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

郭戎格

在隴海鐵路大動脈上有一個不起眼的小站，小站小到快速列車在這里連個盹都不打，一聲汽笛長鳴呼嘯而過，連小站的站牌也難以留下記憶。小站沒有氣宇軒昂的樓房，也沒有現(xiàn)代化的配套設(shè)施，僅有一排結(jié)構(gòu)陳舊樸素的平房，那帶有歲月痕跡的墻壁往下掉落著墻皮，墻壁的底部也爬上了一些綠色青苔，僅有的一排候車座椅歷經(jīng)歲月雕琢露出了猙獰，斷裂的木板橫在空氣中，露出了鋒芒。小站只有四五個工作人員，身著藍色制服，手里拿著小紅旗小綠旗，他們清澈明亮的眼睛總是望向鐵軌的遠方，有時不住地看著手表，顯得焦躁不安。清晨、晌午或傍晚時分，逶迤的軌道盡頭會駛來那么幾列綠皮火車。這是小站最為熱鬧的時候，藍制服們露出燦爛笑容熱情地迎向火車，火車則喘著粗氣“吭哧吭哧”駛?cè)胝九_，人們攜帶著大包小包熙熙攘攘地上下車。一時間，小站變得喧鬧而多彩。

正是這個小站，總有一名紅衣女子推著出售零食的小推車，偶爾也帶著一名系著紅領(lǐng)巾的小女孩，在站臺上做著賣花生、瓜子、飲料和茶葉蛋的小生意。紅衣女子名叫阿紅，小女孩叫婷婷。阿紅的丈夫杜志軍在解放軍某部特運連服役，是一名來無蹤去無影的導(dǎo)彈押運班班長，甚是神秘，鮮為人知。更為特殊的是杜志軍執(zhí)行押運任務(wù)，每年都神不知鬼不覺奔波在萬里鐵路線上。由于涉及軍事機密，車上押運著什么武器裝備？什么時間經(jīng)過什么站？在各站點停駐多長時間？這些信息都不能泄露，杜志軍也無從知曉，常過家門而不入早不稀罕了。

幾年前，阿紅到杜志軍所在的部隊探親時，意外得知丈夫從事著導(dǎo)彈裝備押運任務(wù)，每年也跑幾回隴海線、要經(jīng)過家鄉(xiāng)這個小站時，阿紅心里打起了小鼓、激動不已。丈夫每年只能探一次家，彼此見面機會屈指可數(shù)，于是乎，阿紅便開始想象丈夫押運武器裝備經(jīng)過小站與自己久別重逢的情景，甚至在夢里夢見了幾回站臺相遇：阿紅站在站臺上，望見火車緩緩開來，停靠小站，恍惚間看見下車的人群中走來了杜志軍，身穿綠軍裝，帽檐下依稀是那熟悉的眉眼，熟悉的面龐露出溫和的微笑，丈夫舉起手臂向自己揮手，阿紅激動地向他走去，步伐漸漸加快，最后慢慢地跑了起來，可還沒跑到杜志軍身旁夢就沒了。每每醒來時，阿紅發(fā)現(xiàn)已淚濕枕巾……阿紅經(jīng)常留戀這樣的美夢，留戀中也能得到無限的向往、希望和慰藉。為了讓自己的形象楚楚動人，讓路過小站的丈夫一眼便認出她與女兒，阿紅特意到鎮(zhèn)里最奢華的服裝店給自己和女兒各買了一件火紅色的風(fēng)衣。每天早晨天空露出魚肚白的時候，車站站臺上就會有一位推小車的紅衣天使，有時也會一大一小，她們是小站吸引眼球的一道風(fēng)景。

小站停頓的列車不多，過往的旅客十分有限。阿紅的生意自然比較清淡，小推車里各種花樣色味的小食品，一天賣出去的數(shù)量少之又少，微薄的收入顯得那么可冷。然而，每一天的阿紅都好像那旭日一樣活力四射，總是推著小車在小站上來回轉(zhuǎn)悠，當(dāng)聽見遠方列車鳴笛聲，她便快步走到站臺邊緣，向著鐵道的盡頭眺望，每當(dāng)列車呼嘯而過時她會露出淳樸真誠的微笑，常常也會高高舉臂向列車揮手，直到列車在視野中消失，她的手才在半空中慢慢落下，臉上的笑容才緩緩收起，眼睛里的落寞淡淡向外溢出。如果她估摸著是一列軍列的話，就會像是激動的麻雀，撲扇著翅膀般推著小車從車頭急迫地小跑到車尾，隔著車窗向每一節(jié)車廂眺望，她不敢眨一下眼睛，生怕錯過一個微細之處。有時她還沒有搜索到最后一節(jié)車廂，列車就緩緩啟動駛離了小站。她只得滿面遺憾，卻還伸出長長的手臂向列車揮手，直到列車在視野中消失。阿紅總希望那呼嘯而過的列車里能有她朝思暮想的親愛的人杜志軍。

盼望中，這一時刻正在悄悄來臨。一個夕陽似火的傍晚，一列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喘著粗氣翻越秦嶺后進入陜西境內(nèi)，此時的杜志軍正在執(zhí)行導(dǎo)彈押運任務(wù)，他坐在車窗邊神色凝重地向外望去，車窗外的山山水水對于他來說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親切，而他的思緒卻紛亂如麻，列車會不會在家鄉(xiāng)小站停頓，如果停下妻子阿紅和女兒婷婷會不會在站臺上，如果在站臺上他們一家將如何重逢，他對妻女說些什么？此刻，同行執(zhí)行任務(wù)的下士張浩拉著列兵李勝從另一個車廂跑過來，興奮地說：“班長，火車已經(jīng)進入陜西境內(nèi)了，過一會兒就到你家鄉(xiāng)的小站了，車長說可能在小站停靠一分鐘，如果現(xiàn)在嫂子還在小站上賣東西，你們就可以相見了，這可是一個導(dǎo)彈押運兵全家團聚的歷史性時刻！都一年多沒見嫂子和婷婷了，你肯定想死她們了吧。”杜志軍臉上泛起紅暈，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轉(zhuǎn)向頭，望著窗外連綿起伏的山巒和美好的夕陽。1000米、500米、100米……列車離小站越來越近，杜志軍甚至都能看見小站里的人影了，他扒著玻璃，緊緊盯著窗外，心里不由得開始緊張起來，手也不自覺抓緊車窗的邊緣，近了，更近了。“咦一火車怎么不減速啊”，列兵李勝焦急地喊著。“不是說這趟車會停嗎？”下士張浩也疑惑地說道。杜志軍握緊車窗邊緣的手突然無力地松開了，頭也慢慢垂了下來，看不見表情是失落還是遺憾。嗚——列車的汽笛一陣剌耳的長鳴，向著小站風(fēng)馳電掣般駛?cè)ァ６胖拒娻邼M淚花的雙眸緩緩抬起，一眼便看見兩個身著紅色衣服的人站在那里，一高一矮、一大一小，面帶微笑、美麗至極。他的眼睛不自覺地放大，一眨不眨，雙手伸開用力扒在窗戶上，整張臉緊貼在玻璃上，好像想把眼睛伸出車窗外。僅僅一兩秒的工夫，列車瞬間駛過了小站，向前繼續(xù)奔馳。也就是那一瞬間，杜志軍看見妻子的臉上掛著笑容，碩長的手臂在揮手致意，她好像是看見自己了，笑容里滿是幸福；女兒也長高了，鮮紅的紅領(lǐng)巾在飄動，小臉上綻開暖暖的櫻花，雙眸透出明亮，她倆的身影就像一抹紅暈一晃一晃。火車漸行漸遠，杜志軍的臉仍然貼在玻璃上，側(cè)著頭凝視著那抹暖暖的紅色，直到列車轉(zhuǎn)彎看不見小站他才默默收身，恢復(fù)了坐姿，順便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痕，又專心看窗外的風(fēng)景。

站臺上的婷婷望著遠去的火車疑惑地問：“媽媽，你確定爸爸在火車上嗎？”阿紅微笑著說：“媽媽也不知道，可是如果我們每天都來，你爸爸總有一天會看到我們的，對不對？”婷婷自喃自語地說：“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阿紅撫摸了一下女兒的頭，母女倆默默地推著小車，披著淡淡的暮色離開了站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