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古鹽,有六個面,每個面,都朝著這個碌碌塵世不同的方向。顆粒晶瑩,有一線光照射的灶臺上,閃爍光澤,在時光的氤氳歲月里,冷靜如花。
鹽在古代就有了,就像有空氣、水、陽光。古人煮海為鹽,用海鹽做菜,演繹著他們的咸淡
人生。
《說文解字》里說,鹽者,“咸也。從鹵監聲。古者,宿沙初作煮海鹽”。我這里說的,是海鹽,是淮鹽,鹽的品種,地理
方位。
古鹽,姓古,古意盎然。有幾次,我沿蘇北海岸線到一個地方去,坐車經過的幾個小鎮,過去都是古鹽場,鹽的痕跡,至今還在,有宋代的石橋、古堤、水井、老樹、簡陋的老房子。
圍堰曬鹽,這些千年古鎮的名字,都與海和鹽有關,海邊煮制的鹽,運出去,成就別人的財富人生。所以,揚州園林里有許多精致的老宅子,都是鹽商故居,鹽商們從販鹽的過程中,獲得巨大利潤空間。
鹽煮好了,用麻袋裝。一只只裝滿古鹽的麻袋,鼓鼓囊囊,用船運出去。
古運鹽河上,帆檣林立,大船小船首尾相銜。運送古鹽的船,駛往揚州。那是一條人工運河,河道里,浩浩湯湯,風推船動,一袋袋古鹽,開始了它們在時空里的旅行。
河流如線,船如瓢,流瀉、奔淌、飄搖。
河流如藤,古鎮如瓜。古鎮是河流這根歪歪扭扭老藤上結出的瓜。那些千年古鎮,是古鹽供給它最大的營養。
這樣就想起我的家鄉,一座因鹽而興的城市,古代產鹽之區,從前有鹽宗廟,香火繚繞,明明滅滅,供奉著鹽之宗祖。其時,兩淮鹽工,眾者如蟻。
用古法燒制海鹽,《太平寰宇記》里記載,先民用“散皂角于盤內”來絮凝食鹽的散晶,皂角是豆科植物,皂莢的種子,其豆粉放入水中可產生泡沫,吸附食鹽小晶粒,使它們凝聚起來。這是煎鹽工藝中的一項有趣的發明。如果在古代,我可能是某個鹽民的鄰居。
我現在住在一條河流的旁邊,這條河叫老通揚運河,如果某天有興致,可棄岸登舟,坐在一條船上,直達揚州。
老,即意味著是過去,過去是從前,從前經我窗下飄過的運鹽船上,裝著古鹽,一路浩浩
蕩蕩。
在煮海為鹽的人群中,出過詩人吳嘉紀。吳是一個低調的人,他不張揚,身穿布衣,在海邊打鐵燒鹽。吳能寫出很好的詩,卻不屑于炒作,一個詩人,他就是一個普通的人,他邊寫詩,邊煮古鹽。
范仲淹也曾做過鹽官。他在一個名叫西溪的古鎮上辦公。兩個文人,相隔了幾百年。
古鹽是民間。民間這個詞,說起來抽象,有了煙熏火燎,醬醋油鹽的灶臺,就很具體了。民間,有時候就是一袋鹽,從前那種粗顆粒的鹽,腌咸菜、蘿卜干、五月端午里的咸鴨蛋,溫存而實在。
我在兒時的醬園店里,見人賣過白花花的粗鹽,細若綿白糖的精鹽。它們雖不是古鹽,但一脈相承了古鹽的遺風。鹽,用勺鏟起,聽到它的聲音,呱絲、呱絲響,稱好的鹽,倒入一只紙袋里,賣鹽的人,將它折疊好,一小袋,有棱有角。
古鹽是古代的鹽,它有不規則的棱角,浸入粗蔬,溶化在菜湯,融入古人的血液、汗液,甚至是淚水之中,所以,血液、汗和淚都是咸的。
“人跡板橋霜”,是季節里的霜,也是一個人心里的鹽,看到人生驛旅上有霜,就有了生活歷練中鹽的析出,思與悟的
結晶。
大熱天,我在古鹽場小鎮上,看見路邊賣西瓜的漢子,恍若是看見一個宋代的西瓜小販,守在路邊賣瓜。汗水浸濕了衣裳,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汗液里的那些鹽分一一析出,在脊背上,白花花,凝結,呈一朵寫意的花。
假如沒有鹽,飯菜變得沒滋味,還真得如李逵那廝所說:“嘴里淡出個鳥來。”
一小袋鹽,被分裝入瓶中,站立在灶臺上。裝在瓶中的鹽,是一小片濃縮的海。
鹽是蒼老的,古鹽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