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如 李淑蘭[寧夏大學, 銀川 750000]
秦觀五首《如夢令》新探
⊙張澤如 李淑蘭[寧夏大學, 銀川 750000]
秦觀五首《如夢令》,在其詞作研究中是被忽略的一組,但是細讀之下,又有其奪目之處,可于幽微纖細之處見無限廣闊之情韻。五首《如夢令》雖非一時之作,但大都體現出秦詞后期的“凄厲”與“身世之感”,極具整體性。從其描繪的情境來看,可分為兩組:“門外鴉啼楊柳”與“幽夢匆匆破后”二首都從女子著筆,是女子傷春的傳統題材;而其余三首均為秦觀貶謫郴州所作,主題是寫遠謫的艱辛無助。這五首詞勾勒出了秦詞風格轉變的軌跡,極具“少游氣質”:深沉含蓄又清麗溫婉,以不俗之艷情包含不幸之身世,最是“善于將外在之景與內在之情,做出一種微妙的結合”。
秦觀 《如夢令》 小令 宋詞
秦觀五首《如夢令》雖非一時一地之作,但多作于紹圣年間,即秦觀創作上的成熟期,在內容與風格上也頗為相似,都體現出他后期詞的“身世之感”與“凄厲”詞風,極具整體性。因此,對這五首《如夢令》的新探雖不能全觀秦觀小令的創作成就,但是可以借此管窺秦觀小令創作的更廣闊的領域,以期更深入地了解秦詞的特點及成就,為秦觀研究做出一些突破。
俞陛云先生在《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中對《如夢令》五首有過這樣的解釋:“此五首細審之當是一事,皆紀別之作。第一首總述春暮懷人。次首追敘欲別之時,馬嘶人起,言送別也。三首‘繞岸夕陽’言別后也。四首楚天人遠,言遠去也。與集中《南歌子》詞由曉別而遠去,次第寫出,大致相似,但此分為數首耳。”此種解釋雖看似有理,但細細想來值得深究。如是作離別之詞,那么必然少不了對別前、別時及別后三個階段的敘述,正如俞先生所舉,《南歌子》四首也寫離別及別后思念,同樣可以套用此種“離別模式”。而離別則是中國文學、古典詩詞永恒的主題,如柳永、周邦彥等詞人,羈旅傷別之作已成為他們詞作的一個重要內容。如果因為有離別之詞在同一詞人的同一詞牌之下,就說它們之間有敘事關聯,則顯得略為牽強、缺乏說服力。更何況此五首是否全然為紀別之作,其中是否包含了作者更多的情感內容,還需要深刻體味。
那么這五首《如夢令》究竟有無關聯、有怎樣的關聯呢?筆者認為,雖不能輕率地下一定論,但從這五首詞描繪的情境來看,我們至少可以把它們分為兩組:《如夢令》(門外鴉啼楊柳)(以下簡稱“其一”)與《如夢令》(幽夢匆匆破后)(以下簡稱“其三”)很顯然為一組,“沉香”“玉腕”“妝粉亂痕”“玉銷花瘦”,都從女子方面著筆,是女子傷春、感嘆青春不再的傳統題材。而其余三首,《如夢令》(遙夜沉沉如水)(以下簡稱“其二”)、《如夢令》(樓外殘陽紅滿)(以下簡稱“其四”)、《如夢令》(池上春歸何處)(以下簡稱“其五”),我們可以從中捕捉到“驛亭”“楚天”“孤館”等關鍵詞,再結合詞人所流露出的凄苦心境,可斷定這三首均為秦觀貶謫郴州時所作,其中表現出的遠謫的艱辛無助是三首詞共同的主題。
從屈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開始,“美人遲暮”遂成為才子能士有志難酬的代名詞。曹植寫過“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白居易也曾為琵琶女“朝來暮去顏色改”而感嘆“同是天涯淪落人”,與秦觀相近的,就有賀鑄那首著名的《青玉案》:“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同樣,被歷來批評者譽為“極具敏銳善感之詞心”“具有女性氣質”的秦觀更不乏此類作品。他的這兩首《如夢令》(“其一”“其三”)即為這方面的蘊藉之作。

“其三”同樣是一首寫女子感嘆青春逝去的作品,寫法上卻多了秦觀晚期詞風的凄厲。與“其一”相同的,這首詞描繪的情景也有一種時間上的錯落感。“幽夢”破滅、濃酒初醒與“曉岸夕陽”相對,看似矛盾,細琢磨下,并不相妨,且可做以下兩解:一可將整首詞放大,看作是一天當中的思緒,因有“遙想”二字做連結,則邏輯上全然可通,這也是徐培均、羅立剛先生在《秦觀詞新釋輯評》中的意思;二可將焦點集中在“幽夢”上。何為“幽夢”?蓋既可做“夢境”解,也可做“夢想”解,如做“夢想”,則“幽夢破滅”并無時間指向了。筆者以為,如將此兩種解釋結合起來,則更富詞境之美。“幽夢匆匆破后”,也許是一分滿心期待的感情破滅,也許是詞人內心一直追求的政治理想的破滅。“遙想”“描繪出思戀之深、竟至不覺時間推移的癡態”,同樣也暗含了詞人追求理想之路的漫長與心酸。如果說“遙想”只是放眼間的黯然神傷,而“回首”則更多了一分略帶苦澀的畫面感。自李存勖初創此調(初名“憶仙姿”)而做《曾宴桃源深洞》,其五六句“如夢,如夢”便成為其中最動人之處,蘇軾因而才將此調易名為《如夢令》。此二字疊句仿若此詞牌的詞眼,往往是詞人道破心緒之語,意味深長,短促而有力。秦觀這首《如夢令》中的“回首,回首”如是也。回首的動作本該是瞬時的、一次性的,但是連用起來竟有了一種沉痛的不堪回首之感。不堪回首者何也?是“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凄涼嗎?恐怕是主人公“玉銷花瘦”的無奈。紅消香斷,有誰憐惜,連那原本還奢求的一點夢想也幻滅了,于是再回首,眼中所見不過都是千萬般愁腸的化身,只能讓人“不堪回首月明中”了。全詞以“幽夢”“亂痕”“玉銷花瘦”“夕陽疏柳”幾個極凄艷的詞串聯而成,色彩較“其一”更為濃麗,用筆更為深切,同時也蘊含了詞人更多的對過往與現實的不如意與落寞。
韶華易逝,時光虛度,這是美人與英雄難逃的命運。秦觀的這兩首《如夢令》雖做于他人生中兩個不同的階段,且風格有別——“其一”清淡,“其三”濃麗,但是以美人遲暮婉嘆自己才高運蹇、壯志難酬的苦悶卻是秦詞延續不變的主題之一。以不俗之艷情包含不幸之身世,也成為秦詞出于婉約卻殊于婉約的獨特氣質。
紹圣三年,秦觀被劾“以謁告寫佛書”,貶往郴州。這大概是少游一生中最為凄涼的一個時期,葉嘉瑩先生以“心斷望絕”來形容這個時期秦觀的心境,真是恰當不過的,以至于今天我們讀到“可堪春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以及“砌成此恨無重數”都會為之心顫。而《如夢令》“其二”“其四”“其五”的創作時間與《踏莎行》差之前后,其凄慘哀厲之程度也可想而知。
“其二”一首,時間、地點、事件、情感等線索都十分清晰。詞人在一個寒風呼嘯的冬夜,獨宿驛亭,輾轉難眠至天明,流貶途中的羈旅之苦躍然紙上。而整首詞的妙處就在于無一抒寫心境之詞,只是對現實景物的描繪,猶如電影鏡頭一般一個個切換,讀來卻感到一種透骨的寒意與悲涼。夜,是遙夜,是漫漫長夜,而“沉沉如水”更加耐人尋味。“夜色如水”雖是常喻,但我們熟悉的是“庭下如積水空明”一般的皎潔與美好。而“遙夜沉沉如水”為我們傳遞出的是仿若一潭深千尺卻靜謐不動的寒冷刺骨之水般的夜,是無比凝重、壓抑的。“風緊驛亭深閉”,一“緊”一“深”造成了一種感官上的相對:驛亭分明已“深閉”,但卻抵擋不住“風緊”——聽得到寒風的咆哮,感受得到徹骨的涼意陣陣襲來,最終使這種感官上的相對以“緊”的更勝一籌而告終。接下來一句“夢破鼠窺燈”,很自然地讓人理解為詞人在夢醒后的所見,但筆者以為,以前兩句詞人對身邊環境的描寫——“遙夜”與“風緊”及五六句的“無寐。無寐”,想來詞人應當是整夜難眠的,因而這里的“夢破”也許是“夢不成”、無法入眠之意也未可知。而一只饑餓難耐,在深夜大起膽子覬覦燈油的老鼠,這時候作為整個環境中除詞人以外的第二個生命體,以主動襯被動——昏黃的燈火下,仿佛照見詞人只能裹緊衣被,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使整個場景更顯凄涼。破曉時分的寒意更甚,萬物仿佛都披上了一層白茫茫的霜,被子愈顯單薄,窗格也變得模糊。直到門外一聲馬嘶,打破了寂靜長夜,遠行的客人早早地踏上了征途,詞人才恍若初醒。“無寐,無寐”,好似作者對整夜失眠的哀嘆,帶著一絲終逃寒夜的輕松,還透出一縷無邊無際的愁緒始終相伴的凄涼。整首詞由首及尾,由深夜至破曉,短短三十三字,無一表達情緒之字眼,但讀來卻有一種引人入境、凄苦難捱之感。
“其四”一首,因“人共楚天俱遠”一句,可推斷應當寫于紹圣四年春,此時少游仍在郴州,即將遠謫嶺南。以“樓外”看,此一首描繪的或是詞人登高遠望之景。視野所及,先映入眼簾的仍是“夕陽疏柳”:“殘陽紅滿”,謂落日雖如火鮮艷,鋪滿余暉,但也只是黑暗來臨之前的一點殘照;“柳條將半”原是萬物復蘇的一點生機之色,卻因入春不久,顯出疏索之貌。細體味下,前兩句景色的描繪已彌漫出了一種“美中不足”的淡淡感傷與遺憾。接下來兩句仍是寫景,其情感則愈發明朗了。原本是嬌紅嫩蕊,花開正艷,但是可憐春風無情,轉眼間就成了滿地落英。“不禁風”一句雖以桃李著筆,極含蓄,但相比前兩句由自然景物透出的隱隱落寞,則多了一分不可抗拒的外界的破壞之感,有一種“世間好物不堅牢”的怨悵。多有論者認為這首《如夢令》是離別之作,如是,則此種情感更容易理解:在分離之際,詞人回首滿目落花,回憶曾經如枝上芳華那般曾共度的美好過往,但是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開,轉身,這一地落英才是真正難以抗拒的殘敗結局——正如此刻與友人“襟袖上空惹啼痕”的悲痛欲絕的分離。以少游敏銳善感之心性,必然對眼前景色有更凄涼的解讀,使“物皆著我之色彩”,于是不難理解其在暖春之中嘆“殘花敗柳”的愁懷。同時,結合此時詞人又將踏上遠謫之路,政治上一連遭受打擊的境遇,也很容易理解這其中的“怨悵”:這一路不斷干擾、摧毀自己的政敵,就像是殘酷的春風,而自己正如那柔弱的、不堪一擊的桃李,風過即隕,在春天還未結束之前,就已經早早凋零了。少游的人生悲劇就在于他性格與理想的矛盾——他敏感脆弱,但是又壯志凌云。有過人之才華,在文學及政治上都有自己的獨特見解,這使他更加難以自棄。所以這樣的他,深陷黨爭漩渦,無法放棄自己的理想,但又不能像蘇軾那樣自聊自慰,最終只能走向極度的絕望之中。最后三句時空切換到舟發人遠之際,讀來仿佛能以詞人之眼感受到越來越遼闊的天空及越來越渺小的離岸。而今繁華落盡,只剩“斷腸人在天涯”了。
與《踏莎行》描繪的情境、表達的情感最為相近的當是“其五”了。整首詞圍繞“春歸”,表達了詞人“無路可歸”的凄涼與傷感。春天尚可歸,嘆人不可歸,這其中已有了一絲“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之感。何時才能結束這漂泊他鄉的命運?將要歸去哪里?回答詞人的只有“滿目落花飛絮”,這與少游《滿庭芳》里“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的那種“紛亂不可理、渺茫不可及”之感極為相似,又讓人想到其《千秋歲》中的“飛紅萬點愁如海”,可見此六字所傳遞出的那種紛亂迷茫之愁緒是何等傳神。而“孤館”是否還是“可堪孤館閉春寒”之“孤館”呢?應是無疑,因下文還有“夢斷月堤歸路”之句,全然一幅“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之畫卷。更值得注意的是,如葉嘉瑩先生所述,“霧失樓臺”三句“不過是詩人內心中的深悲極苦所化成的一片幻景的象喻”,這恰與此首中的“夢斷”二字相契合,足見此二首詞應做于同時同地。不同的是,《踏莎行》中的作者,是“孤館聽杜鵑”,而這首《如夢令》,是“孤館聽風雨”,相比于杜鵑聲,風雨聲雖不那么凄厲突兀,但是零亂嘈雜,擾人心緒,使人不安。因此,這“五更風雨”帶給詞人的“無緒,無緒”是延綿不絕的,讀來更有一種愁緒紛亂、感傷無限之余味。五首《如夢令》,“其一”“其四”“其五”都寫“春愁”,但這其中的愁緒還數“其五”一首最刻骨。究其原因,大致有二:“其五”中,春愁有了更加具象的化身——春歸,這就與詞人此時期的遠謫難歸、寂寞絕望之情境完全聯系了起來。而對于春歸,詞人亦有問有答——“春歸何處”與“夢斷月堤歸路”,并以五、六句的“無緒無緒”加重了“無路可歸”之悲苦。最終透出一種“春歸或有跡,人歸空夢魂”的無限哀傷。另外,這首詞的“春”不同于“其一”的“春色著人如酒”,也不同于“其四”的“春入柳條將半”,而是既有“滿目落花飛絮”的盛況,也有“簾外五更風雨”的蕭瑟,有春日有春夜,從而使整首詞的內容與情感都更有層次、更加充實。
羈旅之作大多是馬致遠“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凄涼。而秦觀的這三首飽含貶謫飄零之苦的《如夢令》更多的是傳達了一種“絕望”——有夢難成、有家難歸的絕望。落花風雨、殘陽疏柳、孤館驛亭……一切外在景物都成為詞人情感的入口與出口,承載了詞人生命與夢想的萬般沉重。極少表達情緒之字眼,但卻散發出讓人魂牽夢縈之力量。
秦觀的這五首《如夢令》,在詞史上,也許很容易淹沒于李清照兩首《如夢令》的盛名之下,也較少被歷來批評家提及。但如果說他的“采小令之法入慢詞”使慢詞變得含蓄深婉、余味無窮,那么這五首短小的《如夢令》至少證明他的小令可于幽微纖細之處見無限廣闊之情韻。讀其小詞,甚至如經歷了一番備嘗艱辛的時空之旅,卻有一種沉醉其中、流連忘返之力量。它無法代表秦觀小令的最高成就,但它勾勒出了秦詞風格轉變的軌跡,尤極具“少游氣質”:深沉含蓄又清麗溫婉;以不俗之艷情包含不幸之身世,最是“善于將外在之景與內在之情,做出一種微妙的結合”。
① 俞陛云:《唐五代詞選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44—245頁。

③⑨ 石海光:《秦觀詞全集》,崇文書局2015版,第48頁,第90頁。
④⑤ 徐培軍、羅立剛:《秦觀詞新釋輯評》,中國書店2003年版,第190頁,第190頁。
⑦ 朱德才:《論婉約詞人秦觀》,《山東大學學報》1961年第4期,第64頁。
[1]秦觀,龍榆生.淮海居士長短句[M].北京:中華書局,1957.
[2]周義敢,程自信,周雷.秦觀集編年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3]徐培均,羅立剛.秦觀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2003.

[5]曹辛華.論秦觀詞調選、用特點及其意義[J].北京大學學報,2012(5).
作 者:張澤如,寧夏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明清方向);李淑蘭,寧夏大學教授,中國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明清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