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點深藍

蘇枕書

說來慚愧，直到小學三年級我才意識到，《通州方物志》封面上秀美溫靜的藍底白花布，我家中亦有，不過沒有那般鮮亮：一塊是廚房內間的門簾，另一塊是奶奶的床單。歲月煙塵蕩滌后的舊藍，像初秋晚空的暗淡色彩。

古書上記載：“種藍成毗，五月刈，曰頭藍，六七月再刈，曰二藍。甓一池汲水浸之，入石灰攪千下，戽去水即成靛……染之謂藍印花布。”

奶奶在清爽的夏夜回憶，她十八歲出嫁時并不穿紅綢衫褂，而是穿著用藍印花布裁制的旗袍，繡有雙魚蓮花。她說祖父家有百年染布作坊——德勝和。奶奶溫柔的目光隨流螢緩緩虛遠，她似乎又看到遍野藍靛草，巨大的染缸，流動的染料，高高的天篷架，濕潤飄動的布匹。

我問她是否記得如何染布，她微笑搖頭，讓我去問爺爺。爺爺說，德勝和染的布不落色兒，耐用，花樣繁多且精巧。還說，染布用的鏤花夾板很難刻，我家的刻板是木質細密堅實的茶木，專從浙南買回。刻刀行走其上，刀法必須嫻熟流暢，鏤花必須紋紋相扣。我家已無刻花板存留，后來有幸在一家作坊中見到，有牡丹花瓶圖、古錢蝴蝶圖、喜鵲梅枝圖……古老優美的傳統圖騰，有詩性的神秘光輝。年輕的作坊主人在高大繁茂的桂樹下乘涼，我的目光纏綿于新染的布匹，那些新花樣仿佛甲骨文，濕潤的植物清香與溫煦的陽光細細滲透棉布纖維。《大明宮詞》中張易之有一件長袍，素白底子上墨跡淋漓，仿佛隨意得手的書法。

作坊主人說許多印花布匹將銷往日韓等國，那兒的市場遠大于國內。記得日本電視劇《鈴蘭》中美麗文靜的小姑娘小萌，曾經穿著藍印花布和服，抱一束潔白的鈴蘭點著碎步向雪野深處走去。這份氣質，亦需溫婉貞靜的氣質來感受、領悟。

作坊主人還說，刻板必須手工制作，而掌握這門手藝的人已越來越少。許多人對染布已印象模糊，正如我年老的祖父母。而且，這條染坊街不久便要拆了。

殘破的街巷很安靜，蒼老的庭樹，遲暮的老人，打盹兒的老貓，在太陽沖淡的光暈中沉寂。井欄破敗，鵝黃嫩紫的雛菊瑟瑟開落。古老的井內陰暗潮濕，井水溶著藍天的顏色，幻化成藍印花布流動蕩漾的波紋。

去過一些藍印花布藝術館。燈光如水傾瀉于靛藍布匹之上，若即若離，如夢如幻。靛藍，與一種叫花青的國畫顏料相似，都是植物的自然顏色。他們有植物的氣息，所以不應是清高孤傲的，不應冰冷地幽閉于靜室里，它們應沐浴陽光，與肌膚溫柔相擁。藍白二色經歷漫長歲月的洗滌沉淀，多少柳綠桃紅魏紫姚黃褪卻無痕，唯有這兩色，清爽雅致，直抵人心。

你可能不知道，藍靛草的嫩根正在冬季沉睡的土壤里發芽生長。它們與古老的鄉村一樣，在暮靄朦朧間，頑強地復制美麗詩意的生命。它們匍匐沉默，總會贏得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