感悟,沒有敏感卓然、醒豁清澈的思致,要寫出這樣的作品是不可想象的。作家從那一片神奇的高原,所獲得的正是那一腔神圣的情感,那一番搖曳生姿的妙筆。這樣的文字使讀者的心一次次被洞穿,也一次次留有滿口的余香。“比小說更精彩,比傳說更感人”,絕非廣而告之的虛妄之言,有些甚至更力口具有了不起的青春的、更為強勁的色彩。二是王宗仁對作品不厭其煩地修改,對此他似乎也并不諱言,可以看得出一個老作家的嚴謹、執著、盡心與堅忍。這讓人想起打鐵匠對手中產品的千錘百煉,其實修改正是作品思想藝術質量得到完善、深化和提升的必要過程。集子中的許多篇什都可以看到精心錘煉的深厚功夫。在這一點上,尤其值得年輕作家學習和記取。
責任編輯/劉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