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冰鑫
從劇場走出來,手上捏著話劇《出租屋》的宣傳單頁,我一再想到里爾克《給青年詩人的信》里寫過的話,“愛,很好;因為愛是艱難的”。《出租屋》并沒能呈現出這份“艱難”,它只展示出類型元素的疊加,還有主創拗就的一波三折的劇情。
導演李宗熹從自己的一個夢里摘取了恐怖、愛情、懸疑元素,編織出李明川和杜鵑的愛情故事。女主人公杜鵑痛失愛子又慘遭愛人遺棄,在生命的絕境被開朗幽默的男主人公李明川拯救。杜鵑正慶幸愛神的再次眷顧,卻沒想到這只是上天又一次的捉弄。李明川意外失憶,杜鵑只好一次又一次以陌生人的身份出現在李明川的人生,重復他們從相遇到相戀的過程,期待能喚回愛人的記憶,同時不斷承受愛人記憶再次失卻的打擊。
這是一個很有講述空間的故事,也有潛力感動觀眾,然而導演把故事打散重組,選擇了另一種敘事順序,從失憶后的李明川攜女友杜鵑搬入出租屋開始講起。李明川因“上一任”房客留下的詭異物品驚慌失措,和杜鵑一起被困在出租屋隔壁莫名其妙的“密室”。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在解密上一任房客的愛情,到頭來才發現,那房客本就是自己,這一切都是杜鵑為了喚回他的記憶設下的局。于是故事便從本就沒什么必要的驚悚懸疑走出,滑入拖沓的溫情。
當然,調整敘事順序沒有問題,把愛情故事講得充滿懸疑也沒什么不可,可故事還是無可挽回地走偏了。因為劇作者在敘事順序調整的同時疏于調整人物行動的邏輯,懸疑和驚悚也沒有融入這個愛情故事的肌理。
試問,一個總擔心愛人因過度回憶而頭痛,甚至都不敢和盤托出實情的杜鵑,怎么會用這么一個沖擊力堪比電擊療法的“局”來提醒李明川所有的過去?如此設計,導致的直接后果是,一個為愛執著的堅強女人變得歇斯底里,渾身灌注著失常的偏執,而一個開朗幽默的男人還沒能釋放出愛,就被失憶抽得沒了“魂”,又被種種恐怖橋段嚇得沒了“魄”。
也許導演的用意更高,不只想講一個愛情故事。可劇作者無論多么銳意深刻,首先還是要做到對人物負責。當人物的行為因失去了合理性而顯得浮飄,導演只好不斷給他們添加激烈動作以落地,卻又偏偏沒為他們考慮面對對方的“動作”該有的反應。李明川和杜鵑真的是一對情深意重的戀人嗎?當戀人的情感互動缺位,無論再讀多少情書,唱多少遍主題曲,設計多少浪漫橋段都找補不來。
不僅如此,故事的氣口也一再被打亂。觀眾期待愛情的時候,戀人身陷懸疑,終于等到故事有空間可以展開時,舞臺上演員又在賣力表現驚悚,當你終于適應了懸疑和驚悚,這時燈光又變作溫暖,主題曲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繼而是觀眾猜都能猜得到的煽情。
最后,疲憊不堪的煽情終于結束,導演用李明川的又一次失憶收尾,女主毅然決然地把出租屋里的一切都擺回原處,離開時表情堅定。這一幕當然是在說,她會繼續堅持下去,直到喚回愛人為止。
那一刻我總算明白了,這愛情故事為何毫不動人。因為它既沒有展現出“愛,很好”而讓人神往,也不了解“愛的艱難”其實根源于內心的不安,而非接二連三的意外。
好的劇作者之所以能創造出動人的愛情故事,不在于他們比別人更懂愛,恰恰在于他們認識到自己的不懂。面對愛情,他們除了虔誠還充滿敬畏,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踐行著對愛知之甚少的態度。
反觀《出租屋》這部話劇,導演從宣傳措辭到故事講述都給人一種“愛情暴發戶”的感覺。他太炫耀自己懂得愛情的真諦,先是給人物以打擊,施愛情以考驗,然后便讓男主和女主不假思索去選擇對愛情來說偉大、光榮、正確的道路。他忽視了,愛情故事的動人之處往往不在金光大道,而在看上去不那么牢靠的獨木小橋,是在內心萬萬次猶豫中糾來繞去、依然奮不顧身的傻氣,是痛定思痛后毅然轉身的決絕,是無法抗拒懦弱本性的無奈放棄,是此生之憾里無力的回味,也極有可能是畫下句點時心里撇下的那一點不甘……
《出租屋》的故事里沒有這些。四個演員賣力演出,卻怎么都演繹不出一個人,特別是一個現代人面對愛情的不確定性,那種即使在極大的堅定里依然會感到不安的不確定,絕不是通過撕裂性的分離、突然的失憶、矢志不渝的召喚,甚至堪比電擊療法的治愈來體現的。它極不爭氣地藏在晦暗的情緒,烙在人性的自私,融化在平庸的日常,使愛成為人類極難習得的課程。因為我們誰都不知道,自己會在愛情里經歷到什么。但這給了創作者機會,即在不可知里探索我們的邊界,尋找兩個孤獨個體實現愛情的可能。
細想一下,觀眾為什么會在看到別人的故事時落淚?
失憶、車禍、死亡、被拋棄帶來的絕望會惹人同情,卻無法讓人真正感同身受,只有當猶豫、糾結、遺憾、痛苦真正滲出的時候,觀眾才會看到自己的感情,從而真正產生共鳴。
總體而言,《出租屋》的表現都太外在了——故事徒有其表的復雜,人物的內心卻不可信任的乏味單調。女主角精心做了個局,置身其中的男主角卻怎么看都像個局外人。
整部話劇唯一稱得上亮點的,也許只有那段對卓別林的模仿,算得上男主角的高光時刻。飾演李明川的趙梓沖在這里表現得克制又不失風采,幽默而毫不油膩。托卓別林的福,我總算在這個段落感受出一點李明川對杜鵑的愛,那似乎不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殷勤的求歡,倒極有可能是一個“寂寞”終于愛上另一個。
這是值得雀躍的時刻,我們對愛的理解又深了一步,也許就像里爾克所說的那樣:“這更人性的愛,它將要同我們辛辛苦苦地預備著的愛相似,它存在于這樣的情況里:兩個“寂寞”相愛護,相區分,相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