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陳?陳余?陳李
創作自述
余 陳
在貴州省藝校和中央美術學院,由于運氣,我在最好的時期遇到了最好的老師,跟隨老師們,我學到兩樣今生最重要的東西:素描寫生和版畫。
考入貴州藝校后的二、三年級,我就對各種各樣素描畫材的性能有興趣,鉛筆、炭筆、鋼筆、圓珠筆、軟頭自來水筆,在很多速寫本上有滋有味地嘗試不同筆觸感帶來的效果,畫過很多胡編亂造的記憶畫或喜愛的電影小說人物。美院畢業之后,色粉筆、彩色鉛筆、油畫棒、不同肌理的素描紙、有色紙等等一度成為我的工具,在家里和單位我用它們畫了好些小型人像和人體寫生,后來還混合應用畫有構成的小場景素描,但那時除了品嘗樂趣,就覺得這樣算是沒有完全中斷畫畫。
我在中專學的是木刻版畫,進入中央美院版畫系學的是石版畫。石版畫可以用油性鉛筆在專用石版上直接繪畫、或用專業墨汁兌水畫,再經過制版腐蝕得到畫面,有時經過某些制版方式或套色印制,其結果常常出人意料,不時給人驚喜。但是,版畫制作過程太過繁復,耗時耗力,其語言表達、視覺展示效果很受尺寸局限,一年做不了幾張,自己也沒有能力將它們轉換成更好的創作媒介,還因為身體欠佳,不得不放棄。
離開美院系統到雜志社供職的幾年,我知道自己終究是個女生,所以不敢妄想能夠繼續畫畫,遑論做畫家,更無法想象有一天竟然能靠繪畫作為部分經濟來源養活自己。有幸調回美院做了素描老師,算是有了機會吧,可創作方向總是云里霧里,幾次油畫嘗試都很失敗,慢慢才意識到,是美院油畫畫得好的高人已經太多。
在不清楚什么方式適合自己創作時,我倒是清楚將來做作品,得在沒有幫手的情況下也能獨立制作,得比版畫尺寸大、數量多,得可以做到歲數很老很老,得保有某種讓自己能繼續做下去的動力,得像仰慕的畫家們那樣一直做啊做……自然不得不另尋辦法。
幾乎兩年時間我畫畫停停,和好友一起胡亂看各種藝術展,不再僅僅看畫展,回家后重讀在大學時總打瞌睡沒整明白的現代美術史,逐漸留意到國際當代藝術早已開始流行,才發現這里別有洞天。自此開始關注藝術觀念、藝術形態、繪畫功能啥的,模模糊糊地感覺自己有了方向。但清楚除了稍稍擅長的繪畫技術可以依靠,自己的選擇十分有限。
2002年,《紅孩兒》系列有了雛形,我逐漸對創作有了一些感覺,畫面內容開始出現與自己有關的因素:時代、文化、時尚、日常。而嬰兒形象,意外產生了一種十分不完整不肯定的東西,對我來說,反倒是強化了某種不熟悉的視覺效果。與此同時,我選擇易于操作的丙烯顏料兌水稀釋作畫,采用套色版畫通常的平面化在質感粗糲的畫布上平涂色塊,顏料不時自然而然滲透畫布,在形象塑造上則直接使用素描手法。
因為是感覺先行,創作理念完全沒有,在制作一張張畫的同時,我不得不有距離地慢慢消化、理解畫面、捋順因為、所以、如此的理由。想來,用嬰兒幼稚形象做一個系列的主題,最起碼,我可以暫時放下與自身感受缺乏關聯的學院繪畫的形象觀看慣性,但是卻可以應用繪畫技術。另外,與其說這些畫關注的是客觀或主觀對象,比如孩子、女人、成人、或愚不可及的自己,不妨說,通過一個不具有完整性肯定性的形象,或許可以稍稍貼近我對對象世界至今無法成形的觀看感受吧。
版畫系
陳 余
人出生的年代,是沒有辦法選擇的。你出生在30年代,出生在50年代,或者出生在90年代,人生的結果,可能完全不一樣。世界的潮流,此起彼伏,一浪接著一浪。八九年,我考入美院版畫系,這一年,美院已經被軍管,大門兩邊各站著一位荷槍實彈的士兵,我站在已經比較熟悉的美院門口,心里說,啊!美院,你的外觀還是那樣破,但我總算進了你的大門!
美院是個和藹的學校,為什么呢?因為它面積很小,一個巴掌大的籃球場,有踢足球的,打籃球的,打網球的,跑步的,喝啤酒的,談戀愛的。還有從監獄里保出來的上一屆同學,也安排到了我們這一屆,所以,美院像個老奶奶,它很慈祥。但北京的強大氣場把我壓迫得很渺小,我總是龜縮在一角,聽同學說話,大部分聽不懂,進入不了他們的語境。在心很亂的日子里,其實,每一天,都很耀眼。除了在系里面開會時老師們有點架子拿著,端著外。平日里,都顯現著各自的本色。從一年級到三年級,我印象里,基本都是素描色彩,我想,這是某個技術官僚這么安排的,在學院,繪畫技術等同于藝術。但是,在八十年代末,當代藝術的春風,已經靜悄悄地吹進了北京,就是一波浪潮來了,這波浪潮的“專業”人才,在九十年代開始浮出水面。我們在學院里,懵懂而不知,因為,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學院都是封閉的,也必須是“經典的”。一年級教素描的是徐冰老師,他不善說話,聲音小,給我講作品時,有時聽不清,我本來就害羞,聽不清也不好意思再問,徐老師比我還害羞,一次,一個女同學向他請教文藝復興時期的大師素描,他漲紅著臉說,不能老看這些東西,很多地方畫得不對,這句話對我的沖擊很大,徐老師在攻擊神,多年后,徐老師成了神。當年,徐老師雄心勃勃地計劃著他的一系列宏大作品,當年他的《天書》,與呂勝中老師的《小紅人》,他倆合弄了一個具有里程碑的展覽。多年后,與朋友去呂勝中老師家,呂老師不停地感慨,說徐老師太有才。看著呂老師的神情,我心里也感慨,無論玩什么,玩大了,玩的層面高了,就是政治了。后來徐老師去了紐約,借著美國主流藝術耀眼的光芒,徐老師的余暉也閃爍在北京的當代藝術圈。二年級的時候,馬剛老師接著教我們,天天畫素描,其實也沒什么好畫的,無非就是石膏像、人像、女人體、男人體、課間無聊的時候,馬剛老師就給我們講故事,說黃段子。很多黃段子其實并不黃,倘若你喜歡音樂、文學、舞蹈,就慢慢理解了下半身的要義,下半身的要義不在下半身,而是對情感的輸入和釋放,人的生命過于沉重,承載的東西過多,它承載著情感與欲望,理性與感性。它使人生很難做到舒展,倘若人不糾結,人生也就失去了方向。馬剛老師的臉一點都不舒展,他的笑,顯得勉強,雖然他總是笑,當時我胡亂猜想,馬剛老師可能有一些女人。那段時日,看著他,我心里說,我只想要一個,就一個,多的不要。每當看到校園里某對情侶中的一位,偷偷約會時,我就很灰心,但這與我又有什么關系呢!她也只是臨時的,含一下他的它。后來,我聽說馬剛老師掙了很多錢,花都花不完,我時常會覺得,錢是很冷酷的因為它取代了感情。三年級時,廣軍老師和翁乃祥老師給我們上課,廣老師披長發,高鼻子,人帥,風度翩翩,鶴立雞群,有不少女粉絲,不時的會有女生在廣老師面前發嗲。翁老師的專業是攝影,是我們班主任。廣老師進教室總要說:“孩子們好”,翁老師跟著說:“同學們好。”輪到看我的素描,廣老師說,“你這個地方畫得有點重。”翁老師接著說:“陳余,你聽懂了嗎?廣老師說了,別畫這么重。”廣老師說一遍,翁老師就說一遍。平時課間,廣老師會拿出一袋煙絲說:“孩子們,歇一歇,抽支煙。”然后發給每個同學一張卷煙紙,然后教室里煙霧繚繞,這時候,翁老師總是不在,好像是他倆商量好了的。版畫分四個工作室,木版、石版、銅版和絲網,三年級下學期,我先選了銅版工作室,后來改選絲網工作室,為什么要選絲網呢,因為有太多卑微渺小的欲望,因為喜歡絲網工作室有一種別的工作室沒有的氣味,四年級時,就開始準備畢業創作了,雖然做了一些作品,但我不想去了,因為好聞的氣味飄走了,自己跟自己說過的那些話,就像被風吹散了。總不能讓心里空著,很多時間都在王府井書店泡著,找了一些書來看,濕潤一下自己的心靈。不時的我也露露面,表示我來過工作室了。當時想要留在北京,就算有單位要你,也得有進京指標名額,廣軍老師給我出主意,讓我每天去學生處耗岳掙老師,岳老師管學生分配的,她對我說,沒指標了。后來她說,你別急。后來她說,要有耐心。后來她說,會有希望的。后來她說,讓你的接收單位來一趟。后來我就到一家出版社上班去了。幾年后,有一天我騎車正好經過王府井,看到路邊有賣梔子花,買了一盆,到學生處送給岳老師。岳老師用手帕擦著眼淚說,我幫你們爭取進京指標,多難啊!可我知道你們中很多人不理解我,討厭我,謝謝你還能想起我。
在美院,在版畫系學習的四年,我不知道具體學到了什么,它的教學是保守的,但它又是開放的,不少三教九流的人都在美院學生樓里住,來來往往,冬去春來,學生樓幾乎沒人管。在當時,海外的時尚潮流資訊最先流入美院,能讀到最新的藝術資訊,能接觸到當時最前衛的人和事,無數的盲流穿梭于其中,你也可以說美院藏污納垢,但它卻是孕育藝術的最肥沃的土壤,從89年至93年,我在版畫系安靜學習的四年里,卻是世界最動蕩的幾年,89年入學的那一年,國內剛鬧過學潮。91年底,蘇聯解體了。同年,日本的房地產崩塌了。而美院這個小環境里學習的我們,沒有太多感覺。記得臨近畢業的時候,學生處在校園里掛起一條橫幅,上面寫著“我們的未來不是夢”,每次從宿舍里出來,這一行字總在提醒我,美院四年是一場夢,夢該醒了!剛畢業,我沒地方住,王華祥老師把他在虎坊橋租的畫室讓給了我,半個月后,為了逃房租,我半夜帶著女朋友,打了個出租車跑了,為此我一直感到歉疚,覺得對不住王老師和房東。自從畢業后,我再也沒有自己做過版畫,因為做版畫太難了。首先,版畫太小眾,能欣賞版畫藝術的人寥寥無幾,所謂曲高和寡,版畫很難進入主流藝術的視野。其次,要做出高品質的版畫作品,非常不容易,除了幾個老前輩如李樺、王琦,浙美的黃新波等,后來的也就是王華祥老師對版畫藝術有貢獻。我所知道的版畫系畢業的學長和同學,多半都去做了油畫或當代藝術,不少人有了相當的成就,很多營養都得之于版畫的熏陶。
十年后,美院搬到了望京的花家地,07年,我把家搬到了美院旁邊。時常晚飯后散步,經過新美院的大門口,卻沒有進去看看的欲望,覺得新美院與我沒多少關系了。除非校慶的時候,去看看版畫系,但已經不是我熟悉的版畫系。
我的創作歷程
陳 李
如果要談到創作,必須追溯到我的童年時代。從小我就對三維的圖像感興趣,父母也是畫畫的,主要是畫國畫,父親畫山水,也有人物,母親主修工筆人物,所以小時候家里就放了很多跟中國畫有關的畫冊,但是我對這些感到索然無味,家里面真正吸引我的是西方畫冊,比如說西方古典大師的作品,還有就是美國現代插圖,我常常百看不厭,很早我就對焦點透視等一些西方古典繪畫的基本概念了然于胸。這方面,我很早熟,在我很小的時候,并沒有人告訴我這些知識,即便是父母。我對那些立體的、三維的圖像很敏感。小時候最早是畫動物,記得八十年代,家里面有一本《動物畫技法》,美國人編的,作者名字我想不起來了,這本書是我兒時的最愛,我經常臨摹,然后從臨摹逐漸過渡到想象,就是自己編,通過臨摹,了解動物的基本結構,然后就可以隨意想象畫了。長大一點之后,又轉向人物,記得上小學,初中時,畫了很多人物畫,有《水滸》,有《三國》,畫得多,就基本上掌握了人體結構的要領,然后又擴大到戰爭場面,自由發揮。之后又接受了正規的素描教育,說實話,我的寫生課很一般,但是我掌握了素描的要領,很快就把這些都運用到想象畫上,掌握了人體的基本結構,掌握了塑造形體的技巧,加上從小畫了那么多想象畫,包括插圖和卡通,所有這些都練就了我后來的造型能力和構圖能力,也就是很多朋友所說的我創作上的基本功。一些人看到我畫中的人物,他們會問,你這些有圖片資料嗎,我說是自己編的,他們半信半疑,也有人問,你畫中的那些花紋,那些圖案,那些似乎來源于現實,但又脫離現實的怪異造型,都有資料嗎,我說也是編的,他們不相信,曾經有客人對我說,你的腦子里怎么能裝得下那么多瑣碎的東西,我不知道他是欣賞還是不理解。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后來的創作跟兒時和青少年時期大量業余創作,畫插圖是分不開的,正是那些年,為我后來創作打下了基礎。
我作品特點的另一個因素,恐怕跟我的性格有關。小時候,我還是很活躍的,大概是青春期以后,性格開始變得很內向,隨著成長,在情感上受了不少挫折,逐漸也不大愛接觸人,更多的是把自己封閉起來。很多時候,我都生活在自己的想象空間里,如果不了解我小時候的人,恐怕真的會認為我從小就是一個孤獨癥患者。不過,這可能倒是觸發了我的想象空間,很多時候,我都是一個人呆在房子里,不自覺地進入一種冥想狀態,陷入一種完全自我的思維當中,有時候朋友聚會,我會不自覺地盯著一個方向發呆,時而,一邊在想問題,一邊在不斷地啃指甲,熟悉我的人,早以習以為常,但是不了解我的人會緊張,甚至害怕,有的會反感。可能正是這種長期陷入自我想象空間的狀態,我的作品中很多局部的安排幾乎全憑潛意識,常常有人會問,你這兒為什么要加這個東西,為什么那兒要那樣畫,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對你的畫有興趣的人,他們希望獲得個答案,但我實在給不了他們。對于作品中很多局部的安排,我都是憑直覺,往往就是覺得合理,自己滿意就行了,沒那么復雜。在我的作品中,經常在畫面的局部會出現女性的子宮,子宮里有個小孩。曾經有一位藝術界的老前輩說:“這個其實就是你自己,你長期呆在自己的房子里,只有在這里,你才能獲得絕對的安全感,可以更好地保護你的隱私,可以讓你不受來自外界的傷害,這樣,你就可以任性地沉浸在自己的想象空間里,任意地,毫無邊際地遐想。同時,把你在現實中看到的,經歷過的東西過濾,再和自己漫無邊際的聯想結合起來,就逐漸形成了你作品的構思。你的小畫室就像子宮一樣,但光是有成熟的構思還不行,你于是通過繪畫這種特有的表達方式讓你的作品逐漸呈現出來,把你腦子里的東西逐漸變成現實中可視的東西。但是,你又畫得很慢,一點一點地經營自己的畫面,使它逐漸變得充實、飽滿、豐富和完善,最終成為一件完整的作品,你把從頭腦里慢慢形成的構思,通過畫布轉化成一件可視性的作品,就像母親的子宮先產生卵子,逐漸的發育,形成胚胎,又慢慢地長出四肢,最終形成一個完整的人的形態,當胎兒在子宮中發育完全成熟以后,等待的自然就是分娩了,最后來到現實中。”在他給我說這些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畫那么多胎兒的形象,這可能就是潛意識吧,但是我覺得他講得很對。他用一種形象生動的方式對我的作品產生的過程,包括構思形成的源頭,甚至包括我本人的真實創作狀態都作了簡明扼要的概括。也許,這就是現實中的我吧,一個介于現實與虛幻之間的手藝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