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一詞,在 《論語》 中出現24次,其中多數是與“君子”對舉。
在春秋戰國時期,“小人”的指稱和使用,大致有以下幾種:
相對于位尊者的自我謙稱或卑稱。如 《左傳》記晏嬰謝絕齊景公為其更換舊宅,說:“小人(之宅) 近市,朝夕得所求,小人之利也。”貴為上卿和輔國大臣的晏嬰,在國君面前還是謙稱“小人”。也是記載在 《左傳》 里,叔孫氏向冉求打聽戰事計劃,冉求回答說:“君子有遠慮,小人何知?”其所說的“君子”,是指當時魯國的執政者季孫氏,冉求是他的家臣,故在此自稱“小人”。甚至孔子也曾以“小人”稱呼自己,《禮記》中記魯哀公向孔子問禮,孔子謙遜地說:“丘也小人,不足以知禮。”……這種下對上(或民見官)時的“小人”卑稱,此后兩千多年一直通行,有時或自稱為“微臣”或“小的”;到大清朝時對皇帝或對主子,更有自稱為“奴才”的,可謂是自貶到家了。
位尊者的自我謙稱。亦例見于 《左傳》,鄭國的上卿子皮,曾經將國家的執政權授予子產;后來他想讓某年輕人做其封地的長官,子產加以勸阻,并說了一番道理,子皮聽后連稱“善哉”,還說:“小人務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老領導面對其提拔上來的人,自稱為見識短淺的“小人”,確實是非常難得,這在史書中似極少見。
作為道德“君子”對立面的指稱。在 《論語》 中有不少章句,將“小人”與“君子”對舉以比較,諸如:“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等等,可見如上所謂的“小人”,是指那些道德有虧、品格低下、修養欠缺、行為不正之類的人;他們中有些人在身份上可能是“君子”(貴族),但以孔子的道德眼光觀之則是“小人”。《論語》 里有一則,子貢問:“今之從政者何如?”孔子回答:“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所謂“斗筲之人”,亦即器量狹窄、目光短淺的“小人”。……以品德為指向的“小人”稱呼,為后世所多用,用于對他人的鄙稱,如“卑鄙小人”“陰險小人”“奸詐小人”等。如今我們若說某人是“小人”,那不會是指其身份,而一定是指其品行為人方面。
仆傭的指稱。《論語》 中“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此所謂“小人”,即指仆傭,或如朱熹所說的“仆隸下人”。
平民百姓的指稱。《論語》 里“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等句,其中所指的就是身份“小人”,即庶民百姓。
勞力者的指稱。勞力者是構成庶民百姓的最主要部分。關于此類指稱這里要多說一點。《論語》 記載: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遲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不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孔子在此稱樊遲為“小人”,既是指其志向短、沒出息,而且顯然也是認定老農、老圃等勞力者皆是“小人”;唯有向往、追隨好禮好義的“上”(統治者),才是君子所當學當為之正業。在 《孟子》 一書中,記孟子對當時農家學者的貶斥,說了一大通道理,其中有:“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在孟子看來,農夫、百工等勞力者,做的都是“小人之事”,他們只配受別人 (勞心者) 統治,并理當用勞力來供養統治他們的人,這是天下的通則。荀子在其 《禮論》 中則說:“持手而食者不得立宗廟”,即農夫、工匠等勞力者設立宗廟祭祀祖先的資格也被剝奪;其理由是“積薄者流澤狹也”,勞力者功業小、流傳不了多少東西 (因而不值得享其后人追祭)。雖然,如孟子說的“治人者食于人”—— 從天子、諸侯、大夫到士君子,都得靠他們鄙視的“小人”來供養。這就是行于當時、被奉為天經地義的“貴賤有別”的主流意識,而且不獨春秋戰國時代為然,事實上也是三千多年歷朝歷代一以貫之的主流意識。孔子沒有超越它,孟子、荀子更沒有。自古以來,從來都沒有超乎時代而不受局限的人。因此,我們既無須苛求于孔子等先哲,更大可不必煞費苦心地加以回護。
在現代社會,那種視普通勞動者為低賤“小人”的意識,不再是天經地義、堂堂正正的了。偉大的科學家愛因斯坦說過:“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質生活都依靠著別人(包括生者和死者) 的勞動,我必須盡力以同樣的分量來報償我所領受了的和至今還在領受著的東西。”還有一位叫賈德勒的不太知名的作家,也說得很好:“一個社會如果認為下水道工作是低等的,即便做得再好也會加以輕視;如果認為哲學是提升生活的活動,即使是虛偽也會加以容忍。則此社會將既無好的下水道,也無好的哲學。”當然,輕視乃至歧視普通勞動者的觀念和現象,至今還相當程度地存在著,這是毋庸諱言的。但只要真正具備了平等的現代價值觀,我們就都會像愛因斯坦那樣,對一切有益于人類的勞動都無分貴賤地加以尊重,對默默無聞的平凡勞動者心懷應有的謙卑和感恩。這里不妨舉一個事例:香港大學有個名叫袁蘇妹的老婆婆,她沒上過學,從29歲到73歲,在港大的學堂宿舍服務了四十四年,她為學生做飯煲湯,兼做清潔工,一屆屆學生從她那里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乃至情感方面的關懷體貼,他們親熱地稱她為“三嫂”。在她82歲時,港大授予她“名譽大學院士”榮銜,昔日曾受“三嫂”關顧而今已是“杰出人士”的老同學們,在“三嫂”領受榮銜時,都起立鼓掌向她致敬……若是在“貴賤有別”的傳統社會,像“三嫂”這樣的底層勞動者,只能被視為低賤的“小人”“下人”,干活干得再好,頂多也就是給點賞錢,授予高等學府“名譽院士”榮銜這等事,根本想都不敢想!
關于“小人”指稱,如今還有令人瞠目的“別解”—— 有位“中國古代文學碩士”,在某個“講壇”之上,把“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一語里的“小人”,解釋為“小孩”“兒童”;無獨有偶,某教育電視臺的節目中,又有一位白發老先生,講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說這“小人”就是指小孩子呀、小學生呀……有言曰“強作解人”,這二位是“敢作解人”,他們真是有足夠的勇敢,敢于在眾目睽睽的講壇、熒屏上,觍然無愧地胡說八道。
我們知道,在 《論語》 等典籍中,“小人”不作“小孩”解,這已是最起碼的常識。“小子”同樣也不是指“小孩”。指稱未成年的兒童或少年,有個詞曰“童子”,此詞在 《論語》里出現三次。但《論語》 中“小童”一詞,卻不是指稱幼小的兒童,它是古時諸侯夫人的一種專用自稱,這或許有點像現如今“小寶貝”之類的昵稱。
(選自《走下圣壇的孔夫子》/伊人 著/二十一世紀出版社/ 2016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