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關夢婷
人性的雷區與覺醒
——觀電影《地雷區》
文/關夢婷

在最近公布的第89屆奧斯卡入圍電影名單中,改編自真實歷史事件的電影《血戰鋼鋸嶺》讓好萊塢傳統的英雄類型電影再次回潮,相比《血戰鋼鋸嶺》,同樣是改編自真實歷史事件,并且入圍第89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電影《地雷區》,則對人性的復雜和多面有了更深一層的思索和刻畫。
電影《地雷區》由丹麥和德國兩個國家聯合投資拍攝。本片講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戰敗國德國在丹麥滯留了大批俘虜,其中很多俘虜還是孩子。在戰爭期間,德國曾在丹麥的西海岸線埋下了150多萬顆地雷。而這些孩子在簡單的受訓后,在監管軍士長卡爾的帶領下,成為了西海岸雷區的活體地雷探測器。
本片由丹麥導演馬丁窯贊里維特自編自導,影片通過克制的鏡頭語言,緊張有力的節奏,讓觀影者在審視戰爭罪惡的同時也在審視自己,讓人性中的善惡在戰爭這個極端環境下剝絲抽繭。
如果說災難后的世界是“修補世界”,即人類生活在人性和道德秩序都難再完全修復的世界中,那么人性和人存在的價值都在持續消亡。戰爭結束后的丹麥就處在這樣的世界中,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看似合理的以暴制暴。這些“被選擇贖罪”的孩子將用自己的雙手甚至生命解除海岸線上的其中45000顆罪惡。一切都像是新的“集中營”。食不果腹,飽受凌辱,每天徒手排雷的孩子,仿佛在挖掘自己的墳墓。
導演馬丁是一個會用鏡頭講故事的人,對幾個孩子采用人物群像式的描寫,幾乎同樣的面孔,含淚的眼睛,緊握的雙手,共同的命運,一條看似有希望的死亡之路開始了。在流水線般真槍實彈的排雷考核中,導演對孩子們的手和眼睛的特寫很好地傳達了緊張的情緒。一切都看似順利,直到第七個孩子在排雷時的猶豫與遲疑,恐懼很快就蔓延開來,培訓孩子們的上尉不耐煩地讓他停止排雷,甚至走出屋子讓同伴捂上耳朵。所幸第七個孩子終于排除了地雷,面帶微笑地對小伙伴們說:“我不會是第一個死去的人。”當我們剛為第七個孩子通過死亡考驗松了一口氣的時候,爆炸聲突然想起,笑容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凝固——第八個排雷兵失敗了。第一個死去的人,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導演對他幾次長達2到3秒的凝視鏡頭告訴我們,在這片廣闊的海灘中,死亡始終如影隨形。
影片中每一次爆炸都讓觀眾內心備受煎熬,新的傷害并沒有平復戰爭遺留下的創傷,更加年輕的生命卻永遠消失了。曾經的被害者對曾經的施害者的報復,使被害者和施害者的身份重疊,戰爭遠沒有真正結束。
“3個月排完所有的雷,你們就被允許回家。”這是丹麥的軍士長卡爾給出的承諾。回家,成了孩子們的唯一動力。而討論回家之后做什么,成了漫長又難挨的生活中唯一的樂趣。可是面對每天繁重的排雷任務,食物沒有穩定的供給,只有簡單的排雷工具,孩子們內心的惶恐以及卡爾的漠不關心,讓回家的路顯得更加渺茫。孩子們中穿著軍服的赫爾穆特偷了滿是老鼠屎的飼料給大家充饑,間接造成威廉由于身體不適被炸傷。威廉雙臂被炸傷是全片最觸目驚心的一分鐘,他痛苦的喊叫讓我們意識到這只是一群思念媽媽的孩子,戰爭已經對他們造成了巨大的傷害,而他們對這場戰爭幾乎一無所知,影片更多時候都把這種暴力與傷害隱藏在壓抑的冰山下。全片多采用冷色調和大景深的畫面,看似美麗的海岸并沒有把壓抑絕望的情緒釋放,而是直指人心地令觀眾去思考戰爭的殘酷荒誕。
“德意志需要重建,他現在是一片廢墟。”回去當建筑工人是雙胞胎兄弟沃納和恩斯特的心愿。他們是如此形影不離,以至于恩斯特不用開口沃納就知道他要表達什么,但是沃納因排雷導致的死亡造成了恩斯特的崩潰。在影片的第80分鐘,恩斯特徑直走向雷區,去解救身處雷區中央的農婦的女兒。相信所有觀眾此刻都屏住了呼吸,恩斯特最終把農婦的女兒送到了安全地帶,但是他沒有回來,而是繼續走向雷區深處。當地雷爆炸的一刻,死亡仿佛一種強烈而又無聲的抵抗。片中孩子們給抓到的甲蟲和老鼠都起了名字,每一個生靈都是孩子們在這殘酷環境中的寄托和慰藉,而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從這些孩子身上重新思考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影片中運用大量的遠景鏡頭來體現造物主之美,然而戰爭后的國家都是蠻荒之地,沒有真正的勝利者。
漢娜窯阿倫特提出過抵抗極權邪惡的最后一道防線是個人的思想。它是人真正的權利。正如孩子們中的舒曼始終沒有放棄思考,他制作了工具讓排雷更加科學,他不放棄和卡爾的溝通讓卡爾意識到自生自滅并不是孩子們最好的歸宿。值得探討的是,舒曼也曾經相信宗教帶給他的力量,但這其實是父親給予的來自親情紐帶的力量。良知和行動從來不是來自宗教的啟示,而是來自人自身的思想和判斷能力,自由的思想和判斷因而成為人之所以為人的心靈特征。這些堅持思考的少數人為所有活下來的人創造了一種“活下來”的意義和理由,那就是在嚴峻的逆境中為自己生命做主的一種使命感。
《地雷區》中的監管軍士長卡爾,是影片中最為復雜的一個人物,站在受害者人物群像的對立面,他仿佛成了影片中唯一的男主角。影片一開始運用聲畫分離的喘息聲讓我們感受到他對于敵人的憤怒。卡爾幾乎要打死一名想帶走丹麥國旗的德國士兵,這種仇恨用來監管德國俘虜的排雷工作再適合不過了。雖然沒有直接的殺人動機,但是卡爾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平庸的邪惡”,成為這場“屠殺”命令的執行人,成為報復機器中的一部分。所幸的是,卡爾并沒有把這些孩子(敵人)完全符號化,才有了卡爾后來的轉變。
雅思貝爾斯在戰后寫就的《德國罪過問題》中提出過四種罪過,分別是刑責、政治、道德和形而上,其中形而上代表人們出于人類共同體責任的本體聯系,他仍然會因為不能阻止惡,在惡發生后仍茍活于世界而有負罪感。不僅是非納粹的德國民眾,形而上的負罪感也同樣出現在卡爾身上。他逐漸意識到,這些孩子不是工具,而是生命。每一次死亡都推動著卡爾的行為變化,從尋找食物到交談甚至組織踢球活動,逐漸有生命力的行為讓他放棄了施暴者的身份。卡爾開始真正意識到,這場戰爭已經結束了,重復施暴者的行為只會讓暴力無休止地延續。
由于標記排雷誤差導致卡爾的忠犬奧托死亡,這再一次激起了卡爾身上殘暴的部分,但是他已經開始正視自己心中的雷區。在被灌輸的仇恨意識和自己的精神困境面前,在上級賦予的壓力和感知真實的生命與情感面前,卡爾對苦難的孩子們越來越滋生出惻隱之心,這就是一條人性回歸之路,無論權力壓迫多么嚴厲,它終將無法消除人類憑個體感受才能進入的人生世界。
如果你是卡爾你會怎么做?卡爾是一個罪人嗎?卡爾的每次選擇有錯嗎?仇恨,報復,思考,寬恕。《地雷區》真正的視角正是作為戰爭中受害一方的人性選擇。影片的最后,選擇放走幸存的孩子讓卡爾的人性得以完整的覺醒,他的“背叛”終于讓他實現了自我救贖。
德國哲學家薩弗朗斯基曾經說過:“惡和抗惡都是人的自由存在的一部分。”在20世紀,由于納粹政治給人類帶來的空前災難,殘酷的屠殺和瘋狂的暴行,再次證實惡不是抽象的概念,它是由人類自己打造的對人類存在的威脅,對人的肉體和精神造成的持久傷害。而對歷史的過錯道歉,目的不是追溯施害者的罪行責任,而是以全社會的名義承諾,永遠不再犯以前的過錯。
我想影片也想傳達給我們:戰后的重建不只是排除危險的地雷,不只是家園的重建,更重要的是文明的重建,人性的重建。而關于戰爭中人性的描寫,我國也有一部易被忽視的佳作,馮小寧執導的《戰爭子午線》(1990)。故事講述的是1942年的嚴冬,太平洋戰爭爆發,世界反法西斯戰爭進入新的階段,抗日戰爭也進入了最為關鍵的時期,日軍向華北地區發動“五一大掃蕩”。一群因“掃蕩”失去父母的孩子不得不拿起手中的槍,帶著唯一的傷員,在殘酷的抗日戰場沿長城向西尋找根據地。片中“沿長城向西”同《地雷區》的回家主題一樣,把它化為孩子們在戰爭中活下去的精神動力。同樣也是通過描述孩子在戰爭中的選擇和行動去反思戰爭的殘酷。
值得關注的是,這部影片是由丹麥和德國,二戰的戰勝國和戰敗國共同拍攝的。德國對二戰罪行誠懇的反省得到了世界人民的認可。對比之下,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作為受害者、反抗者、勝利者的中國,從沒有收到過真正意義上的道歉,面對的卻是肆意篡改和歪曲歷史。著名倫理哲學家馬格利特曾嚴肅地指出過:“受害者做出的寬恕選擇也只有在施害者悔過時才有意義。”真正的和解不僅是受害者的責任,更是施害者的責任。反觀我們的反法西斯道路,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責任編輯:曹舒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