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暉
在東亞農業史上,某些外來物種的引進和普遍培植,往往對輸入國的國民經濟產生深刻影響,比如原產南美洲的甘薯,傳人中國、琉球、朝鮮和日本后,就曾極大地改變這些國家的民生。
甘薯,名稱繁多,其中“番薯”一名是對其外來物種的身世來源的最好注腳。從遠隔浩瀚大洋的南美洲“漂來”中國,途徑頗富傳奇色彩:新航路開辟后,西班牙殖民者在中南美洲山麓發現了這一根莖作物,由于甘薯富含淀粉、糖分和維生素,能有效克服遠洋航海過程中的營養失衡帶來的各種疾病,16世紀初,西班牙已普遍種植甘薯并很快在歐洲海洋國家之間引種。伴隨著新航路開辟和西歐勢力東漸,1565年在殖民擴張競爭中取得優勢的西班牙人將甘薯傳至馬六甲海峽的呂宋島。
鑒于該農作物的巨大經濟價值,殖民者嚴禁外傳。明萬歷年間,在呂宋經商的福州長樂人陳振龍將甘薯苗巧妙編入商船汲水繩索中,出海后取出植入土缽中,一路精心培育,抵達福建漳州月港時,已經生根萌芽了。福建巡撫金學曾將陳振龍家后人獻出的甘薯苗,在閩南栽培成功,逐步推廣到全省,并向周邊區域擴散,甚至遠播周邊國家。
以琉球為中介,甘薯傳入日本
在中國周邊國家中,琉球國最早引進甘薯。
琉球國原是東亞海域中的群島之國,1372年,琉球國加入以大明王朝為主導的東亞朝貢體系,并很快成為體制中的核心成員,與中國明清王朝友好往來達500年之久。由于地緣上的原因,福建被指定為琉球國來華使節和人員的出入境口岸。前來中國的琉球人,除了使節等外交人員,還有前來福建學習各種專業技術的“勤學生”,相當于職業技術研修人員,他們成了明清時代中華文化技術輸出海外的重要媒介。這樣,甘薯傳到中國不久,就經由琉球國海歸學子帶回國。
多年前,歷史學者楊國楨在那霸調研“閩人三十六姓”族譜時,從王朝時代琉球國士族系譜《麻氏家譜》中發現了甘薯入琉的軌跡:萬歷三十年(1602年),琉球北谷間切野國村總官(相當于村長助理)儀間真常從福建學成歸國,帶回缽植甘薯苗,培植在首里城自家宅院里。其后,首里人麻衡平求得苗種和栽培法,經歷數年實驗、試種和改進,終于成功繁殖,廣敷于野,后為國中所用,以補五谷之缺云云(楊國楨:《閩在海中》,江西高校出版社,1998年)。因為來自中國,當地人把甘薯叫“唐芋”。
琉球國土狹隘,土地貧瘠,稻谷種植和收成十分有限,多供上層社會食用,庶民百姓大多以黍、粟為食。一旦遇上臺風、海嘯等災害天氣常常出現饑荒,為了活命島民甚至用蘇鐵樹籽研磨成粉熬粥充饑,食物中毒引發的慘劇層出不窮。番薯產量高,又富含人體所需的能量和營養,栽培簡易,琉球國的氣候土壤水文與閩臺區域近似,因此很快在列島推廣。甘薯栽培技術的引入,對改善琉球國民生功不可沒,不但極大地解決了琉球國糧食短缺問題,也帶動了養豬、釀造燒酒業和以甘薯為原料的點心制造業的發展。
17、18世紀之交,日本列島才開始出現甘薯,但傳播途徑并非直接來自中土,而是從琉球國多種渠道傳入日本本土。
據史料記載:元祿十一年(1698年)3月,甘薯培育法傳播到日本西南端海面的種子島。琉球國尚貞王寄贈來一籠甘薯,種子島島主久基讓家臣西村時乘和大瀨休左衛門在島上的下石寺里開辟田地試種成功,此為甘薯在日本列島登陸之始,此事經緯就記載在種子島西之表市下槽林神社里一塊“日本甘薯栽培初地之碑”上,種子島久基被奉為島上“甘薯之神”。
1705年(一說1709年),甘薯經由另一途徑從琉球傳到薩摩藩(鹿兒島)。薩摩藩山川港水手前田利右衛門駕船到琉球,當他看到貧瘠的土地長出肥壯的甘薯根莖,驚喜不已,將甘薯苗帶回薩摩,種植在自家庭院里,并將培育要訣教給遠近的村民。此時,種子島久基已被薩摩島津藩府任命為家老,在他指導和推動下,甘薯培育法很快在鹿兒島推廣,“唐芋”更名為“薩摩芋”。前田后來遭遇海難不幸身亡,當地農民為了感念他引進甘薯的功績,為他建造了光神社,并在神社空地處建立“薩摩芋發祥之地”,至今猶在。鹿兒島四處臨海,土層深厚富含沙土,土質疏松、排水良好、含有機質較多,不適于稻作,卻非常適于甘薯的生長。隨著種植面積的不斷拓展,產量迅速提高,成為藩內一大重要經濟作物。而且,甘薯還是造酒和點心的重要原料,對于藩內經濟振興無疑具有重要價值,因而被藩府嚴加看守禁止外傳。
不久,一場突如其來的天災,使得江戶日本陷入百年未遇的大饑荒中,甘薯的經濟價值進一步凸顯,并迅速推廣到整個日本列島。
甘薯,挽救了災荒中的江戶日本
據日本文獻記載,享保十六年(1732年),罕見的惡劣氣候襲擊了日本,此年先是曠日持久的干旱和蟲害交相來襲。翌年,綿綿不絕的雨季一直持續到夏季,漫長的冷夏使得地處列島西部的中央地區、四國、九州等廣大區域歉收或無收,其中西日本影響最大,災情最嚴重的就有46藩。在正常年份,上述藩國的產量總量236萬石,這年的收獲產量只有往常的27%,才63萬石。饑荒導致大規模饑荒,死亡數字歷史罕見。死于饑荒的人數,從幕府收到各藩報上的數字有1 20 000人,實際死者遠不止于此。據江戶幕府官修史料《德川實紀》所載,災區餓死人數達969 900人之巨。而且還有250萬人嗷嗷待哺,掙扎在生死邊緣。米荒席卷了大城市,享保十七年正月,因忍受不了高騰的米價,走投無路的江戶市民爆發了聲勢浩大的群眾運動,驚動了江戶幕府最高當局德川吉宗將軍。為了擺脫危機,幕府進行了旨在挽救經濟和社會危機的“享保改革”,其中大幅度增加糧食生產成為各項改革的基礎和前提,甘薯作為一種救災重要作物進入幕府高層視野。
在此前的天災大兇年中,有個奇怪現象:災害最深重的區域是位于瀨戶內海的大三島,非但沒有出現因饑饉而死亡的現象,反而能將盈余的稻米支援近鄰的伊予松山藩。幕府派人調查發現,原來早在幾年前甘薯從琉球傳人開始大規模種植后,瀨戶內海大三島的藩士下見吉十郎前來薩摩藩公務,盡管當時薩摩藩對這一奇異物種嚴加把守,但下見還是想方設法獲得甘薯藤苗,并帶回大三島培植成功。很快,番薯成了稻米以外最重要的經濟作物。因此即便遭逢災年,但甘薯幾乎沒有損害,收獲足以保障民眾口糧無虞。
第八代幕府將軍德川吉宗敏銳發現這種新作物對改善民生的巨大價值,于是,以大三島“稻薯兼作”的生產方式為模范,命令全國仿效。與此同時授命幕府學者青木昆陽對甘薯進行全方位的研究,以便迅速將研究成果應用到農業生產中去。
青木昆陽是日本江戶時代中期的著名學者,精通儒學、蘭學和農林實學。原本出身于江戶日本橋小田原町魚販之家,年長入京都學者伊藤東涯之門修習儒學。1733年,因才學出眾,被地方實力官員舉薦進入幕府,掌管將軍府上書庫,得以自由博覽群書,接觸了大量中國農學經典。受同門學長松岡成章寫的《番薯錄》啟發,青木大量參閱中國農學有關番薯的文獻,寫成《番薯考》一書,倡導甘薯對改善民生的種種好處,此書后來進獻將軍德川吉宗,在幕府最高端支持下,青木積極從事番薯的引進和試種。他托人從薩摩藩運來甘薯苗,分別在江戶小石川植物園試種成功后,在今千葉縣的下總馬加村、上總濱不動堂村等開辟試驗田,培育出適合本地風土的甘薯新品種,此后在東日本大規模普及。江戶城周邊的甘薯種植起步雖晚,但因政策扶持和國家高層推動,后來居上,無論產量和質量,都與鹿兒島相比肩,至今仍是日本甘薯最著名的產地。由于推廣甘薯之功,后來青木昆陽被幕府授予“甘薯奉行”官職,后世尊稱他為“甘薯先生”。至今千葉幕張(即幕府時代的馬加村和武當村)每年甘薯收獲季節都舉辦大型“甘薯祭”,紀念甘薯在當地落地生根的歷史。
甘薯在短短的幾年內迅速在列島各地引種、繁殖,成為與稻米生產比肩的主要農作物。甘薯栽種簡便,生長周期短,對自然環境要求低,受天候影響小,產量高而穩定,營養豐富,有效克服了因惡劣天氣引起的災荒,隨著各項災后重建工作的展開,江戶享保年間的社會生產很快又恢復了活力。
其后一個世紀里,日本又分別遭遇了1782年的“天明大饑荒”和1832-1833年的“天保大饑荒”,但因為甘薯種植已經普及到列島各地并成為百姓一大主食,災年期間,百姓的口糧有了保障,江戶日本順利渡過了危機。同時,甘薯在江戶日本的引進和大規模普及,深刻地改變了日本的民生:由于有效地解決了糧食問題,日本人口在19世紀迎來了近世以來最大幅度的增長。人口的增減,很大程度揭示出了某個國家在一定時期內國民生活和營養健康的水平,其原因固然復雜,但維持生命與健康不可或缺的食物保障應該是一個最基本的要素。根據美國學者蘇珊·韓利的研究,江戶時代中后期,“日本人努力維持并改善了他們的生活標準”,“無論生活水平或身體健康并不落后,甚至強于19世紀的西方世界”。德川幕府成立之初,日本人口在1500萬1800萬之間。18世紀20年代后一百年,人口迅速上升N2600萬。而19世紀中期德川幕府最后三次人口普查時,人口再一次大幅度增長,達3300萬之巨,成為在東亞僅次于中國的人口大國。([美]蘇珊·B.韓利,張健譯:《近世日本的日常生活》,三聯書店,2010年)
甘薯成為江戶人餐食的一大主角
在幕府積極倡導和大力扶持下,甘薯種植迅速在列島普及,到19世紀初葉,甘薯已經成為國內最主要農作物之一了。隨著農貿商業市場分工的細化,甚至出現了專門從事采購、運輸、批發一條龍服務的甘薯批發商。據東京大學人文社科研究院吉田伸之教授的研究,1838年就有136家從事甘薯買賣蔬菜商販,5年后,從這一群體升級從事大規模甘薯批發的商號就有75家。他們組成甘薯行業聯合會,將甘薯生產、供應、銷售和市場等環節納入一元化統一協調管理,已經具有現代行業組織的性質,成了現代日本“農協”的前身。
在19世紀中期,日本被迫開國,卷入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之前,甘薯已經成為日本城市與鄉村餐食的一大主角。這從當時流傳的紀實性文學作品中可見一斑。
《江戶繁昌記》是19世紀初一部風土記式的隨筆,用輕妙的文體生動描繪天保時期江戶城內世相百態和各種營生,對研究江戶時代的社會生活,提供了很多鮮活資料,作者是水戶藩浪人作家寺門靜軒。根據他的記錄,甘薯在當時已經成了江戶乃至全國各地最受歡迎的食品了:“日本全國上下不論身份貴賤,大家都在吃甘薯”,因為“甘薯價錢很便宜,所以賣得很好”。物美價廉的烤甘薯,成了江戶市民的最愛:“接生婆、女傭、家奴也來買。大家小姐也悄悄對侍女說:再去買些烤甘薯來。修行的僧人、盲目的乞丐,也為烤甘薯而傾囊。四文錢的烤甘薯能讓嚎啕大哭的嬰兒安靜下來,十文錢的烤甘薯能填飽書生早晨的轆轆饑腸。”尤其是隆冬時節,烤地瓜成了江戶城的美餐,生意紅火。“烤甘薯店里的甘薯從早到夜里,爐灶上煙霧繚繞香氣撲鼻,柱子是黑黑的,店里是暖暖的。”寺門靜軒是水戶藩主近侍次子,因庶出而失去繼承資格,成了流浪作家,一生潦倒,經常窮困得吃不上飯,所以對烤甘薯這種廉價而又美味有營養的庶民食品津津樂道,筆下充滿感情:“我沒錢買米的時候,也常常買烤甘薯來度日。烤甘薯對窮人們來說真是‘不死仙藥啊。
據吉田伸之的研究:1839年,在江戶城里某條商業街區從事烤甘薯買賣的就有三百多家。不要小看這一小本買賣,薄利多銷,頗為可觀的收入足以滋潤商販營生。
冬天,賣烤甘薯的商人們營業額不會低于20 30兩(銀),善于經營或店鋪規模大的商販,有的甚至在整個冬季能有100兩現金收入(舊]吉田伸之著,熊遠報等譯:《成熟的江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19世紀初期的日本,一兩銀相當于今天的十二萬日元,冬季三個月,靠擺攤賣烤地瓜就有兩三百萬日元收入,足以保障五口之家一年之內生計不愁,可謂“開張一冬,足吃一年”;至于規模大的店家或開連鎖攤鋪的,則有相當于上千萬進賬,頗為可觀。從江戶時代流行小說來看,靠賣烤紅薯發家致富,過上奢侈生活的不乏其人。這是典型的“江戶經濟學”:再不起眼的東西,只要需求強勁,照樣能發財。賣竹竿、賣納豆、賣豆腐、賣蚊帳都有創富奇跡出現。
明治維新后,日本翻開近代史的一頁,江戶成了東京,社會生活發生了一系列巨變,但夜市烤番薯習俗卻牢牢在江戶城里扎根。1877年,晚清詩界領袖黃遵憲以駐日公使參贊赴日,十年后《日本國志》殺青,在書中《禮俗志》里就驚嘆東京夜市烤番薯的繁榮:“江戶八百八街,每街必有薯戶,自卯晨至亥夜,灶煙蓬勃不得息,貴賤均食之。”
甘薯傳到日本,當初人們對這一南蠻物種也是心有疑慮的。寺門靜軒回憶說,他七八歲時很多人不吃甘薯,因為數量少,價格貴,又傳聞有毒,不小心會因貪嘴送命,不必說上層社會,普通百姓也是不屑一顧的。但時過境遷,甘薯竟然成為全民性食品,江戶時代中后期開始進入幕府將軍特供食材訂單。甘薯原是“南蠻芋”,是“賤民食物”,但風氣所及,連上層社會也接受,最終成為一種常規性食材了。為了保障幕府甘薯貨源供應穩定,1830年在甘薯收獲前,幕府直接到著名產地千葉馬加村和武當的甘薯種植聯合體簽訂協議,以優于市場價預購一定數量的甘薯特供幕府。
甘薯還是日本燒酒的重要原料。九州地區是日本最大燒酒產地,其中以鹿兒島的地瓜燒酒最負盛名。地瓜燒酒以本地甘薯為原料,精心挑選甘薯洗凈蒸熟后,放石臼搗碎,加水,擱置一兩天后加入酒麴充分攪拌均勻,放置后制成酒醪,放入漏斗形鍋里,蒸餾冷卻成燒酒。鹿兒島即是江戶時代薩摩島津藩領地,民風剽悍,嗜酒如命,當時幾乎家家造酒,而且幾乎由女性擔當。流風所及,鹿兒島的地瓜燒酒久負盛名,有的農村還流傳著將能否燒制出美酒來判斷主婦是否賢惠的標準。
甘薯東傳,不僅深刻影響了江戶日本的經濟結構,某種意義上還改變了近代日本國家走向。因為伴隨著甘薯成了重要經濟作物,民眾主食來源有了保障,稻米大量盈余,從必需食品轉化為貿易物品,盛產甘薯的區域財政收入得以迅速增長,經濟實力也得以快速提升,如薩摩島津藩和長州藩。
薩摩藩原偏居日本列島西南端一隅,遠離本島,加上土地貧瘠,火山災害多,農業生產大受影響,江戶幕府初年,在兩百多個大名中,薩摩是排名前三位的窮藩。隨著甘薯成為鹿兒島地區的主要農作物,薩摩藩大力發展大米交易,養豬業、造酒業,利用海上交通之便與本島、朝鮮等周邊國家開展貿易,同時利用對琉球國支配權,榨取高額賦稅,壟斷了中琉朝貢貿易的收益,僅僅用了一個多世紀便積累了巨額財富,迅速崛起,一躍而為江戶幕府權力格局中一言九鼎的西南雄藩。19世紀中期,歐美堅船利炮前來叩關,國門洞開,太平了兩百多年的日本幕府統治走到盡頭。在風起云涌的開國史上,得風氣之先銳意改革的薩摩藩依靠強大的經濟實力購置西方槍炮和軍艦,與長州藩一道主導了明治維新,將日本推入近代資本主義國家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