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說:時隔一年再次回到《花火》的懷抱甚是想念啊。這是一個學霸跟學霸之間的故事。我高中時候文理分科,因為偷懶選擇了文科,后來一直羨慕那些可以在實驗室里做研究的理科生,特別是那些穿著白大褂的化學系男生,所有就有了這個故事。當然,也還是想讓你們看到一些關于國和家的情懷。
如果是他想要一個答案,你跟他說,莊于歸喜歡江林生,一見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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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到莊于歸先生是大二的一場講座。
彼時莊老已經卸任化學研究院院長的職位,坐在可容納數百人的大禮堂里,頭發花白,笑容慈祥。她穿了一件灰白的馬褂,手腕上是一個翠綠水潤的玉鐲。
我坐在臺下聽得入迷,她從建國初祖國科研領域的艱難講起,講第一枚原子彈的誕生,講現代化學的發展,又笑瞇瞇地告訴我們,要珍惜現在發達、便捷的科研環境。
我在講座結束后舉手問道:“莊老,我去年在美國聽了一場江林生教授的講座,他提到了很多跟您一樣的內容,不知道您現在是否會跟這些留居海外的華裔教授進行學術交流?”
她聽到這個問題明顯愣怔了一下,而后微微笑了起來:“這個同學的問題很有趣,我們以后可以慢慢聊一下。”
這個“以后”過去了很久,直到兩年之后我在“畢業論文協助導師”一欄寫上了江林生教授的名字,才被請去了莊老的家里。
她客氣地招呼我坐下,泡了一杯大紅袍,喝進嘴里,余味醇厚。
“江林生是不是給你講了個故事?“她笑得淡然,雙眸雖然早已經沒有年輕人的明亮,卻透著時光留下的沉穩。
我突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江老的確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一個讓我想親口向莊老討一個答案的故事。
一
江老的故事始于1960年的夏天。
那一年的曼哈頓繁華依舊,響著嘀聲的轎車來回穿梭。哥倫比亞大學里,各色皮膚的學生懷抱著書籍,走在寂靜而的校園內。各國語言此起彼伏,熱鬧得很。這所因為“曼哈頓計劃”而愈加名聲大噪的學校,承載著全世界的優秀學生。
因為夏天的來臨,有冷氣的教室人總是格外多。江林生趕了個早,卻仍然只有后排的位置可以坐。
密森斯教授的化學理論課聽得人昏昏欲睡,江林生的圓頭鋼筆在筆記本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記著,他寫得一手漂亮的圓體英文,跟他的人一樣漂亮。
莊于歸出現得突然,像是從天而降,猛然就坐到了江林生的一旁,讓他瞬間清醒,手一抖,一條長長的黑痕劃破紙面。莊于歸帶著的淡淡香水味和剛從室外進來的熱氣,盡數撲向了江林生。
他向一側挪了挪,想要跟這個莽撞的女孩隔得遠一些。卻沒想到這個女生把頭直接穿過了他的臂彎,伸著脖子看他的筆記本。
“講到哪里了?我睡過了,才跑來。”
“你的字好漂亮啊,怎么練的?”
“同學,你應該是中國人吧,聽不懂我說話嗎?Excuse me?”
江林生只覺得哪里來了這么一個嘰嘰喳喳的丫頭,擾得他根本無法聽課。他把好看的眉頭皺了又皺,最后干脆整理了書本,去了教室的另一邊。
剩下莊于歸一個人“哎哎”地叫他個不停,嘴里還嘟噥著“高冷什么,不就是長得好看一點嘛。”
江林生是真的長得好看。
他的父親是赫赫有名的化學家江炳年,清華大學畢業,留學哥倫比亞大學后娶了他的母親,一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人。所以江林生有一半他母親的血統,一雙棕色的眼睛清澈,褐色的頭發帶了卷,高挺的鼻梁和白皙的皮膚,讓這個混血的男人俊秀得不像話。
江林生遺傳了他父親在化學上的天賦,因而密森斯教授特別喜歡這個長得好看的亞裔男孩。只是江林生想不明白,為什么他也會喜歡那個嘰嘰喳喳的女孩?
所以當他在密森斯教授的實驗室里再次見到這個女孩時,他好看的眉頭又皺了皺。
“嘿,上次不理我的這位同學,我叫莊于歸,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的于歸。我知道你叫江林生。”女生笑容燦爛,一雙眼睛明亮,在曼哈頓八月份的日光下,好像閃著光。
江林生就因為這個笑容,晃了個神,忘記了她是個難纏的姑娘,握住了她伸出的右手。
“握了手可就是好朋友了,不能再像上次一樣棄我而去了。”她說得俏皮,像是在嗔怨自己的男朋友。
江林生的臉微微有些紅,他話少、靦腆,跟眼前的姑娘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可是那個時候他不知道,原來漂亮的姑娘追起人來,是那么讓人招架不住。
二
莊于歸開始一點點滲入到江林生的生活中,在他的無法拒絕、不知所措中,像是紐約的空氣,不知不覺地縈繞在四周。
她總是在有課的上午早早等在江林生的樓下,穿著過膝的或白色或紅色的連衣裙,一頭長發被扎起,齊順地沿著脖頸乖乖躺在后背上,背著一個黑色的公主皮包,看到江林生出來,就笑得燦爛,眉眼彎彎,仿佛看到了人生中最開心的事情。
同樓的歐洲學生對她吹響口哨,說著浪漫的情話,她就繼續把眼笑得彎彎:“我只等江林生哦。”
她的世界里,好像只有江林生。
“江林生,昨天布置的實驗任務我沒有完成,你的結果給我借鑒一下啊。”
“江林生,我們中午去吃中餐吧,我快吃吐學校的餐食了。”
“江林生……”
江林生被她吵得不行,轉頭就要吼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卻總在看到她那一雙烏亮亮的大眼睛后,怎么也說不出那些話語。
他只能放下手中的器皿,一臉正色地問她:“莊于歸,你一個姑娘家,為什么每天都要跟著我。”
莊于歸被他問得不羞不惱:“因為你漂亮啊。”
江林生第一次遇到一個女孩子可以把這么羞人的話說得坦蕩自然。他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
“江林生,我喜歡你,一見鐘情。”
這是莊于歸的第一次告白,它讓江林生的心徹底漏跳了一拍,雖然往后他總是會在各種地方、各種時間聽到莊于歸這樣大膽自如的表白,但這一刻,他真的緊張了。
他垂下頭來,不敢看她的那雙眼睛,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耳際在發熱,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叫作喜歡,畢竟莊于歸是他20年的生命中,第一個大大咧咧闖進來的異性。
莊于歸笑出了聲,清清脆脆:“江林生你在臉紅什么?你不喜歡我沒關系的,我喜歡你就夠了。”
后來的很多年江林生總是在想,原來漂亮的女人說起情話來,也是讓人招架不住的。
莊于歸從來都不是中規中矩的小姑娘,她帶著江林生去了曼哈頓最有名的爵士酒館。杰克·凱魯亞克發表了那部《垮掉的一代》的劇作后,他的父親就再也不允許他踏入這里半步。
可他還是鬼使神差地跟著她走了進去,燈光昏黃,吧臺上調酒的白人小哥和舞臺上正在彈奏著爵士的黑人琴手都很親切地跟她打著招呼,像是常客。
江林生覺得心頭有些悶,看著她笑著熟門熟路地要酒、調侃,就只想回到密森斯教授的那間實驗室里,至少在那里,她只會對著他一個人笑得好看。
“江林生,你坐在這里等我一下啊。”莊于歸給他面前放了一杯冰酒,就靈巧地跳上了舞臺。
薩克斯手和小號都已經準備完畢,架子鼓也在待命,莊于歸一個響指,爵士樂傾瀉而出。60年代的曼哈頓,是爵士樂的土壤。
她坐在舞臺的圓椅上,收聲器堪堪擋住了她的臉,讓江林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和著音樂來回擺動的身體。
“Any old time you want me,I am be yours for just the asking darling.Any old time you need me,I'll be their with love that's lasting darling……”
明明是深沉濃郁的歌曲,她卻用清甜的聲音唱出了俏皮感,any old time,舊日時光。
她纖長的手臂在彩燈下搖擺,跟著薩克斯的主音,跟著鼓點,對著江林生笑得熠熠生光。
就在那一刻,江林生那顆只專注于化學研究的心,在撲通撲通不受控制地跳動,他聽到心底某個種叫作喜歡的感覺在生根發芽,讓他想走上前去吻她。
“我練了很久的,好不好聽?”她站在舞臺的燈光下,帶了緊張地問道。
江林生毫不猶豫地點了頭。這個漂亮的姑娘,輕而易舉地得到了他的心。
三
江林生對莊于歸的態度,在那夜的歌曲后有了顯著的變化。
他會在莊于歸等她的早上為她帶去一份早點,也會在密森斯教授檢查功課時,為她做證,甚至會在她偶爾翹課的下午,將電話打去她的房東家,詢問她的去向。
莊于歸是在一次實驗時終于忍不住問他:“江林生,你是不是也喜歡上我了?”她說得落落大方,沒有絲毫的羞澀。
她用了一個“也”字,表達她未變的心意。
江林生瞬間紅了臉,就連耳尖尖都是一抹艷麗。他側了頭,故作專注地盯著眼前裝有混合溶液的燒瓶。
“喀,專心做實驗,一會兒教授回來要記錄的。”
“你又臉紅了。”莊于歸大笑起來,帶著幾分甜蜜、幾分爽朗,還有幾分獲勝的小竊喜。
她伸手輕輕戳了一下江林生的臉,看著他慌忙躲閃的模樣,笑容布滿了臉頰:“江林生,你怎么這么可愛。”
“莊于歸,好好做實驗。”
他那副故作淡定的模樣,讓莊于歸斂了任性翹著嘴角投入到了試驗中。
可她忘了燒瓶中放置的都是高濃度的酸性物質,記錄本一個不小心碰倒了燒瓶,她伸手就要去拿,那一瞬間,只覺得刺骨的疼痛,撕心裂肺。
“啊!”
“你怎么回事?!”手瞬間被抓起,平日里淡然無爭的江林生急了眼,一雙眼睛猩紅,明明緊張得有些手抖,卻仍然鎮靜地找來碳酸氯鈉液,耐心地稀釋,然后輕輕地把莊于歸的右手放進了容器里。
那雙白皙修長的手就這樣在一瞬間被燒成了青黑色,雖然只有一小塊的范圍,卻也觸目驚心。
“沒事的,就是燒了一下,很正常。”莊于歸忍著疼,嘴里不忘安慰他。
江林生憋紅了臉,也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生氣,在浸泡過液體之后,他拿著棉棒,一點點地幫莊于歸清洗著傷口。
“讓你好好做實驗你不聽,每天就知道嘻嘻哈哈,這次運氣好,只是強酸,若是下一次在提煉易燃物品時出了問題,你要怎么辦!”這是莊于歸認識江林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他生氣。
她把脖子向后縮了縮,有些緊張,看到她這個樣子,剛剛還一肚子話的江林生瞬間泄了火,下午就去家里拿來了他母親治療燙傷的藥膏。
莊于歸的左手從虎口處一直到中指的整個范圍內都是青黑色的,江林生將乳白色的藥膏一點點抹在她的手背上,虔誠而認真。
莊于歸看得心里的癢癢,明明上午才被罵了,下午卻還是想要調戲他,想看到他耳尖尖通紅,眼神躲閃的模樣。
“江林生,你媽媽都知道你要給一個女孩子治燙傷了,我是不是應該登門拜訪一下啊。“
江林生果然紅了臉:“莊于歸,你是不是女孩子?“
莊于歸咯咯咯笑個不停,九月份的曼哈頓日光正好,校園里是各色口音濃厚的外語聲,四樓的這間實驗室里,卻是笑得明媚的中國女孩和紅了臉的害羞男孩。
四
過完了圣誕,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園里就陷入了寂靜,就連平日里車水馬龍的曼哈頓大街都冷清了不少。
江林生的父親是華裔,雖然留居美國,卻也還是堅守了中國的傳統,要過春節。
所以江家在最近的一段時間里都陷入到了一種熱鬧的氣氛中,江林生沒事的時候,總會去唐人街幫著家里采購物品,莊于歸就跟在他的身后,像個小媳婦,絮絮叨叨的十分可愛。
“剪紙要買這種的,一看就是手工的,不是那些大機器做出來的。”
“你不要買巧克力,那是圣誕節才用的,龍須酥糖知道嘛,這才是中國年的標配。”
“肉要買肥瘦相間的,包餃子好吃。”
……
江林生突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和親切,每一年的新年都是他一個人出來采購,他的母親是美國人,根本不懂這些,父親沉迷于實驗,除了會嚴厲批評他之外,并不曾給過他什么真正意義上的建議。而莊于歸小小的一個人,跟在他的身后,東摸摸西摸摸,對什么都很感興趣,對什么都很熟悉。
他突然想起來,這樣舉國團圓的日子,她為什么沒有回家。
“莊于歸,你為什么不回國?”
他看著她眨巴眨巴眼睛,繼而又彎起了眉眼,她是真的愛笑,不論什么時候,永遠都是嘴角上揚的模樣。
“因為國內沒有你啊。”莊于歸就是這樣,永遠都可以把情話說得臉不紅心不跳,如此自然。
江林生又一次紅了臉,只是這一次,他看著眼前俏麗的姑娘,握住了她的手:“那就跟我回家過年吧。”
莊于歸顯然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回答,一雙烏亮的眼睛瞪得更大,有些詫異,有些措手不及,又有些小興奮。
看著江林生又肯定地點了點頭,她這才恢復了笑模樣:“我這是丑媳婦終于要見公婆了嗎?”
“莊于歸,你羞不羞!”雖然江林生只回過兩次國,但在他的印象中,祖國的女孩子應該都是溫婉恬靜,大家閨秀的模樣,怎么會是莊于歸這種。
莊于歸卻是不惱,她把握在江林生掌心里的手緊了緊,踮起了腳尖。
江林生只覺得唇間一片柔軟,一股清香迎面襲來,莊于歸白皙的臉龐在他的眼前放大,讓他忍不住閉上了眼。
“江林生,你親了我,要對我負責。”她笑得仿佛奸計得逞,好不快樂。
江林生也依了她的無賴,伸手將她攬進懷里,在熙熙攘攘唐人街上,擁抱住了他的姑娘。
“好,我對你負責,你跟我回家。”
五
莊于歸真的跟江林生回了家。
江家在紐約是頗有名望的家庭,江炳年是當年“曼哈頓計劃”里唯一的華裔教授,而他的妻子也是哥倫比亞大學物理學系鼎鼎有名的教授。江家住在近郊的一座三層小樓里,寬敞的院落里一半種了花草,一半則種了江父愛吃的蔬菜。
莊于歸來之前準備了禮物,她從國內帶來的一塊玉石,還沒有經過任何雕琢;一條蘇繡的絲巾,還有兩本清華大學的校史錄,最新編輯的版本,上面就有江炳年的名字。
她站在院外微微呼了口氣,饒是再過不羈,這一刻也多少有些緊張了。
所幸江父為人和善,江母更是帶了美國人固有的善良和開朗,見了莊于歸就熱情地聊東聊西。
“今天就留下來吧,多準備幾道菜,在家里過個年。”江炳年摩挲著手里玉的石,不由得多看了莊于歸兩眼。
“我來吧,”莊于歸起身挽起了衣袖,指了指一旁她帶來的食材,“今天我來做飯,看看是不是江叔叔記憶里中餐的味道。”
認識她這么久,江林生從來不知道,原來莊于歸可以把飯菜做得這么漂亮可口。
手起刀落,菜丁被切得細碎整齊,肉末細膩均勻,豆腐成片,片片薄厚一致。
明明看起來是不沾陽春水的十指,這一刻卻分外靈活。肉丸子一個接一個地汆進湯鍋里,豆腐一片片扔進沸油中,菜丁翻炒加料,好看得一塌糊涂。
菜上了桌,江炳年只吃了一口,就轉頭看向江林生:“于歸是個好姑娘,過了年回趟國,去把親提了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
江林生把頭轉向莊于歸,他以為會看到她得意的笑,沒想到卻是茫然的神情。
他輕輕在桌下碰了碰她的手背,她這才緩過神來,側頭看向江林生,眼睛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可她最終還是帶了微笑。
那一夜,是江林生度過的最開心的一個新年。
唐人街鬧起了扮玩,莊于歸想去,江林生便依了她,怕她走丟,就緊緊握住了她的小手,暖和和的,就像她的人一樣。
莊于歸把臉埋在毛茸茸的圍巾后面,跟著扮玩團的大長隊伍蹦跳著向前,笑得前仰后合。江林生給她買了糖葫蘆,看著她哈著氣,一邊吃一邊把眼睛瞇得小小的,再遞到他的嘴邊,他順勢咬了一口,酸的,并不甜。
可莊于歸卻吃得開心,一整串都吃掉,還嚷著再要。
等兩個人回到江家時,已經過了零點,莊于歸站在一樓的樓梯口,一雙大眼睛里水汪汪的都是愛意,她踮腳親吻了江林生的臉頰。
“新年快樂,江林生,新的一年,你見到的第一個人是我。”
江林生的心化成了一江潮水,他俯身第一次主動吻住了她的唇,他在心里迫不及待地希望這個年快點過去,他想快點把這個姑娘娶回家。
“新年快樂,莊于歸,愿以后的每個新年,我看到的第一個人都是你。”
原來漂亮的男人說起情話來,也是讓人招架不住的。
六
新年過去后,莊于歸的公寓就到了期,江林生本打算給她續租,卻被莊于歸給制止了。
“反正我們都是要結婚的,我住在你家好不好?”
“不好,”江林生搖了搖頭,“這樣對你一個女孩子的名聲不好。”
他說得認真,她卻不以為然。
“我想跟你在一起,我喜歡你,江林生。”
江林生從來都對她那雙含笑的眼睛沒有任何的抵抗力,他最終還是妥協,讓莊于歸住進了他家的客房里。
江家的阿姨喜歡莊于歸,因為她教給她的中餐總是能獲得江炳年的好評。而江母也喜歡她,莊于歸的性格難得不似中國女人的內斂,活潑可愛得很。
她好像本來就是江家的人,如此自然地便融入了進去。
江家有一間寬敞的書房,占據了整個三層,從文學類的詩詞歌賦到化學類的中外專業書,應有盡有。
莊于歸求了江父的同意,在他每周三周五有課的時候,就會鉆進書房看書,一看就是一天。
很多次江林生走進去她都絲毫不知,坐在窗邊的長榻上,頭發隨意扎起,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唇,讓江林生可以看上許久。
他跟莊于歸的感情就在這樣的生活中穩步上升,只是很多次,當他提出要回國提親時,都被莊于歸以各種各樣的原因拒絕。
要準備春季考試、要準備實驗、她的父親出差在外等等……跟那個最開始追求他的莊于歸像是兩個人。
他開始有些慌張,明明這個姑娘就在眼前,伸手可碰,他卻總覺得有些什么變得不一樣了。
莊于歸消失得突然。
像是刻意應了他的想法。前一晚她還窩在江林生的懷里跟他探討鈾分離的問題,第二天的晚上她就沒有回來,就像她突然的出現,又憑空消失。
密森斯教授說她請了一周的假,說要回國探親,可江林生查看了出境記錄,并沒有莊于歸的名字。
他從來都沒有覺得,時光是這樣難熬。那個每天在他身邊嘰嘰喳喳,說說笑笑的姑娘突然不見了,他想她,想得心肺好像都要裂開了。閉上眼睛就是她彎彎的雙眼。
她說江林生,我好喜歡你啊。
她說江林生,我想時時刻刻跟你在一起。
她說江林生,你快快來娶我吧。
怎么會說這么好聽的情話的姑娘,說走就走,說放棄他就放棄他了。
他過得渾渾噩噩,食不知味,整個人消瘦了一圈。他用盡全力,甚至找了父親在紐約的所有熟人,都不知道莊于歸去了哪里。
他甚至想,她是不是他幻想出來的一個人,其實根本沒有莊于歸,也根本沒有那些甜蜜的故事。
所以當他在密森斯的實驗室里看到她笑臉盈盈地說“江林生,我回來了”的時候,他睜眼閉眼了多次,生怕這是他做過的一個夢,其實她還沒有回來。
“我父親來了,有點突然,我陪他做了點他的事情,我回來啦,嚇壞了吧,我就知道,你還是在乎我……”
話還沒有說完,江林生就把她一把攬進了懷里。
是她身上一直就有的淡淡茶香,是她發梢的觸感,是莊于歸。
“我們結婚吧,明天就回國拜見你的父母,可以嗎?”他嘗到過一次失去的滋味,再也不想體會第二次。
“好,那先陪我去個地方吧。”莊于歸回抱著他,輕聲說道。
江林生不知道,得到失去,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事情。
七
即使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年,這也是江林生第一次來到尼亞加拉大瀑布。
水花飛霧一般奔騰而下,呼嘯的聲音在耳畔作響。剛剛過了三月,空氣中還是冰冷的氣息,帶著水汽,讓人發抖。
莊于歸就站在崖邊,閉著眼,右手緊緊握住江林生的手,仿佛要把一生都握進去。
“江林生,大家都說尼亞加拉大瀑布是自殺率最高的地方,是不是縱身一躍,真的可以拋卻所有的悲傷和苦痛。”
他不知道一向開朗灑脫的莊于歸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語,他只是把她從崖邊向里拉了拉,緊緊拽住她的手,生怕她有什么意外。
看著他那副緊張兮兮的模樣,莊于歸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看把你嚇的,我不會自殺的。”
“江林生,你愛我嗎?”她表白過很多次,卻從來沒有問過,他是否也愛她。
江林生的心一下酸了,他的姑娘睜著一雙大眼問他是否愛她。怎么會不愛呢,他恨不能把整顆心掏出來給她。
“我愛你,我只愛你,永遠愛你,莊于歸,我愛你,你愿意嫁給我嗎?”他單膝跪地,沒有花也沒有鉆戒,但是有他最真摯的一顆心和落在她手背上的吻。
瀑布翻著白浪,水花落在臉上,江林生不知道莊于歸的臉上到底是淚水還是湖水。
江林生能感覺到,莊于歸的身體在抖,淚水傾瀉而下,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
她和著浪花聲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卻又笑了,抱著江林生死死地不放手,最后對著瀑布大喊:“江林生愛我,江林生愛莊于歸!”
聲音湮沒進了浪潮中,也像是把她的整顆心淹沒進去。
從尼亞加拉大瀑布回來后,莊于歸就生了病。高燒不退,一張臉漲得潮紅,迷迷糊糊的嘴里總在說些什么。
來給她看病的是一個華僑,高大帥氣的中國男人,主動尋到了江家,說是莊于歸的老朋友,她的病,只有他能治。
江林生半信半疑,卻在看到莊于歸迷糊中拉住那個男人的手,喊了一聲“阿室”后,慢慢退出了房門。
他看過那個男人的護照,陳室,是莊于歸的同校師兄。在唐人街開了一間醫館,專門做中國人的生意。
他不知道這個男人跟于歸到底是什么關系,更不知道,她失蹤的那一周,是不是與他有關。看此前莊于歸對唐人街的熟悉,顯然是久居過那里。
可江林生還是把所有的猜忌放下,他只希望,他可以醫好她。
陳室每天都來,多的時候幾個小時,少的時候十幾分鐘,也并沒有做什么特別的治療,只是會在每天治療結束后,關上房門,說幾句話。
可莊于歸是真的好了過來,慢慢恢復了氣色,漸漸可以正常活動,最后她收拾了行李,說想要回國看看爸媽,太久不回去,許是相思引來的病。
莊于歸買了回國的機票,同行的還有陳室。
她把所有的個人物品收拾干凈,就連簡單的洗漱用品都沒有留下。江林生的眼眶微紅,好像她這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
他取了一只玉鐲,翠綠水潤,一看就是上好的物件。他把它輕輕套上了莊于歸的手腕。白膚翠玉,好似為她專門而生的。
“這是我祖母留下的,說要給江家的孫媳婦,于歸,我這一生,非你不娶。”
莊于歸瞬間紅了眼眶,她緊緊拽住江林生的衣角,好像這一別就是永生。
“林生,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了意外,請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她留下了一枚懷表,打開金色的蓋子,是她站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校門口的照片,笑得明媚如初。
而后莊于歸踏上了回國的飛機,再也不曾踏入美國半步。
八
“您走了之后,江炳年老先生便發現,他藏在書房暗門中的鈾提取技術學術論文丟失,那是‘曼哈頓計劃中最為重要的,也是他負責的一部分。三年后中國成功爆炸了首枚原子彈,而其中的參與者就有莊恭老先生,也就是您的父親。”
“江炳年老先生因為秘密文件保管不當被學院開除,而您也因此被美國政府列入黑名單,終生不得踏入。”
莊老聽得淡定,沒有絲毫惱火的表情。這件事情是存封于20世紀的秘密,如今被我掀開,她卻也并不生氣。
“既然故事都知道,那你三番五次想要引起我的注意,是想知道些什么嗎?”
我被問得有些措手不及。
我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莊老那一年到底是因為愛情去追求江老,還是因為國家任務,那個陳室,是不是傳言中她真正的愛人?
我始終不能忘記,我去美國時,江林生教授的眼眸,明明已經七十多歲雙目渾濁,說起她來,卻是帶了笑,燦爛得好像十幾歲的少年。
“我啊不怨她,我就希望她過得好,過得幸福。我這幾年看她的論文,還是大有長進,比起當年咋咋呼呼的樣子,溫順了不少。這才有點她名字的樣子,之子于歸,宜其家室,莊恭先生對她的希望太高了啊,哈哈。”
明明兩個人都已經快要耄耋之年,在他眼里,她卻仿佛還是當年那個小姑娘。
我到底是不知道該如何將問題問出口,莊老卻仿佛猜透了我內心的所想。
“他其實什么都知道的。那年我臨行前去書房里偷拿文件,暗門后面就有一張紙,我一直知道他英文寫得好,卻沒想到行楷寫得也漂亮。”
“那江老寫了什么?”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我看著莊老慢慢背出這首詩,眼里都是溫柔的目光,我終于相信,那一年的尼亞加拉大瀑布旁,又哭又笑的,是她最真的一顆心。
“我那時候是想要放棄的,我從尼亞加拉回來就病了,是心病,總想著會不會再有其他的方法才能不讓我們分開,后來陳室來找我,帶了國家的密令,帶了我父親的話,我才終于相信,我這一生都跟江林生再無緣分。”
“如果是他想要一個答案,你跟他說,莊于歸喜歡江林生,一見鐘情。”莊老的眼睛彌漫了霧水,她撐起身子,緩緩上了二樓的書房。
我慢慢走出房門,和故事的下半部分一起,離開了莊老的家。
那一年遠在美國的江炳年知道了國內研制原子彈的計劃,他手握著制造的重要技術,卻因為簽署了保密協議而不能透露。所以當莊于歸的那塊玉石送上他就知道,眼前這個姑娘,是他的老友莊恭的女兒,更是知道了她此行來美的目的。
這是他為國效勞的唯一途徑,假借被盜,只當是特工的所作所為,他也因此可以保全他在美國的家庭。
他從未想讓江林生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當他發現莊于歸想要放棄任務時,他這才說了緣由,讓江林生去唐人街找來了陳室,以提醒莊于歸,兒女情長從一開始就不屬于她。
江林生一個人在書房里待了一整夜,父親的話讓他手腳冰涼。他當然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么,原來他們倆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不可能的結局。
臥室里,莊于歸的一張臉因為高燒漲得通紅,嘴里喃喃著聽不清的話語,他把她的小手握進掌心。
怎么這樣就結束了,明明他們剛剛才彼此袒露了心跡,明明他剛剛決定要用一生拼命去愛她,為什么偏偏是他們?江林生不服氣啊,他多么想告訴他的父親,管他的國家任務,去他的未來發展,他只想要跟她在一起。
可他還是什么都無法做,他在床邊陪了她三天,直到他在她的喃喃自語中聽到了“阿生”,他終于抑制不住放聲大哭。
他的姑娘,他這輩子最珍愛、最疼惜的姑娘,終究要被他親手送離自己的身旁。
他去了唐人街,取了祖母的手鐲,也帶來了陳室。
所以江林生從一開始就知道,她這一走,就是永別。
“你啊不用讓她知道這些,讓她覺得她愧對了我這么個老頭子也好,至少能在她心里多念上幾年,說不定兩個人去了地下,她因為這幾分念想,還能認出我來呢。”
江老手里摩挲著那枚懷表,金色的表蓋下,是那一年紐約最美的日光和他心里最美的姑娘。
編輯/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