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
有人說這片地方水土硬,古代多響馬多戾氣,是使狠拼命的地方,這里的命不值錢,不管是動物生靈植物草木還是人,人感覺的都是方生方死,人常說的都是早死早托生。
罵人時,總是惡狠狠地說,“宰了他,狗日的!”
在這黃壤深處,我見過很多的宰牛啊宰羊啊,殺豬殺狗啊,手段都是血淋淋的,那屠宰手的心態卻是平常得很,像割莊稼刨樹一般。
心軟。總是一條命啊,母親常這樣說。
我曾讀過雷平陽的一首詩,純白描的手法,寫殺狗的過程,一刀一刀,直擊現場,“這應該是殺狗的/唯一方式”,破空一句而來,讓人心里一凜,其實我們那里殺狗的樣式也很多,用繩索把狗吊起來吊死,用木棒把狗擊死,一條狗連皮在開水的鍋里燙死,還有偷狗的賊,用饅頭泡上藥毒死或者酒醉死,最直接的就是以尖刀找準狗的脖頸處,一刀子下去直插心臟。
但詩人是那么耐性地把時間地點告訴我們,這是純紀實非虛構:
今天早上十點二十五分
在金鼎山農貿市場三單元
靠南的最后一個鋪面前的空地上
一條狗依偎在主人的腳邊,它抬著頭
望著繁忙的交易區,偶爾,伸出
長長的舌頭,舔一下主人的褲管
主人也用手撫摸它的頭
仿佛在為遠行的孩子理順衣領
可是,這溫暖的場景并沒有持續多久
主人將它的頭攬進懷里
一張長長的刀葉就送進了
它的脖子。它叫著,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條紅領巾,迅速地
竄到了店鋪旁的柴堆里……
紅領巾,我們是多么熟悉啊,而這條狗為了得到一條紅領巾,這么馴服,溫情下面也有獸性啊,“一張長長的刀葉就送進了/它的脖子”。一個“送”字境界全出,但這么看似輕松的一送,溫柔的一刀卻未讓狗“送”命,“它叫著,脖子上像系上了一條紅領巾,迅速地/竄到了店鋪旁的柴堆里……”
紅領巾并沒長記性啊,“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來/繼續依偎在主人的腳邊,身體/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頭/仿佛為受傷的孩子,清洗疤痕”。一而再,再而三,狗在主人的召喚下,甘心受戮,是想讓主人回心轉意么?
但是,這也是一瞬而逝的溫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進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與前次毫無區別
“但是”,又是一個要命的轉折。刀子再次戳進了狗脖子,狗主人的態度和手法也與前次別無二致。悲劇的重復,刀子的重,血的重復。
它叫著,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桿紅色小旗子,力不從心地
竄到了店鋪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來
如此重復了五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跡
讓它體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奴性和麻木,讓狗一次一次走向刀鋒,這是嗜血的愚忠么?“它的血跡/讓它體味到了消亡的魔力”。讀到這里,心唯有滴血,唯有自審。
十一點二十分,主人開始叫賣
因為等待,許多圍觀的人
還在談論著它一次比一次減少
的抖,和它那痙攣的脊背
說它像一個回家奔喪的游子
國人常說,狗不嫌家貧,詩重點寫狗竟然不嫌惡刀鋒,像一個回家奔喪的游子,是的,這游子是為自己發喪,奔赴的是死的約會。這要命的家不要也罷,狗喪家又何如?狗至死未能悟出。
我們黃壤深處這里家家愛養狗,在集鎮上也常有綁著架子推著車子賣狗肉的,生意自然沒有豬肉牛羊肉紅火,在我童年的時候,在集鎮的西街有家人家宰狗營生,家境富裕竟為我們方圓村十里的首戶。人們說這人有邪乎的本事,他到各村走動捕狗販狗,那看家的狗兒嗅到氣味,不避遠近,常常湊到近前與宰狗人廝磨。待與主人講了價格,開了錢鈔,這屠狗人就從腰中抽出尼龍繩索,繩到狗倒。此人捕狗,見狗故作謙和樸實,與狗親近,套狗近乎,然后袖出繩索,伸腿一掃,狗“噗”地一聲斯文掃地,用腳準確地踐踏狗耳,旋即把狗反背上扛回家。于狗嘶叫聲中,用鐵鉤懸起在家中的 一棵楝樹上,尖刀從狗的腿部劃升口子,然后拳頭伸進,在皮肉間嘭嘭捶打,一張皮子就十分完整地被扯下來。
待到晴天,用竹釘把皮釘在土墻上,晾。
幾年來,什集方園數十里村莊夜間常不聞狗叫犬吠,而雞驢都照常不誤地嘶叫,全然不顧。
黃壤平原深處的人嗜狗肉,溯原似可追到漢屠狗將軍樊噲,這里離樊噲老家沛縣一晌的工夫即到,遂就有了后人狗肉上席桌桌必不可少,否則酒不多飲,茶不多啜,口不多談,談多必嘴吐穢言,拳頭交加,寧可無酒,不可無狗,蔚然一方空氣。
沒有了狗,屠夫驟地感到空落。他常常在家坐喝悶酒,倏然聽見一聲狗叫,捉腿奔出去,雞叫貓咬,鼠蹬墻頭,遠近卻不見了狗跡。這種現象折磨得屠狗人白日不能安然吃酒,夜里也似睡非睡,欲睡還醒,于是就無聊得緊。
一日,懶懶地在河邊走,驀地抬頭見前邊葦叢中有狗作人寐態,看他即遁逃,屠人立即撲去,狗的逃路斷了,就后腿拱地,前爪越起雙爪撫臉,如一洗濯的清潔童子。屠人一步步向狗逼近,以三指頻頻翻作花樣,狗莫解其意連叫數聲,吼得河邊的蘆纓子盡墜肩上,屠人將肩上的蘆花拂去,吹吹手,一繩套去,腿疾人到,狗即伏倒在地,屠人哈哈大笑,便挽手將狗扛在肩頭,用鐵鉤倒吊在庭中樹下。
腿部劃開口子,拳頭伸進,再于皮肉間嘭嘭捶打,眼看皮到得銅鑄的腦門之上,連飽三次老拳,竟然無動于衷。屠人發狠,雙手扯起皮子,回身一挫,皮沒挫下,鐵鉤“當”地一聲墜在沙土里。
屠人回望,驚而發呆,見那狗,腿上拉著半截鐵鉤,頭懸一張皮子,渾身血淋淋,一閃一閃,一股腦地惶惶而逃。
“哎、哎、哎————”屠人見此狗皮毛黑染,肉頭豐滿,忽憶歉年時曾養一狗,與它仿佛,屠人想出這定是那狗的兒子或孫子,自己輕聲一喚,果然聽得出主人的聲音,竟回轉頭而來,前爪聳起,想和屠人廝熱。
屠人淚就下來了,于是手癢著就又把它縛好再懸于苦楝樹上,眼閉著把皮撕下,用竹釘釘在墻上。
過了多日,屠人忽覺手奇癢,搔搔不已,竟至搔出血來,于是血痕處又腫又胖,歷三日,屠人便反饋鎖自己于屋中,在墻角掏出一瓦罐的鈔票,一邊數著一邊模仿狗叫,再把鈔票從窗欞處撒出。
夜間,數十里村莊上又有犬吠聲不絕響于僻地陋巷……這是我童年經歷的事,猶如《聊齋志異》,那屠夫后來就死去,人們說殺狗殺多了,狗把屠夫的性命索去。我們這地方的人,強悍歸強悍,但信佛的人也多,雖不見拜,但對那些六道輪回總感覺屢試不爽。
我有一年回老家看父母,當時有人家用卡式錄放機放《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還有《大悲咒》;我后來見過那家殺狗人的兒子,他曾拿一本《金剛經》來找我,上面有不認識的字問我,我也是囫圇吞棗地給他敷衍一下,因我多也不懂,怕得罪了神靈,也就說,聽說縣城里建起了東山禪寺,可以逢初一十五去上香,不妨去瞧瞧。我看他口里念著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是那么虔誠。
當時我也看一些禪宗的書,主要是把它們當成一種生活的方式而不是宗教,但我知道,那屠狗人的兒子的表情,是那么急切,也許是他父親把他們一家嚇著了,他要掙扎出這魔咒一樣的輪回和報應?母親告訴我,屠狗人家的兒媳婦跟一個木工跑了,還帶著他的三歲的兒子,他曾到濟南的建筑工地去找他媳婦和木工,在林立的腳手架下的板房里,看到了三歲的兒子,但那女人已經挺著大肚子,看樣子媳婦的肚子里有木工的種,他想領回三歲的兒子,但那兒子死活不回,哭著要跟媽媽。
他就走開,到了商店買了一把殺豬的刀,在建筑工地嚷著:宰了那狗日的。但奪妻之仇未報,他就被拘留起來,在拘留所,他遇到一個難友,那人盤腿坐在拘留所里,面無表情地念《大悲咒》,后來,這屠狗人的兒子從拘留所出來,眼神里好像沒有了兇相,在拘留期滿放出來時,一跨出門,他折身撲通跪在拘留所鐵門前,噔噔三個響頭,拿著一本《金剛經》走了。
母親對我說過,拘留所真的有功效,這人現在即使叫他殺一只雞也不敢,整天吃素,神神叨叨的。當時正流行崔健的《一無所有》,不知誰家的卡式錄放機里放著那種嘶啞的歌喉:
我曾經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我要給你我的追求 還有我的自由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噢……你何時跟我走
噢……你何時跟我走
這地方硬氣,除掉殺雞殺狗殺豬,那些碩大的動物,也不免成了人們胃袋里的消化物,在我的小時候,父親曾敘說比殺那些動物更可怕的東西,他曾親見,一個大鍋,沸騰著水蒸氣里的人肉。
那是一九四二年,蝗蟲一連三日越過黃河,從北往南遷徙,最終踏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新纂的《菏澤市志》,成為上面的幾句文字:
一九四二。大旱。四月,彗星現南。
五月,蝗蟲跨村掠城,蔭蔽天日,不見曦月,麥穗盡枯,大歉。全縣餓斃十二萬八千五百零一人,村村哭聲,戶戶垂孝。
《菏澤市志·五行志·災祥》
讀史書的人都知道,蝗蟲歷來就是線裝中國歷史的常客,我的家鄉平原闊蕩深邃,十分封閉,有一條大河不舍晝夜在幾十里外低旋著奔騰著卷過,一九四二年過后,這條河成為一個前綴詞組,在魯西平原上走動著,大河就是黃河。大河的那邊是河南省的幾個縣:滑縣、清豐、南樂、長垣。魯西的人稱一九四二年曰:河西歉年。而一些女人,在魯西平原落戶的女人,稱謂則是河西娘們或西北溜子。即便現在我寫這篇散文之時,我的家鄉尚有許多蝗蟲那年過來的女人,她們不是吃魯西的井水和河水養大的,她們的口音對本地人說來有點陌生有點硬澀,但這并未妨礙她們把血汗和淚水拋在這兒生兒育女。我的一位堂嫂蝗蟲那年落地僅八個月,就被父親用紫花包袱裹住,拋在馬村集的一個街角上,上面放一塊沾滿芝麻的燒餅。
馬村,只是一個謙卑的對歷史沒有絲毫影響的村子,距我的老家什集只有六里路,它蹲坐于偏僻的平原深處,任何年代它都是沉默無聞,以土地,道路,谷子,炊煙擁護人們供養人們,讓人們生存,多年前的一個黃昏有一手搖串鈴的游方郎中,住進了馬村的一個車馬店鋪里,洗腳,吃餅,和店主說酷史毓賢的“站籠”;每天囚犯的尸體從籠中拖出,久之,囚犯脖頸上的油垢在籠上竟有寸余,后來這一環節寫進了一本長篇散文《老殘游記》,鐵云劉鍔寫過的魯西村落飽經風霜,現存的也僅是馬村集與董家口,它們還僅僅是一個村落,和平原所有農村大同小異的村落,它們都同樣擁有土地,同樣擁有泥濘,同樣沐櫛過一九四二年的陽光與蝗災。
關于蝗蟲隱積的故事,已經遮蔽了許多年,它是我的父親在暮年黃昏無意披露出來的,既駭人又真實淋漓,而今父親已去世,躺在老家的土下,無詞無言,我只想把這事記錄在案,不增溢不改削。
需要說明的是,我父親活了七十一歲,他在十四五歲的時候,確在一家肉鋪當學徒。父親說起時臉上滿是曲折的輝煌,據我所知,焦記驢肉在魯西平原的確輝煌,它至少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它所烹制涮煮驢肉的方法即便現在,在菏澤城里還流布著。
父親說做學徒在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前是滯沉苦重的,從晨到晚,朝朝昏昏,除了灑掃庭除廳堂柜臺剝驢皮洗滌下貨之外,還要給老板和他的娘們沏茶送點心裝煙袋剪指甲倒夜壺等等。不得有星毫懈怠,稍有疏淡,輕者受皮肉之苦,重者卷起被褥辭回歸家。
父親說,那時每天干完瑣碎的活計,就去看師傅煎驢肉。
生煎驢肉,我一直想探尋國人對于一飽口虞的殘忍心理,雖是我知曉自然人世上有一些生命是要被殺戮烹食的,你不能從任何無辜的血中尋求公正,父親說,焦記肉鋪有一道生生烹煎涮炒驢肉,味道鮮美。其法釘四只木樁于地,以驢足縛于樁上,并不用刀宰割脖頸,而待客人傳呼,或后臂或前肩,沃以沸湯,生割一塊,熟而食之,方下箸時,驢猶哀鳴。
我不想譴責屠夫,只有最凄慘的驢鳴才證明出他活著,正如父親在暮年的酒里一樣,一飲而下的酒精度數同驢的哀鳴沒有兩樣。
父親開始回憶一九四二年,那一年的蝗蟲是從河西蔓延而來。現是有一些與魯西平原不同的口音的人乘著木船渡過河,當我長大來到城市,坐在闊大的大學圖書館讀了許多書,我才明曉,蝗蟲出現的上一年,豫北大旱,夏秋絕收,而魯西平原上卻收獲了一些,后來蝗蟲出現了。
父親說,蝗蟲一剎從從河的那岸卷過來。當時是五月,麥子半熟,天驀然一陰,對面不見人影,緊隨嗡嗡之聲,人們還未醒轉過來,房上、樹上、桌上、椅上,全是青青無定的蝗蟲,溝渠河坡,麥稈上,草庵上也布緊了蝗蟲。雞不宿塒,曲蛇從磚罅爬出。許多老鼠螞蟻也走出來,讓人一下子心靈焦躁。
需要補充的是,蝗蟲渡河的方式,這在父親的回憶與敘述之外,幾年之前,我曾到黃河的灘區小住,十幾里寬闊的河面,在夕陽和我的眼目中混沌流下,黃河帶著紅色,像是燒起了,我想到了灼熱的文森特·凡高的線條,在凡高的筆觸與眼中,星空是旋轉的,麥田是旋轉的,甚至烏鴉、農鞋、太陽、馬鈴薯,我忽然悟到,這里面沉浮著一種呼喚,是靈魂呼喚著靈魂,生命迢遞著生命,整個黃河燃起來的時候,充斥著,回旋著、奔躍著向前呼喚的時候,一個年過七旬的老艄公向我敘說了一九四二年的蝗蟲。
蝗蟲是在早晨齊集在對岸的,如土石如方木砌在那里;青青無定的蝗蟲翅膀是不能搏擊飛越黃河的。它在半空羽翅就累乏了,收攏了,如雨霰霏霏墜在河面上,沒有呻喚,沒有哀鳴,但日過午時,情形實有改觀,大河里浮蕩的樹葉上枯枝上,渡河人的木船上,都匍伏著一層層匝匝的蝗蟲,河西的麥子和樹葉已在它的攢擊咀嚼下,消化了,它們聽到了魯西平原深處的呼喚,它們充斥著怒鳴著又擁擠著去尋找新的生路。
我們不能不佩服蝗蟲的生命偉大和團結,當老船工坐在燃燒的夕陽下向我敘說蝗蟲過河時驚心動魄的一幕:單一的渡河方式失敗了,蝗蟲們開始自覺地糾合。互相撕咬著尾部,膠結著翅膀像皮球像石滾,只一剎,河的對岸有了成千上萬的生命的皮球與生命的石滾,它們首首尾尾滾下河灘撲進河里,做最后的沖擊,這時,黃河仿佛不流了,赤濁的水頭緩緩地揚起著,整個一條大川長河此刻全部變成了那片激動的青青無定的顏色,那些生命的球有的剛到中流就解體了,抑或體積愈來愈小,等到了這岸,圓圓的球變成了一坨饅頭或小小巴掌,涉河到岸的百不存一,一連三日,天數的球體滾動著從對岸到此岸,向有炊煙和莊稼的地方進發。
蝗蟲又一次和人類較量,又一次走向了歷史的縱深處,史書的一個頁碼。我想起了法人都德在《磨坊書簡》中描寫的那些可怕的蝗蟲到來的場面,人們拿棍棒,叉子,連枷,以及銅鍋,圓盆,煨罐,有的吹海螺,有的吹獵號,據說只要掀起一種巨大的響聲,強烈地振動空氣,就足以趕走蝗蟲,阻止它們降落,然而,它們還是來了:
“在熱氣蒸騰的天空中,但見一朵云從天際向這邊移動,黃澄澄的,密密麻麻的,看去像是一片由冰粒凝成的云。還挾帶著狂風咆哮在萬木叢中的吼聲。這就是蝗蟲,它們彼此間互相依傍,憑著它們伸開的干燥的翅膀,成群結隊地飛翔,盡管我們大聲吼叫,作出種種努力,但這塊白云總是繼續前進,在地面上撒下一大片陰影。頃刻間,這片云早已飛臨我們頭頂上了;不過一秒鐘,它們邊緣出現了一根線條,一道裂縫。猶如初春時節驟然而來的雨滴,其中若干支已經分散開來,一只只看得很清楚,全是紅黃的;緊接著,整塊云爆裂開了,一陣由昆蟲組成的冰雹嘩啦嘩啦地傾盆而下。一望無際的原野布滿了蝗蟲,全是粗壯的蝗蟲,大到有如指頭。”
父親還是在焦記肉鋪里,平原上的人面對著鋪天蓋地的蝗蟲束手無策。關帝廟,土地廟、娘娘廟,凡是有神靈泥塑的地方,必有香燭裊繞,村莊里有人在地邊燃起篝火,有人在地邊掘起大坑,最終精疲力竭,殺得愈厲害,蝗蟲也愈多。
保長的鑼聲響在村鎮上,不知什么時候,人們蓋起了一個幾塊磚的小廟,曰:螞蚱廟,供奉起來一個和藹慈眉的老頭,稱為螞蚱爺,鑼聲響了過了,人們到螞蚱廟敬神靈去了。烏鴉鴉的人們用膝蓋接觸大地,向神靈討救。
平原里的人們憑著他們悠長的人生經驗和智慧,憑著理喻不清的直覺和想當然,他們堅定地信服這和日本人有關,時當一九四二,平原上還聳有許多日本人的炮樓。可不能小覷了天意,日本人來啦,蝗蟲也來啦,來啦就來啦,不能殺,只能敬,平原上的人們又一次陷入了生存的困頓和迷茫。
一連三日,魯西平原上不見炊煙,一揭鍋蓋,蝗蟲便充滿了各家各戶的鐵鍋,炒鍋、飯碗、水瓢。
冬儲的糧食用盡了,麥子在黃熟的前奏中被蝗蟲掃蕩殆空,大批的饑民從河的彼岸向魯西涌來。在一個冬夜,我曾在父親的腳邊聽他說過一件事,在本地人吃東西稍不注意的目光下,饑民會把你手中的食物一抓而去,你追趕他扭打他唾罵他,他一如既往地跑,在逐奔的過程中,他把饃頭塞進口里,抑或一下一下往上面唾唾液抹鼻涕。
然后站下,把沾著他溫度和液體的食物還你,你只好無可奈何了,人一旦還原到和動物一樣,在感覺里只有一片饑餓,那時他的靈魂里只會投下陰影,仇恨。唯利是圖而喪失尊貴和地位,也就沒有樸素和自尊而言了。許多年輕的女人留下來了。一籃饃頭,一袋谷子和幾個銅板就可換回可以生殖的女人,延續煙火,而她的男人或父兄還千恩萬謝感激你把她們收留了。
我的堂嫂那時才十個月,被她的父親拋在了馬村集的街面上,上面放著一個沾滿芝麻的燒餅,從早晨一直到傍晚,有幾只狗逡巡她光顧她,最后黃昏里家家掌燈的時候被一戶稍有儲蓄的人家抱走了,七十年代(相隔三十年)她的幾個長兄涉河而來找她尋她,找到了馬村集找到了什集,兄長立在檐下,堂嫂死活不認兄長,她說,你們餓不死,為何獨獨把我拋棄?
寫到這里,我要接觸最是觸痛父親心里的一件事,蝗蟲飛走了。但它們留下來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慘象,沒有了一片樹葉,沒有了一株麥子,樹的種類:榆樹、槐樹、槐樹只能從一些光禿禿的枝丫和姿態加以辨認,沒有生氣,沒有麥子飄動,而麥子卻是土地的標志和生命。蝗蟲去了,父親仍是隨著師傅做活,他一直是對他的師傅奉若神明,然而一天夜里,他去湯鍋上送柴,殺了驢剝了皮,大塊大塊的驢肉就放在大鍋里,下面架上木柴,煮,最后配料,這是學徒不能知曉的秘方,這個時候,學徒不能走近湯鍋,父親的活就是不停地搬送木柴,父親說,你很難想像那煮驢的鐵鍋有多大,兩個有生命的驢子可以直直停在里面。
事情就發生在蝗蟲過去的那幾天夜里,看鍋的師傅吃酒醺睡,他把佐料一一制好,吩咐父親子時放到鍋里,子時以前只要文火不要急柴。父親坐在灶前木墩上,不敢有半點怠懈,鍋里的肉味不斷地飄出來,使父親有點迷亂。
過了半夜,父親的眼瞼開始沉墜,就站在鍋邊,迷迷怔怔地把佐料一把把擲進沸騰的湯鍋,驀然他像聽見火焰中有女人嚶嚶的低泣,揉揉眼,側耳細聽,只是木柴的咔咔聲,這時,他看見了兩條人的大腿在一團團的水汽里吱吱地響著,確然,有很長時間父親忘記了困倦。
父親說,嘗過人肉的食客常會無緣無故地無端干咳,蝗蟲過后,人們覺到焦家驢肉的香格外特別,那時餓斃仆地的河西人在村街上溝路旁比目皆是,有的土掩了,有的被烏鴉啄去,我總懷疑那兩條人腿的真實,然而父親故去了,我總憶得他床前茫然的目光,一片愴然。
烹食人肉,這一直是中國歷史上的長項,史不絕書,《通鑒紀事本末》中曾載:建元八年,五月,鄴中大饑,人相食,故趙宮人被食凈。在歷史上,女人特別的不幸,仿佛被戮被殺和被吃,都是女人的義務。同一書中載:后漢隱帝乾祜二年五月,長安城中食盡,取婦女,幼稚為軍糧,曰什數而給之,每犒軍,輒屠奴萬人,如羊豕法。
而一日,我翻檢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八的《如是我聞》有一記載,不只包孕恥辱血淚,也有一些可歌可泣的愚昧和文化桎梏的可怕了:
明季,河北五省皆大饑,直屠人鬻肉,官弗能禁,有客在德州景州間,入逆旅午餐,見少婦裸體伏俎上,繃其手足方汲水洗滌。恐怖戰悚之狀,不可忍視,客心憫惻倍價贖之;釋其縛,助之著衣,手觸其乳,少婦弗色然曰:“感君再生,終身賤役無所悔,然為婢媼則可,為妾媵則必不可,吾惟不肯事二夫,故鬻諸此也,若何遽輕薄也?”解衣擲地,仍裸體伏俎上,回復目受屠,屠者恨之,生割其股肉一臠,哀號而已,終無悔意。”
歷史上此種事件何其之多,罄竹難書,你感慨歷史上的饑饉,蝗蟲與災年,你也唏噓此婦人之剛烈愚氓成風,自《左傳》自《國風》自浩浩皇皇的二十五史,竹帛的,紙頁的,橫豎排的蝗蟲有多少旱魅有多少?兵爨有多少?冤魂有多少?腳下的土壤埋藏得太厚太深,很多的東西像蝗蟲來了又去了。令人一直無法弄得明曉。離開父親回憶蝗蟲的事已經好些日子,而今父親故去了,我讀到《閱微草堂·如是我聞》才悟,蝗蟲不是可悲的,可悲的是歷史頻頻出現的蝗蟲一樣糜集又像蝗蟲一樣斗狠撕扯肢腹,大嚼其肉的一些民族現象,也須我將以一輩子索解其中的謎障了。
也就是父親給我敘說蝗蟲的那個時候,一個畫家朋友看到城里有人在家的墻壁上掛著牛頭和別的獸頭,很有后現代的意味,就一再纏著我,說我如果回老家,在哪家的湯鍋上幫他弄一個牛頭過來,實在不行,收集幾只牛角也好,來裝飾所謂的藝術人蒼茫的夢境與墻壁。是的在老家,能經常看到各式殊異的牛角,直的曲的,圓的垂的,奇形怪狀,我們那里是魯西黃牛的最初的繁殖地,那一雙雙堅弧的牛角,有的還杵在各種牛的頭上,有的則被制成牛角的梳子或是號角掛在這家那家低矮的房檐,檐外有風,有星有月,卻是很少有人吹起……
對老家的牛,我總是懷有一種并非幽邃的偏見,竊疑太初牛之萌生,形體枉為豐隆碩大,進化進化,壯碩的生命竟成了人類俯瞰的一種馴順的牲靈,看到人們喂它以草飲它以水賞它以夜晚的睡眠和片刻的反芻,看到人們喝斥它,奴役它,心里總會產生一種悲哀的憐憫。
我想起了鹽車之下哀哀嘶鳴的駿馬和詩人太白筆下,馬如一匹練,明日過吳門的句子,那里面絕不是一種對人類爭戰、殺伐、流血和利用的俯就,它自有一種深層的意義:馬不是人的仆役,它是人類的鄰居。它在自然里生存,依舊秉持了它原在的本質,與自然渾穆,使你不能隨意地輕視它,它的蹄聲依然在大地上會叩磕出激越的鼓點,它悲愴蒼勁的嘶鳴,那集團軍般遽然轉移的方隊,都是你想到了古戰場的肅穆和曠遠,它優美溫順卻不任人凌弱宰割的精神意象,往往使你一生都咀嚼回味、受用不已。
我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無論植物或動物,內心的是一種眾生平等,在魯西平原見到成群成群的牛,總是想到馬,想到馬給人以勇氣,予人以幻想,然而魯西平原的牛太固執,太優越,它在你沒有絲毫準備的情況下,就占領了你的炊煙,你的青草,你的土地。魯西老家很少有馬,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在魯西老家度過的那些日子,你面對是一只只遲鈍的牛,便想魯西無盡一如壯碩女人胸乳膏腴的土地,那劃著呆癡線條的緩坡堤岸,那圓渾的土堆豆垛,配上這古樸的牛,是何等的蒼顏冷寂!在夕照里犁鏵與牛相互拖拽,那裊縷炊煙中牛犢于母親乳下親昵歸家,都使人感到了這種生活的危險陳舊與那時我想奔突出去的內心的憂郁。
哦,魯西老家的牛,給人一個遲滯的世界!它平和不爭、穩重爾雅,卻消蝕你,直到你也像它們一樣仆伏于地,弄得你夜間或清晨聽到它們緩緩的一聲長哞,就感到一種親昵溫情。然而,不期一個夢境卻重新塑我一個完整的境界。弄得今天我聽到西班牙斗牛曲有力回旋,還會在屋子里擲筆不寧,生血如沸,直想步出戶外看看,是不是我夢幻中的那樣一種牛,而且在靜夜,我聽不得一種古老的牛角吹出的那種悲愴高亢之音,若是斷角,再配上霜雪屋檐之上臥伏著的一鉤殘月,更是不能忍受。一聽那聲音陡然使我熱淚盈眶,高嘯太白之詩: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篙人!悲壯之舉,慟如訣別。
生活在魯西平原,天一黑就要背上床板睡覺,睡不著時眼前就晃動起許多東西,我像望到一個秋日,天剛甫明,衰草黃蒼,霜白如棉,那景象來勢之快,可以使人的眼睛一下產生盲點,太陽紅得發黑,一剎日光的腳爪,竟一下子就把平原覆蓋。就在這日光紅紅霜色銀銀之中,我見到了最壯闊的牛群奔突的場幕。仿佛分散在所有村莊里的公牛一下都聚攏到黎明中了,這些牛在陽光倏然一亮中極不適應,就似有隱隱的沉雷一下子刺進了平原。公牛,尚未閹割過的公牛,從無數的溝坡、村口涌出,像流水奔瀉似的在平原的霞色中匯聚了,三二個匯成五六個,五六個匯成七八個,小群聚成大群,大群在奔瀉中發展,成為一片哞叫、紛亂而快速移動的紅的幕布!它們呼喚著、照應著,像去奔赴任務、銜枚疾走,像去踩斷那一道道陽光,陽光糾結著、回旋著,繞纏在牛之錦緞般紅的身上,那四蹄仿佛被莊嚴裹住,不再斜逸,不再旁枝,尚未被人改造的牛的睪丸,在陽光下燃燒透亮,像是一只只重錘在那里嘎嗄碰撞,發出隆隆之音,而這一剎,等我謹慎審視,牛群已逝,眼前仍是暗夜,黝黑一片。
我久久癡在那里,發呆、發愣。然而我終是看到了,見到了這世上沸漾著精神鼓蕩著生命偉力的牛的形象,它不再是軛框犁車中的一群,它有著自己的另一面的生命。
持續幾日,我都沉淫在這種幻想中,但每日早晨起來對視朝陽,見牛還在牛欄里,靜靜地回味牛糞的味兒,和由它散發的溫暖的青草之香,最后父親起來,用掃帚慰問牛的脊梁,然后牽出去……在陽光明媚的時刻,牛毛顯得瓦亮,空氣中的塵粒浮在上面,一俟微風,你就會尖刀那塵粒在牛脊梁上微微振蕩。
我看不出牛之模樣的冷暖悲戚,但那些光滑的毛卻給我一種深深的憂傷。那些鞭痕,那些軛套勒在牛肉長久后結痂的處所,像是一種鄉村最沉實的表述。
就有一天,我和父親起得絕早,把牛套在架子車里,裝上棉籽朝榨油房去了。
榨油房在一個河邊的林場里,榨床的動力設備是個蘇俄式的笨重的柴油機,輪子很大,宛如碾盤,隆隆隆隆,整個河岸都是柴油機的響聲與顫動。
油房尚遠,牛車寧靜,我和父親坐在車轅前無語。那時我很想讓牛抑或牛車弄出一點什么聲響,以驅遣平原深處里我與父親枯坐的寂寞。我知道榨油房的路途還遠,而平原的早晨也相當漫長,我們就如緩步在刀法古拙的木刻里:一架孤獨的牛車帶著自己孤獨而抑制的靈魂,在空曠無垠的荒野上低哞而行,遠處榆樹模糊,太陽像一只神秘的獨眼……
父親似乎并未感到有這么一軸圖畫,父親想到了牛,就像我們慢吞吞走進了一個漫遠的童話,父親說:“快點兒!”牛說:“請稍等!”牛明白父親說這句話的意思,牛不能讓滿滿的棉籽轉化成嘩嘩喧鬧的生活的油層,它只能從輪轂之間干燥的吱吱扭扭里提煉古老的歡樂了。
當時,我和父親都像感覺到了什么。牛的終極與歸宿?我曾固執地以為,牛們沒有童年,它們一生下來就是老年壯年,就是軛套和梨杖,當人們不再需要它們的時候,它們就要被收割了,像麥結,像豆子,像黃了的玉米,即使以青銅鑄它以形象,那也絕不是感恩,它仍是被奴役而呼喚奴役的象征,最后牛們撒手人寰,也以誘人的形象端上人類的盛宴,讓牙齒咀嚼胃部欣賞,最后一張皮也未被扔掉,而是制成昂貴的腰帶遮蔽所謂主人的私處,或是做成鞭子,繼續召喚、治服與它們一樣命運與悲哀的同類。
突然我就去想,假設有一天,大地上的牛不再軛車,不再耕田,大地上的牛不再堅韌,不再勞作,而成為詭詐和機警,那會如何呢?我憶起兒時曾有的那幕,有點感動,然后仍是悲傷。
那是什么時候,是在幼時的記憶里抑或幻夢冥想中?生產隊要宰牛了,我端著陶缽去領我們家應得一份。在牛欄里,我見到了那最后的牛,就像玉米那樣,就像蔬菜那樣,成熟了,瓜熟蒂落了。人們開始用寒光砍伐它,收割它,使它們成為養分繼續茁壯人類爾后肥活泥土。那牛太老了,老得在自己耕過千百遍的泥土上不會邁步了,操刀人趨步在前扳著犄角,牛尾下的隊長推搡著它的尖瘦如刀的屁股,把它推倒屠案上。
殺牛。殺牛。當時我也是和別的孩子一樣狂叫著,為了一點肉潤滑一下貪婪的帶皺折的胃腸,倒在屠案上的牛倒是清楚了自己最終的結局,它深塌的兩眼,就像植物里含有水分那樣,潸然吐出濁稠的老淚,然而它不甘,它也知道自己在血戮中尋不到公正,它把俯就在屠案上的頭顱高高昂起,望著灰朦深沉的藍天,哞哞孤鳴。
哞哞的牛聲很沉悶,悲壯有力,充盈著死的哀傷,我發現人類在這時膽怯了,屠手沉滯,孩子屏息,時間一下冷固,人們感覺到了紛塵凡世的依戀與渴望,而對極樂世界無疑滿懷了質疑和絕望。
屠夫的刀終是下去了,血光一閃,那牛又是一聲長哞,兩只深陷的眼還是瞪著灰朦深沉的藍天,淚流汩汩而下。
然而在屠夫簡潔熟練撕剝牛皮的時候,那些牛欄里關著的牛們,卻突然同聲長號,然后扯倒了韁繩,撞坼了牛欄,前擁后呼,瘋狂地奔出村莊,它們不再沉默,不再穩重,一下子變得那么發狠有脾氣,牛們長號著,呼喊著,在平原碰撞飛濺,一個村莊的牛撞翻了柵欄,十個村莊的牛撞翻了柵欄,蒼穹之下,無數的牛立在平原的河坡上,揚起脖頸面天長哞,宛如全世界的汽笛在這個時刻為一個逝去的偉人哀悼。
時間過去之后,我常思索著這撼動心魄的場面,冥頑的蒼穹之下,確實蘊存著某種神秘的東西,人類,不要忽視最卑微的生命,即使螻蟻、樹葉、殘枝,它也有著靈光和性致,牛被馴服了,但力量沒有被馴服,堅硬的犄角沒有被馴服,抑或某個暗夜,掛在墻上的犄角會一躍而起,自鳴自唱。
然而這些牛們在齊聲長哞的時候,又折回到屠案邊,它們繞著血污的牛皮、犄角,漸爾臥下去,像一片褐色的石頭,后來這些石頭又移回了牛欄……屋檐下懸掛的馬燈無言地望著這一切,馬燈的孤獨無疑昭示了牛們,夜靜更寂會有人來添加食物,贈以睡眠,但睡眠以后呢?軛套、鞭痕仍會俯瞰著牛們,繼續上路。
前面就是榨油場。
當我遙望童年與牛的時分,我想,牲靈與人類、山川與土壤、河流與樹影,若是它的忍耐大大超于它擺脫苦痛所具有的勇毅和果敢之時,它只有被奴役馴化,確實,世上原本有一些生命的生長就是為了被奴役馴化,以至屠殺,你怎樣在你戰粟與四顧的心室中尋得公正?當家家在黃昏的房檐下拋擲菜香的時候,我感到嘔吐,我在童年對屠夫和油亮的屠案充滿仇恨,我對那些歸回牛欄的牛們發出詛咒。
當我以后在佐田雅志和岡林信康兩位風靡日本的歌手中聽到:
忍啊,這難忍的無緣長坂
我那咀嚼不盡的
媽媽的微小人生
我的眼淚嘩嘩而下,我想到了牛,牛是真實善良的,它們溫馴不吃人,它們不會唱歌,它們沒有地點發表言論,它們努力地去接近使命,它們臥在那里反復咀嚼著使命,一般說來,牛是十分尊重農人的,農人予它以草和水,農人趕走了欺負它的敵人,農人用柵欄保護它,直到有一天農人和牛都不存在……
我們駕車向榨油坊走去……
不知怎么地,當時我坐在車上,冒出的竟然是黃壤平原里的一句狠話:宰了他,狗日的!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