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已向晚，落了燦爛

趙丁丁

臺上的《霸王別姬》還未唱完，菊仙卻匆匆離場。她已下定決心，臺上那霸王段小樓，就是她認定的人了。

本以為他不過是匆匆過客，萍水相逢罷了。殊不知，這一遇見便是一生的劫，妾本絲蘿，甘托喬木，一出戲就此緩緩拉開帷幕。

菊仙是花滿樓的頭牌，臉上堆著虛情假意的笑容，可仍有一身傲骨。那日客人調戲，她寧愿跳樓也不愿委曲求全。她懸在樓梯上時，看到段小樓站在樓下，他竟慫恿她跳下來。菊仙遲疑了一下，下一刻便閉著眼睛跳下，被段小樓堅實有力的臂膀穩穩接住。

菊仙笑了，放肆地大聲叫罵著調戲自己的客人。可那些紈绔哪個是好惹的主兒？他們從樓上下來，連帶著菊仙和段小樓一塊兒羞辱。菊仙有些手足無措了，正當不知該如何收場時，只聽段小樓說：“今兒個是我和菊仙姑娘定親的日子，請各位爺高抬貴手。”說著，就拿起一個果盤斟滿了酒，自己咕嚕咕嚕喝下一大半，又將果盤轉了個圈，讓菊仙就著自己的唇印喝酒。菊仙怔住了，望著段小樓真誠的臉，常年因虛情假意而冷卻的心變得火熱，將盤中酒一飲而盡。

可這些人哪會輕易罷手，他們不依不饒，繼續嘲笑，直到段小樓拿起一個茶壺，砸到自己頭上，壺碎成了幾塊，一場風波才就此平息。

人人都道段小樓不過是隨口一說，但菊仙相信他是認真的。臺上霸王剛登場，她大聲叫好，待戲唱了一半，她卻打道回府了。她把多年積蓄擺在鴇母面前，還是不夠，菊仙又摘下身上所有首飾，看著鴇母的臉慢慢變綠。菊仙脫下繡花鞋丟到桌上，從此，她要踏上一條新路，和心上人一起清清白白地度日。

菊仙出現在段小樓面前時，已洗盡鉛華。大冷的天，她穿著薄衣，光著腳丫，眼含熱淚，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這是一場賭博，她破釜沉舟，用自己的后半生做賭注。

“這么冷的天，怎么光著腳啊？”段小樓詫異地問道。

“被趕出來了，花滿樓不留許過親的人。”菊仙說著，聲淚俱下，“小樓，那天的定親酒，可是你先喝的一半……”菊仙怔怔地望著他，若他不同意，自己就只能再跳一次樓了。

好在她賭贏了，段小樓為她披上斗篷，瞬間將她的心都暖化了。可程蝶衣的出現，又驚起了一絲波瀾。小樓的師弟，京城響當當的角兒程蝶衣，臺上霸王身旁的虞姬，那扮相比女人還美。戲班的人都為小樓和菊仙道喜，起哄讓辦酒席，只有他冷冷的。

“蝶衣，叫聲嫂子吧，不叫不成了！”在高傲的師弟面前，段小樓霸王的氣焰也短了三分。

菊仙不喜歡程蝶衣，那個不瘋魔不成活、不分戲里戲外的戲癡。可她和小樓的生活總也擺脫不了程蝶衣的影子。菊仙也知道，小樓和蝶衣自小一塊兒長大，有深厚的感情，只是不知怎么，她看到兩人在一起就覺得不安生。

眼看肚子大了起來，菊仙沉浸在做母親的喜悅之中，卻又不得不為小樓擔心起來。身處亂世，日本人剛走又來了國軍。菊仙放心不下小樓，懷著身孕也要每日來戲班陪著。戲班的人都說菊仙有手段，幾次危機都是她化解的。其實菊仙自知，所謂手段，不過是自己想和小樓安穩度日的私心促使罷了。

臺上又亂了起來，菊仙張望著，見是小樓和那些傷兵觀眾打了起來。他們對蝶衣沒有絲毫尊重，小樓義憤填膺地起身打了傷兵，整個戲園子都亂了。

菊仙不顧身懷六甲，直接沖了過去，生怕小樓有一絲一毫的閃失。混亂中，卻感到腹部一陣劇痛，一股熱流淌下。“小樓！”菊仙有氣無力地叫道，汗水濕透了衣衫。

孩子就這么沒了。“我從此就剩你一人了！”菊仙抱住小樓放聲哭泣。她是多么盼望這個孩子到來，那早就備好的虎頭鞋、一針一線的小衣服都是她的心血，如今這一切都沒了。

“都是我的錯！”小樓抱住他，心中充滿了愧疚，他終于下定決心離開戲班，不再與蝶衣一起唱戲了。

她沒有怪過小樓，要怪，就怪這世道變了，弄得人心惶惶。夾縫之中，生存更是不易。她陪他在街頭賣瓜，簡簡單單的日子讓她感到無比充實，或許會一直這樣下去吧！

小樓在戲班里長大，對唱戲總是無法割舍。戲班老板一撮合，他和蝶衣又在一起唱戲了，菊仙雖然不滿，卻也無奈。還是那經典的曲目《霸王別姬》，臺上的霸王雖英雄末路，卻依舊威風凜凜，虞姬拔劍自刎于他面前，菊仙的心也被揪起。會不會有一天，自己也像虞姬那樣，倒在他面前？“嗨，真該死！”菊仙搖搖頭，為什么這陣子總是在胡思亂想？

浩劫降臨，破四舊的風已經吹到每個角落。火愈來愈旺，小樓珍藏多年的皮影、戲服全都在火盆里化為灰燼。“小樓，我好害怕，你不會不要我了吧！”她緊緊抱住小樓。

“有我在，別怕！”他已不再年輕，臂膀卻依舊有力。他心里也沒底，但也知自己在劫難逃，梨園行是破四舊的重點對象，所有戲子都必須接受審訊。她擔心小樓的安危，被人群推搡卻一路跟隨。那一身皺巴巴的戲服，臉上錯亂的油彩，讓她無法想象小樓受到了怎樣的折磨，西楚霸王如今竟落得如逃兵一般。段小樓已經不是過去的段小樓了，年輕的倔強和義氣已經被世事磨平了棱角。連夜審訊讓他徹底崩潰，開始瘋狂揭發最親密的師弟蝶衣，每一句都直戳蝶衣的痛楚。

“小樓！”她大聲制止小樓再說下去。第一次，她感到這個決意托付一生的男人竟如此陌生。

“我要揭發！”蝶衣站起來直指菊仙，大聲喊道：“她是個妓女，是花滿樓的頭牌，是潘金蓮！”

菊仙怔住了，她迅速被一幫人按住，一時失魂，卻分明聽到了段小樓的聲音，“對，她是妓女……我不愛她，不愛，我要與她劃清界限，劃清界限！”每個字都如一把尖刀劃過菊仙的耳膜，直刺心房。這個男人終究是膽怯了，菊仙癱倒在地，自己終究是錯了。

她不怪蝶衣，人人自危的年代，至親都可能相互出賣。只是自己，終究被小樓負了。菊仙穿上那一身火紅的嫁衣，望著墻上兩人的合影，露出一絲苦笑。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精致的紅繡鞋擺在邊上，她既赤足而來，便要赤足而去，三尺白綾懸于梁上，菊仙閉上雙目，一世的執念就此了結。

你只是臺上的霸王，我卻成了你真正的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