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杰
近日,因為我的詩集《故鄉的歌》即將出版了,圍繞詩歌和文學寫作的話題,與已是知名作家的老友劉嘉陵兄,做了幾次比較深入、也饒有興味的交流。本是通過手機短信交流的,卻因為彼此要說的話太多,“短信”也就越來越長,幾乎變成“長信”了。即便如此,還是感到意猶未盡,于是又提筆寫下這篇短文。
回想三十多年前,讀研究生時同住一間宿舍,朝夕切磋,共同度過了難忘的三年時光。那時候,正值青春歲月,整日里如饑似渴地探求新知識、新理論、新方法;到了晚上,躺在各自的床上,也談天說地,東拉西扯,各抒己見,甚至爭辯幾句,激動得半夜不能入眠。
畢業后,嘉陵兄筆耕三十年而不輟,寫了許多散文、小說、電視劇本等,真是難能可貴!談到詩歌,嘉陵兄謙稱“不懂詩”,其實他的見識果然透徹精到,不愧是多年寫作的老手啊!嘉陵兄認為,好的詩歌“還須多花些時間用于纖毫畢現而以一當十的精雕細刻上,不是要寫長詩(那是無能的表現),而要以一當十甚至當百。少用或不用成語及通用語,而全用你自己煉出的獨一無二的現代詩句,并在時間、多維空間之間縱橫馳騁”。寥寥數語,深得我心。
接下來,又談到了詩歌抒情的表達方式。關于這個問題,我當時在手機上寫了這樣一段話:“弟之寫詩,本以舊體為主,算來十年詩齡,遣性而已,粗通平仄,近體而已,古風樂府都不敢碰。新詩偶作,不敢示人。今年因友人慫恿,出了本亦新亦舊的小詩集,才忽喚起寫新詩的興致,連寫了好幾首。詩無情則不立,但我們這把年紀,不老不少的,過于煽情已不妥當。據說梅蘭芳早年演‘游園‘驚夢,其中杜麗娘夢見柳夢梅一節,亦有些兩性間的挑逗性、暗示性的動作,頗為叫好,而中年以后一概刪去了,以其與自身年齡不合故也。我想,文學之寫作,亦類乎此。人到中年,閱盡滄桑,情反趨于淡定。而無情亦不成文(及詩)。故情之把握,抒寫中拿捏的分寸,殊非易事。適當超然,似更合乎中年人的年齡和閱歷?!?回頭想想,把文學藝術的表達與創作者(或表演者)的年齡結合起來,觀其因果變化,似乎也還自成一說,心中不免有些自得。
但我的這種自得,似乎沒能持續多久。昨晚偶翻朱自清散文,讀到一篇《論無話可說》,其中寫道:“中年人若還打著上少年人的調子,——姑不論調子的好壞——原也未嘗不可,只總覺‘像煞有介事。他要用很大的力量去寫出那冒著熱氣或流著眼淚的話:一個神經敏銳的人對于這個是不容易忍耐的,無論在自己在別人。這好比上了年紀的太太小姐們還涂脂抹粉到大庭廣眾去賣弄一般,是殊可不必的了?!痹瓉?,我的那些感想,人家早在七十多年前就已發過感慨,似乎不勞我再饒舌了。
不過,事已至此,我反倒愈想進一步弄明白,為什么文學表達與作者的年齡的關系,會這樣被人介意呢?
有人(比如美國新批評派)認為,在文學研究中,內部研究,即對作品的音律、文體、意象、敘述模式等的研究,才是根本之道;至于外部研究,即對作者生平、性格心理、社會環境、藝術氛圍等的研究,是不必過于分心勞神的。果真如此,則讀一首詩歌、看一部戲劇,只需關注、欣賞作品本身即可,連作者的生平、性格、環境、遭遇,似乎都已不那么要緊了,何況作者的年齡乎?
可事實又并非如此。人們在欣賞文藝作品時,一定想要知道作者的生平性格、環境遭遇,也一定很關心作者寫作時的年齡之類。這不僅僅是出于好奇心罷了。恰恰因為知道這些,對理解作品,是助益匪淺的,所以才會引起如此關心、如此介意。更何況,對文藝作品,人們并不僅僅著眼于其審美價值,也很看重其道德價值和社會價值,這也需要對其作者形成一個深入的了解認識。在中國文化傳統中,這表現得尤為突出。孟子說:“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孟子·萬章下》)可見,“知人論世”,已成為理解作品的基本條件了。
既然我們欣賞別人的作品,會關注作者的生平、性格;反過來,當自己進行創作或表演,自然知道別人也同樣會關注作為創作者(或表演者)的我們。于是在藝術表達的過程中,就不能不盡量使自己的身份與作品的表達相符合。比如說,使作品中情感的濃度,與自己的實際年齡大體一致,以免出現朱自清所謂“像煞有介事”。特別在抒情性的詩歌或散文的寫作中,作者會更介意自己的年齡,更注意采取適合于自身年齡的藝術表達。這既是寫作姿態的主動調整,也是人生閱歷的必然結果。詩,隨人的年齡而成長,也隨人的年齡而成熟甚至衰老。思之令人興嘆!宋代辛棄疾的詞句:“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大概是最生動的寫照。
從梅蘭芳的表演到朱自清的感慨,引發出一點零散的感想,拉雜寫來,權作一夕之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