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深感清詩記我狂,夢回猶自對蒼茫;
書生謀國直堪笑,總為初心誤魯陽。
這是張東蓀先生晚年寫下的詩句。魯陽是傳說中的人物,據《淮南子·覽冥訓》 記,武王伐紂時,戰斗激烈,見天色將晚,部將魯陽公揮戈向日怒吼,“日為之反三舍”,成語“揮戈退日”即從此來。此詩似在自嘲,實有自辯之意。
張東蓀是著名哲學家、政治活動家和報人,在“科玄論戰”(1923年)和“唯物辯證法論戰”(1931年)中擔任主力,被公認為“中國新唯心論領袖”。抗戰勝利后,因力主“第三條道路”,張東蓀成為國際輿論的焦點人物。張東蓀在北平和談中作出突出貢獻,毛澤東曾說:“北平和平解放,張先生第一功。”
然而,一場至今爭論不休的“間諜案”改變了張東蓀的命運,全家三死一瘋,對這位奇人一生事跡,后人所知已不多。
對于張東蓀,各方看法不一,著名哲學家金岳霖先生在回憶錄中曾說:“這個人 (指張東蓀) 是一個‘玩政治的。‘玩政治究竟是怎樣玩的,我也說不清楚,也不必知道。看來,在不同實力、地位之間,觀情察勢,狠抓機會……是‘玩政治的特點。”此話大有深意。
說孫中山是激進主義
張東蓀生于1886年12月,祖籍浙江杭州,原名張萬田,字東蓀。
1902年,張東蓀偶讀佛經,對哲學產生了興趣,他曾說:“我是十八歲讀 《楞嚴經》 便起了哲學的興趣。”
1905年,張東蓀官派赴日留學,入東京帝國大學哲學系,結識梁啟超,從此一生追隨,并與張君勱 (后來成為著名哲學家、政治家) 成為好友。
1911年,張東蓀回國,以“圣心”為筆名發表了第一篇政論文章,漸成著名政論家。辛亥革命后,張東蓀加入孫中山臨時政府,卻無視孫中山與梁啟超之間的長期矛盾,力主二人聯合。
1916年,梁啟超在北京成立“憲法研究會”,張東蓀為其中主力,并自1917年起接替張君勱主編研究系在上海的喉舌 《時事新報》。1918年3月,張東蓀又創辦了 《時事新報》 副刊 《學燈》,該副刊與北京 《晨報》 副刊、《民國日報》 副刊 《覺悟》 并稱三大副刊。
時邵力子主持 《覺悟》,就在《學燈》 隔壁,但邵、張二人見面從不打招呼,《覺悟》 的編輯高鐵郎為賺稿費給 《學燈》 寫稿,邵力子下令予以處分。
1925年,孫中山去世時,張東蓀寫了一篇諷刺性的社論,報館差點被毀。張對孫素有微詞,曾說:“吾知過激主義不來中國則已,來則必無法救藥矣。”此外,梁啟超與張東蓀被“一戰”的殘酷震驚,對歐洲文明產生失望情緒,張東蓀轉向社會主義。
圈中人都知道他善變
1920年4月,共產國際遠東局代表維金斯基等人來到北京,通過北大兩名俄籍教授找到李大釗,表示要幫中國建立黨組織,李大釗寫信介紹他們“到上海去見陳獨秀,要陳獨秀建黨”。
據周佛海說:“有一天,我和張東蓀、沈雁冰去……訪仲甫 (陳獨秀)。當時有第三國際遠東代表吳庭斯基 (即維金斯基) 在座。吳庭斯基當時講話的大意是:‘中國現在關于新思想的潮流,雖然澎湃,但是第一,太復雜……五花八門,沒有一個主流,使思想界成為混亂局勢;第二,沒有組織,做文章,說空話的人多,實際行動,一點沒有。這樣絕不能推動中國的革命。”
但張東蓀不同意建黨,“以后的會議,他都沒有參加”。據張東蓀自己說:“我和陳獨秀先生來往甚多,彼時他們雖明知我是贊成社會主義,但在組織共產黨的時候卻不敢來約我……所以我始終是一個‘非黨派者。”
“不敢約”張東蓀,因1920年10月哲學家羅素來華,張東蓀突然又附和其觀點,稱中國“真窮到極點了”,主義無用,應“開發實業”“增加富力”,不同意反對資本主義。
此說引起嘩然,李達撰文稱張東蓀是“無主義無定見的人”,只會“說幾句言不由衷的滑頭話”。
張東蓀以后堅持基爾特社會主義(否定階級斗爭,主張在工會基礎上成立生產聯合會),他在給陳獨秀的信中說:“勞動階級即把資產階級完全打敗,也是不相干的,還是仍在十八層地獄里么。”
張東蓀一生善變,哲學家林宰平曾對金岳霖說:“東蓀太愛變了,并且變動得可快。”
鋒芒畢露,逮誰跟誰掐
1927年,北伐軍攻入上海,張東蓀被列名為“學閥”,上了通緝名單。張東蓀抱怨道:“報紙完全變為他人的喉舌,不能說自己的話了。”轉向哲學研究。
1929年,張東蓀第三次赴德,受聘于耶拿大學,講授中國哲學,1931年,與老師倭鏗 (今譯奧肯) 合著 《人生觀問題》,并應司徒雷登之邀,回國在燕京大學教黑格爾哲學。
上世紀30年代,張東蓀成為中國哲學重鎮,他的論敵葉青說:“張東蓀所讀歐洲過去和現在的哲學著作很多,不像‘五四胡適那樣只讀一點美國書,失之淺薄。如果說梁啟超和陳獨秀是中國近代哲學的啟蒙運動者,那么張東蓀就是中國近代哲學的系統建立人。”
學生時代的張中行先生曾見過張東蓀,說他:“講話清脆,有條理,多鋒芒。”
“九一八事變”前,胡適應北大校長蔣夢麟之邀,在北京協和醫院門外小禮堂講座,題為“哲學是什么”,幾天后,張東蓀在同地點舉辦了另一場講座,題為“哲學不是什么”,對抗之意明顯。
抗戰爆發后,北京淪陷,張東蓀隨燕京大學滯京,與中共暗中聯系,他說:“我曾把蔣介石要與日寇靖和的條件交給中共地下人員。”他家一度成為地下黨秘密聯絡點。
1941年12月8日,美日宣戰,張東蓀入獄,6個月后,被判一年半徒刑,緩刑三年,出獄時需保人,為他作保的是偽市長劉玉書。
因參與和談而趾高氣揚
抗戰勝利后,張東蓀、張君勱主張“第三條道路”,張君勱偏向國民黨,張東蓀特意讓許寶骙帶話給他說:“不要向國民黨一邊倒,要走中間路線。”
1946年,蔣介石準備推出偽國民大會,引起各民主黨派不滿,紛紛表示不參加,張君勱卻執意要去,因他畢生研究憲法,渴望在此次大會上通過一部真正的憲法,還派專機到北京接張東蓀參會,張東蓀憤而宣布與張君勱絕交。
還在日本人監獄中時,張東蓀曾留下遺囑,將自己身后的作品與張君勱的文章合編一書,名為 《二張集》。著名學者張朋園先生說:“(張東蓀與張君勱)幾可以孿生兄弟視之,友誼之篤,無與倫比。”經此挫折,“二張”40多年友誼中斷,至死未再往來。
1948年12月,解放軍包圍了北京城,1949年1月1日,中共中央軍委提出與傅作義談判的六點方針,提出:“希望傅方派一個有地位的、能負責的代表,協同崔先生 (傅作義的談判代表崔載之) 及張東蓀先生一道秘密出城談判。”
張東蓀對曾參與和談極感自豪,1950年,他寫道:“余亦自謂平生著書十余冊,實不抵此一行也。”據著名學者吳小如先生說,1951年時張東蓀“已成‘大名人,正如唐振常先生大作所言,‘頗露躊躇滿志之意,即使說他趾高氣揚亦不為過”。
然而,據楊奎松先生考證,張東蓀只擔任過一次談判的見證人而已,既非和談發起者,對和談達成也“沒有起到過直接的和重要的作用”。
“叛國罪”至今說法不一
就在張東蓀“躊躇滿志”時,他卻突然陷入“叛國罪”中。
據 《北京公安史志》 載,1950年初,北京市公安局偵訊處破獲美國間諜王正伯案,王交代了張東蓀向美國原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出賣情報”的情況。偵訊處又經過一年多的偵察,進一步證實了張確實把抗美援朝中國出兵的具體日期和國家財經預算等國家核心機密,編成情報,經人送到香港,轉交到司徒雷登手中。
張東蓀的女兒張宗燁則說,王志奇 (即王正伯) 在北京剛解放時常去張家,張東蓀對他很冷淡,張缺乏政治經驗,把文件隨便放在兒子張宗炳家中,被王志奇看到。
1985年,千家駒先生在回憶錄中則披露說:“我曾受中國民主同盟中央委托,整理張東蓀的叛國材料,并起草民盟開除他的報告書,因此得以見到全部檔案材料和張東蓀的親筆信件,故對該案經過知道得比較清楚。”
然而,千家駒所說情報不同:“當第一屆全國政治協商會議開會時,張東蓀送了一份名單給美國國務院,凡他認為將來可以與美國合作的民主個人主義者,他都做了記號。有的是雙圈,有的是單圈。”
還有一種說法,張東蓀不同意出兵朝鮮,想通過王正伯與美國聯系,私下談和,還和王正伯說,現在不急著談,等志愿軍打幾個敗仗后再說。
由于相關檔案未公開,致各方說法不一,從了解內情者的反應看,張確有失當處。羅隆基曾私下說:“張東蓀太不夠朋友,瞞著人做這樣的事情,幾乎把人拖下水。”
曾一度被“養起來”
1952年8月,梁漱溟曾問毛澤東:“張的為人聰明特出……孰料他親美、懼美,竟受一特殊間諜的誘惑,甘心為美國務院傳情報……我對張既恨之,又憫之,雖無意為之求情,亦愿探悉主席,將如何處理。”毛回答說:“且看他檢討得如何吧。”
張東蓀曾表示:“燕京大學里罵司徒雷登的所有東西,司徒雷登都會知道的。”建黨30周年時,大家勸他撰文慶祝,張卻說要保持“沉默的自由”,后勉強發表了四句“打油詩”。
為了過關,張東蓀寫了5次檢討,稱:“孔孟之道、中庸主義在我身上有深厚的根基,養成一種氣質,總是以為清高最好,自命不凡,愛好名譽,有時自以為倔強就是有氣節……”
最終,張東蓀免于刑事處罰,被“養起來”,月工資尚有500元 (當時一級教授也只有300元)。
有傳言稱,新中國成立前夕,政協代表投票選舉新政府主席,結果少了一票,眾人以為是毛澤東謙虛,其實毛投了自己的贊成票,未投票的是張東蓀。此說被楊奎松先生否定,因查無實據,且當時選票上沒有棄權一項。
1968年1月,82歲的張東蓀突然“被捕”,5年后,家人收到通知,才知張東蓀已死在秦城監獄中。
張東蓀有三子一女,老大張宗炳是著名昆蟲學家,被關押7年,出獄時精神失常;老二張宗燧是著名物理學家,于1969年底在“清理階級隊伍”中自殺,終年54歲;老三張宗熲是社會學家,1966年與妻呂乃樸一同自殺。張東蓀的兩個孫子在“文革”中亦被判刑,關押勞改10多年。
(選自《北京晚報》2017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