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士光
一
《小樓與孩子》這篇文章,是當年魯令子老師去世以后,我寫下來悼念老師的。最近文聯的同志要出版一本書,用來紀念那些曾經在文聯工作過的老同志,打算把它編入這本集子,因此來索要這篇稿子。我從陳年的文稿中把它翻撿出來,才看見這之間,已經有十五個年頭過去了。
夫子曾經說過:“逝者如斯”,是指年光在像水一樣流淌。后來東坡居士又添了一句,叫“而未曾往”,則是說江河始終奔流著,所以又不曾流淌。事情正是這樣,我讀著這篇稿子的時候,也正像當年一樣,淚水便又從心里流出來了。文章并不長,我就把原文列在這里。
二
《小樓與孩子》原文:
貴州省文聯現在有了一座大樓,但在原來,這里卻是一座青磚的小樓。要是追尋起來,小樓的年月還很久遠。我是在小樓近旁的街道里長大的,從小就知道這座小樓。小樓前面的泥地上有柏樹和杉樹,還有磚砌的甬道,兩旁有許多水仙,花朵很白,細長的葉片卻很苦澀。下午放學以后,我常常和同伴們在泥地上玩玻璃球。
有一天我進到了樓里,是小伙伴領我進去的,因為這座小樓的廢紙簍里能找到許多信封,上面會有殘留的郵票。那時候我很納悶,是什么人住在這里面呢?他們為什么要寫這樣多的信呢?我沒有想到這座小樓會是我今生今世的一種遭遇。但后來我就知道了,這樓房里有一個房間,叫作家協會。我就是在這間擺著幾只漆皮靠椅的房間里,最早見到魯令子老師的。
許多年來,當我想起魯令子老師的時候,總覺得他就像朱自清先生《背影》里的父親,或者豐子愷先生圖畫里的父親。他的臉是圓圓的,胖胖的,笑呵呵的,和和氣氣的。而且不妨說他的身材也是圓圓的,胖胖的,笑呵呵的,和和氣氣的。夏天里穿一件圓圓的、胖胖的衫子,冬天里穿一件圓圓的、胖胖的棉衣,同樣也都是笑呵呵的,和和氣氣的。事情也正是這樣,如果就日常的情形來看,那時候我們也好像是一些孩子,魯令子老師則仿佛一位父親,而不必稱他為秘書長。
魯令子老師接納的年青人不只我一個。比如在我之前,就還有葉辛,在我之后,還有顧汶光和李寬定,而且也還應該有李發模和石定。那時候在這座城市里,我們都還沒有落腳之地。有的還在鄉下,有的還在山里。到城里來了,就徑直到這座樓里來,果真就像到了家里似的。而魯令子老師就總在為我們操勞著什么。
一天我見到他的時候,他說打算給我開一個討論會了,就把一本印好的集子交給了我。這一篇篇地搜集起來的,用蠟紙一張張地刻印出來的,不就是我涂抹下來的一些文字?乍看之下,還叫人詫異。
這就是我印出來的第一本集子了。
一天我又見到他的時候,他就把一個信封交在我的手里。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領獎。他交給我的是火車票,還有回來的旅費。然后他囑咐我路上要小心在意。
這就是我第一次乘臥鋪車遠行了。
到了下一次,我第二次去北京領獎的時候,他除了依舊把一個裝有火車票的信封交給我之外,還多說了這樣一句話:去的時候還坐火車,回來的時候,就坐一次飛機。
這當然也就是我第一次坐飛機了。
詩人顧貞觀在他的《金縷曲》里這樣寫道:“季子平安否,便歸來,生平萬事,哪堪回首?”要一一寫出老師當初對我們的照料,又怎么能夠?只消往那些歲月里投上一瞥,便能清晰地看見他拎著一只很舊了的黑顏色的提包,在匆匆地趕路。他就以那樣的年紀,風塵仆仆地奔波著,為我們辦完了那些繁難的手續,終于把我們都弄到了這座城市里來,讓我們有了一個棲身之地。
或許我們總以為日子是天長地久的,但天長地久的日子又哪里會有呢?時光在流逝,人世在變遷,人心在飛轉,一刻也不曾停息。這以后,小樓就拆掉了,這里自然是說,作家協會就不再設置在這座樓里了。后來老師也退休了,新的樓房里就不再有他的蹤跡。而我們呢,有道是三春去后諸芳盡,也就沉浮在各自的日子里。除了年節里我會去看望他以外,許許多多的時候,倒仿佛把老師忘懷了似的。那么到了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一日,又一個白天到來的時候,就接到了老師謝世的消息。
古人云,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原以為我已過了知天命之年,一顆心是再不會悲痛的了,但老師去世的消息卻像刀子一樣,一下子便割開了這顆遲鈍的心。不知悲從何處來,不知痛從何處來,它們卻一下子就來了,涌動在人的心里,讓人禁不住零涕。
這誠然是為老師哭泣,也許還為自己哭泣,為一種歲月,一種人生和一種情懷哭泣。魯令子老師走了以后,我們還能到哪兒去尋找那樣的風和陽光呢?
三
魯令子老師去世以后,我主持了老師的遺體告別會,并代表文聯和作協致辭,和大家一起回顧了老師的生平。晚上回到家里,心緒也沒有平息,就寫下了這些文字。現在我就非常慶幸,當初我曾經寫下過這些文字。年光過去了,就無法追挽了。要是當初我不曾與老師告別,也不曾寫下這些文字,如今我會是怎么樣的失悔呢?
我和魯令子老師相處的日子,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到八十年代初期的那一段日子。我們告別了魯令子老師,也就告別了那樣的歲月、人生和情懷。那樣的歲月,在人世的代謝之中,是一種大地重光的、像春天一樣的歲月;那樣的人生,是一種對生活還保有著信任,相信誠實的勞動和收獲的人生;那樣的情懷,是一種古風猶存的、善良而真摯的情懷。詩人不是說,云隨雁字長,人情似故鄉?離開了人情,這人間的美好的生活就建立不起來。
記得羅曼·羅蘭說:如果你的使命是要做一個人,那你就得做一個人。如同人們平常所說,就是做一個好人,魯令子老師也就是一個好人。好人未必是一個成功的人士,但好人的成功并不一定要在業績里,好人的成功就是好人本身,這是更難能的。
好人在現世的沉浮里,并不一定會有好報;但好人在生命的流轉里,就一定是有好報的。魯令子老師走了,他去了哪里呢?佛陀比喻說,大樹是依照它傾斜的方向倒下的。善良的心靈就像天堂,邪惡的心境便像地獄了。那么魯令子老師的去處,一定是吉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