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以留蘇學生管理者的身份初涉外事領域,最終在任內完成了中國外交運作的常態化、正規化轉型和對外交工作價值的重新定位。錢其琛的魅力,不僅在于他的舉止風度和高度紀律性,更在于他能時時不忘外交活動的“普通”本質:國家利益至上,對一般慣例和秩序的尊重,以及求同存異。
75歲這年,剛剛從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任內退下來的錢其琛決定做一件和他一生的行事風格大不相同的事:撰寫一部外交生涯手記,對過去20多年里親歷的中國外交重大事件做一番回顧。
14歲投身地下學生工作的經歷,使錢其琛養成了謹言慎行、守口如瓶的工作作風。據兒子錢寧回憶,他平素不寫日記,也很少留下書面備忘錄或其他文字底稿,一切全憑過人的記憶力。因此當錢老主動提出要做這樣一件開創先河的工作時,甚至連家人也有些驚訝。但整本書還是以一種錢其琛式的高效風格完成了:從動筆到各章初稿撰成用時3個月,全書結集完成用時半年,基本事件的細節闡述完全以作者的回憶為準。
2003年11月,在錢其琛正式退休后第8個月,《外交十記》正式上市,短短兩個月內即售出15萬冊,連續加印5次。據促成該書出版的時任世界知識出版社社長、前中國駐古巴大使王成家回憶,出版社方面最初建議將該書定名為《錢其琛回憶錄》,但被作者婉拒。錢老提及:希望他本人的著作能淡化作為政治人物的標簽,突出親歷者的觀感和事件本身的意義,因此最終改成了《外交十記》。他同時也拒絕了將自己的頭像印在該書封面上的建議,堅持保留大片的朱紅色留白,只放上黃色宋體字書名和簡單的作者姓名,無任何頭銜,也無隆重推介的腰封。
平心而論,《外交十記》并不是一部“好讀”的書:盡管其中記錄的細節足夠翔實生動,但錢其琛很少將自己的個人好惡與情緒起伏帶到行文中。這更像是一本關于他的職業經歷和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外交大事的工作筆記:表述足夠簡潔清晰,不做大而無當的分析和預測,始終遵循嚴格的保密制度。對比兼有文學性和個人傳奇色彩的艾夫里爾·哈里曼、基辛格等美國外交人物的回憶錄,差異一目了然。一定程度上,錢其琛或許更希望把對這部書乃至對他所經歷過的那些風云時刻的褒貶留給后人去完成,而他本人僅僅承擔“非史非論”的記錄工作。他曾經告訴王成家:“有些事情在國外有很多的版本,如果不把真實的事情表述出來,多年以后,那些非真實的東西就變為事實了。”而一旦為史實“正名”的工作已經完成,他便再度退回到低調沉靜的個人世界里。日后王成家曾希望約他寫一本關于外交生涯趣事的小冊子,但終究為錢老所婉拒。
2017年5月9日22時06分,90歲的錢其琛在北京病逝。新華社發布的訃告稱他為“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久經考驗的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無產階級革命家,我國外交戰線的杰出領導人”。而他的家人更愿意將其評價為“不負中央囑托,不辱國家使命”的“普通”外交家。在錢其琛擔任外交系統重要領導職務期間,中國的國際交往模式完成了由革命年代的黨際外交、斗爭外交向正規外交、制度化外交的轉型,“國家理由”(Raison d'Etat)這一對外戰略的恒常信條重新復歸到中國的外交活動中。1989年之后,在鄧小平提出的“外交28字方針”指導下,由錢其琛領導的外交系統針對“冷戰”結束后“和平與發展”的時代主題,在全球和地區兩個層面靈活而不失原則地伸張中國的國家利益,更是成為改革開放和經濟高速增長的不可或缺保障。
這種職業精神和專業態度,同樣贏得了曾經的交鋒對手的敬意。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NSC)前亞洲事務高級主任蘇葆立(Robert Suettinger)評價說,錢其琛“總是見多識廣,博學多才,永遠不會對自己的任務沒有把握”。加州大學圣迭戈分校教授、前美國副助理國務卿謝淑麗(Susan Shirk)則認為,作為鄧小平現實主義外交路線的“主要執行者”,錢其琛“靈活務實,并不總是一味申斥談判對手”。敬事而信,不辱使命,正是“普通”外交官的自處之道;而錢其琛,最終用他長達半個世紀的外交生涯做到了這一切。
出生于天津的錢其琛第一次回到家族原籍所在地江蘇嘉定(今上海市嘉定區),是在10歲時的1938年。一年前,在天津電報局擔任工程師的父親患肺癌去世,母親葛氏偕三子一女南歸,依靠撫恤金和宗族的接濟勉強維生。同樣是在這一年,另一個嘉定人、17歲的格致公學學生吳學謙成為上海學生界救亡協會在本校的小組負責人。在未來,他將成為錢其琛從事地下學生運動和外交工作時的上級以及同事。
盡管嘉定錢氏在清代曾是名噪一時的儒林望族,但傳至民國年代,所余的已僅是古老傳說和寥寥幾句家訓。錢其琛之父早年研習的即已是電氣、機械、英語之類“新學”,繼而北上從業于天津。南下返鄉的錢其琛在1939年秋天,同樣考入了私立名校大同大學附設的中學部(今大同中學),前三年在法租界辣斐德路(今復興中路)的附中一院(初中部)就讀,后三年轉至新閘路的附中二院(高中部)。其間曾前后兼任附中校長的曹廈梁(曹惠群)與胡敦復,皆是民國時代知名的自然科學家、教育家,校風以“刻苦耐勞,樸素好學”著稱。翻譯家周煦良、漫畫家華君武、水利專家錢正英、經濟學家于光遠,在抗戰爆發前都曾就讀于該校。在附中就讀期間,錢其琛除去完成課堂學習外,還利用周末時間向舅舅葛傳椝(我國英語教育先驅)學習英文。
然而烽火年代的上海,實非可以安靜求學的所在。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占大同大學與附中二院暫厝的公共租界,校長曹廈梁憤而辭職,率部分師生轉往大后方。1943年7月,附中一院所在的法租界也被汪精衛偽政權下令“收回”。年紀尚幼的錢其琛雖然依舊隨家人留在淪陷區,但對租界孤島的慘淡氣象、日軍的橫行無忌以及汪偽政權的喪權辱國已經有了直觀體驗。從初中時代起,他就秘密參與上海學生界救亡協會組織的宣傳活動,以出色的表達能力和組織才華為敵后救亡運動服務,在此過程中也與領導救亡協會的共產黨人產生了頻繁接觸。1942年秋天,在他升入附中二院之后,即將轉赴新四軍根據地的上海地下黨市學委中學區委書記吳學謙親自與他進行了交心談話,并迅速決定發展年僅14歲的錢其琛為中共黨員。

日后錢其琛曾回憶,當時“正是抗日戰爭最困難、上海地下黨工作最危險的時刻”;以未及弱冠之齡投身險象環生的地下學生運動,非大智大勇者不能為。然而這位叔蘋獎學金得主一旦下定決心,立即以驚人的熱情投入到革命工作中。他在常德路1024弄的住處組織了“群力服務社”,以“關心社會、服務市民”的口號作為掩護,針對本校同學進行抗日宣傳,發展熱心革命事業的積極分子和新黨員。1944年,他成為本校第一個黨小組組長,一年后又升任附中二院黨支部書記。據時任上海地下黨市學委區委委員的錢李仁(80年代初曾任中聯部部長)回憶,錢其琛頭腦靈活、聰明細致,擅長引經據典地說服對政治不甚關心的同學。
1945年春天,大同附中二院第一屆學生畢業。由于無法再獲得獎學金資助,錢其琛選擇了進入《大公報》社擔任財務人員。他在給高中同學王永堂的信里寫道:“換環境進大學,暫時恐怕很困難,主要是經濟問題。你知道,目前我還負擔一部分家庭費用呢!不過我仍在學習,自信沒有在賬簿中埋沒了自己——我在讀‘社會,我在讀‘生活——這就是我的大學。”事實上,在高中畢業的同一年,錢其琛已經升任上海地下黨市學委區委委員,1947年又成為新設立的市學委男中學委員會的四名委員之一。在1947年聲勢浩大的學界“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示威游行,以及隨后的三日罷課運動背后,都有錢其琛及其同志的身影浮現。據錢李仁回憶,他的這位新同志話語不多,但部署工作有條不紊,保密意識極強,在流動性較大、需要時時警惕特務機關破壞的學運工作中總能發揮關鍵作用。實際上,直到1949年初錢其琛離開《大公報》時為止,他在報社會計科和總管理處的絕大多數同事包括具有左派傾向的年輕同事都還不清楚他的老共產黨員身份。
在充任基層學運領導人時,能發揮長于辯說的才干;在成為地下工作組織者時,又能恪守嚴格保密的紀律——這個特質,折射出了錢其琛的適應能力與責任意識。而他在解放初期的工作,同樣延續了這種兢兢業業、隨時服從組織需要的作風。1949年2月,為迎接全國解放,上海地下黨市委按照行政區劃重新做了工作分派,錢其琛成為徐(匯)、龍(華)聯合區學生區委副書記。同年5月上海解放后,他調任新成立的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中國共青團前身)徐匯、長寧、楊浦聯合區區委書記,并兼任中共上海徐匯、長寧、楊浦區委委員。此時以青年團上海市工委秘書長身份直接指導他工作的,正是昔日的老上級吳學謙。
1953年,25歲的“老革命”錢其琛告別上海,偕夫人周寒瓊調往北京,任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中央辦公廳研究員。一年后的夏天,女兒剛剛出生,他便接到了前往莫斯科蘇聯共青團中央團校、參加第4期中國干部學習班的任命。在當時,這是中共培養新生代外交人才的重要布局——1949年初,毛澤東親自確定了建國初期的三大外交方針為“打掃干凈屋子再請客”“一邊倒”和“另起爐灶”,對蘇外交成為新中國外事活動的重中之重。而中共對外事人才的培養和歷練,在相當程度上也受蘇聯模式的影響,側重于對各國共產黨、共青團間特殊關系的強化,并重視青年團體和群眾社團的國際性宣傳、交流活動。是故1949年之后培養的第一代專業外交人才,大多出自青年團系統。錢其琛在上海地下黨時期的老戰友吳學謙和錢李仁,在50年代先后擔任過青年團中央和全國青聯出席世界青聯大會的代表,隨后正式轉入外交系統。而在1954年和他同批前往莫斯科進修的青年團東北區工委學工部副部長徐凈武,后來擔任過外交部第一亞洲司副司長、駐中非大使。
半個多世紀后,錢其琛在《外交十記》中頗富感情地回憶過青年時代在蘇聯學習和工作的經歷:19名中國學員在莫斯科大劇院觀看芭蕾舞劇《天鵝湖》,前往列寧寫作《國家與革命》的拉茲里夫湖畔探訪,乘船游覽冬季的黑海和克里米亞。結束為期一年的進修后,他被分配到中國駐蘇聯大使館,擔任負責留學生事務的二等秘書,后升至留學生處副主任,夫人周寒瓊也在同一部門任職。當時正值中蘇關系最密切的時期,常居蘇聯的中國留學生一度達4000余人之多,僅在莫斯科就有2000余人,在列寧格勒有1000余人。錢其琛的主要工作,便是為這些學生聯系院校、確定專業,進行思想教育和協助處理個人問題。1960年之后,他轉任使館研究室主任,從事對蘇聯黨政機關和經濟、社會狀況的調研工作,至1962年初第一次奉調回國。
8年的蘇聯歲月,見證了“一邊倒”時期中蘇關系的黃金階段,也見證了后斯大林時代兩黨、兩國關系的波動以及長達10年的大論戰的開端。盡管在1962年錢其琛回國之際,雙方的矛盾尚未臻于全面化,但分裂的陰影已經開始積聚。日后錢其琛對中蘇關系所持的務實態度,根源便可追溯到60年代初雙方引而未發的矛盾和分歧中。而在擔當調研工作時形成的細致、精準作風,使他可以超越對意識形態的盲從,直達根本問題。這對他日后實際負責的外交轉型工作,意義至關重大。
1962年剛剛回國時的錢其琛,工作關系并未回到外交系統,而是落實到了他已經逐步熟悉業務的教育部門,先后擔任過高等教育部(1966年并入教育部)留學生司處長和對外司副司長。“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他和夫人受到沖擊,雙雙下放至安徽鳳陽的教育部“五七”干校勞動。但到了1972年4月,他突然被重新任命為駐蘇聯大使館政務參贊,1974年8月又調往非洲的幾內亞任大使,自此在外交系統穩定任職直至退休。
突如其來的新任命,與70年代初中國國際環境和對外戰略的顯著變化具有直接關聯。60年代中期中蘇矛盾公開化之后,中國放棄了外交上的“一邊倒”,開始轉向“反帝反修”“兩個拳頭打人”。1969年“珍寶島事件”發生后,中國在北方面臨的安全壓力驟然增大;針對此情形,毛澤東以他對“三個世界”的格局劃分作為依據,在70年代初提出了“一條線、一大片”的戰略構想。所謂“一條線”,系指建立一條從北美和北太平洋延伸到東亞、南亞、中東地區,再延伸至西歐的戰略防御線,聯合國際社會一切具有共同利益的力量,特別是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共同遏制蘇聯社會帝國主義的對外擴張。所謂“一大片”,則是指廣泛結交和團結位于“一條線”之外的全球其他國家和民族,特別是非洲和拉美第三世界國家,與“一條線”形成呼應。與此同時,仍要努力維持與蘇聯的外交接觸,控制兩國間安全摩擦的規模和幅度,以降低中國面臨的直接威脅。
錢其琛的第二次赴蘇,便是在這一背景下成行。日后當他在1982年出任外交部主管蘇東事務的副部長、黨委副書記之后,又主持了中蘇兩國間的11輪外交關系正常化磋商。與1954年初次前往莫斯科時的熱烈場面相比,七八十年代的中蘇關系顯得較為冷淡和理智。1973年錢其琛前往外高加索和波羅的海沿岸做旅行考察時,甚至遭到過蘇方安全人員的跟蹤。但這種冷淡乃至敵意,也在事實上終結了雙邊關系的“過去時”,為開創新局面創造了前提——50年代以意識形態一致性或執政黨的歷史淵源劃分親疏關系的做法已經成為往事;中國全面重返國際舞臺之后,兩國需要在避免對雙方皆有大害的全面沖突的前提下重構雙邊關系。
這種趨利避害的務實思維,在80年代由錢其琛主持的中蘇關系正常化磋商和邊界問題談判,乃至90年代中俄關系新局面的確立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盡管未曾形諸紙面,但錢其琛從一開始就不把中蘇/中俄關系看成是單純的“解決歷史問題”,而是對中國沿海經濟發展“將來時”的保駕護航——對陸海復合型國家中國而言,唯有在較長一段時間里解決了來自北方內陸的安全壓力,方能集中精力和資源從事外向型海洋經濟的發展。故中俄關系無法被忽視。在80年代,中方的努力集中于消除“三大障礙”,即要求蘇聯從蒙古和阿富汗撤軍,同時勸說越南從柬埔寨撤軍,降低中國在這三個邊境方向面臨的軍事壓力。而在90年代,則要超越過去的或結盟捆綁,或正面對抗的呆板思維,發展以平等、信任、協作為特征的新型伙伴關系。
2001年7月,中俄領導人在莫斯科締結了為期20年的《中俄睦鄰友好條約》,正式確立了兩國在不結盟、不對抗、不針對第三國的基礎上發展新型友好關系的原則。2004年10月,以90年代以來的多輪談判成果為基礎,中俄兩國簽署了《中俄邊界東段補充協定》,困擾雙邊關系多年的劃界問題有98%獲得了徹底解決。中國的陸上安全問題,至此終于獲得了穩定保障。而在中蘇/中俄雙邊關系的正常化進程中,還形成了中國外交的正規化、專業化新范式:1982年3月,時任外交部新聞司司長的錢其琛針對蘇聯領導人勃列日涅夫放出的改善兩國關系的口風,召集各國駐京記者,在外交部主樓門廳發布了一則簡短的聲明。這是新中國外交史上第一次新聞發布會,錢其琛也因此成為1949年后中國外交部首位正式新聞發言人。同樣是在80年代初負責新聞司工作時期,他責成相關人員密切關注美國輿論界動態,形成簡短翔實的簡報,日后也成為例行制度。
集中力量于對蘇、對美外交,并不意味著放松對其他國家和地區尤其是非洲發展中國家的友好關系的維護。70年代重新投身外交工作之后,出使非洲曾經成為錢其琛踐行“一大片”戰略、爭取擴大中國國際影響力的重要一站;1989年的政治風波以后,對非洲的外交工作又成為中國重新對接和介入國際事務的起點。錢其琛認為:“非洲共有53個國家,在國際舞臺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分量。世界和平離不開非洲的穩定,世界經濟的繁榮也不能以犧牲非洲發展為代價。”在他擔任外交系統主要負責人期間,曾經多次出訪過非洲數十個國家,促成了南非、納米比亞等國與中國的正式建交,對中國的外交布局構成了有力的支持和補充。
據錢其琛的老部下、2003~2007年擔任外交部部長的李肇星回憶,90年代他曾陪同錢其琛前往紐約出席聯合國大會,事后錢老發現發放的出差津貼比出訪非洲國家要多,于是向禮賓司提出查詢。得到的回答是,領導到聯合國開會需要了解更多情況,部里發放了供購買報刊、撥打國際長途電話之用的額外津貼。錢其琛當即提出批評,稱既然自己實際并未支出這類開銷,就不應再領津貼。僅此一項,便可窺見他的務實作風不僅體現于大的路線、方針上,同時也滲透于一點一滴的小事;并且錢老從不認為對“小國”的外交在重要性和受關注程度上天然地低于和“大國”以及主要國際組織的交往。
身處歷史后端之人,有時會很難想象過往歲月某一具體節點中的當事人,在做出在今天看來稀松平常甚至難稱完美的決策時,需要承受的心理壓力和外部阻礙。當這條歷史之河本身的流向變幻詭譎而洶涌難測時,尤其如此。1987年,保羅·肯尼迪出版《大國的興衰》,書中對中國的遠期前景看法之樂觀,與對其現下困難的鋪陳,恰好成為正比,且理由不可謂不充分:“中國是主要大國中最窮的一個,所處的戰略位置也最不好。這個不得不處理一系列棘手的多邊外交事務的國家,與其主要對手相比,軍事和經濟力量都不很強。”“中國的人均GNP數字,即使經過西方式的計量換算,也不會超過500美元,而先進資本主義國家已經在1.3萬美元以上,蘇聯也有5000美元。甚至到21世紀,普通中國人同其他大國的居民相比仍將是貧窮的。”1980年,《經濟學人》雜志預測中國有望在未來20年里維持年均8%的經濟增長率,從而在2002年前后追上法國和西德的GDP規模,2020年達到英國的4倍左右。肯尼迪認為這是個笑話:“預測是建立在諸多可變因素的基礎之上的,不可能如此精確。中國的人均GNP仍將很少,假如它的國防支出能超過300億元人民幣就很好了。”
30年過去了。世界銀行最新公布的中國GDP規模是10.87萬億美元(2015年數字),系英國的3.8倍、日本的2.64倍,人均GNP排名全球第74位,進入中上收入國家水平,而2016年度國防預算支出是9543.54億元人民幣。我們當然不必苛責肯尼迪的預見能力;實際上,他的許多推算并非一時興起,而是具有嚴格的條件限制和假設基礎。其中之一便是:由于初始規模偏小且人口過多,在進入高速成長期之后的相當一段時間里,中國仍須嚴格控制年均軍費額度,并避免卷入一切形式的對外軍事沖突——“戰爭,即使只是局部戰爭,也會將資源轉移到軍隊方面,從而打亂‘四個現代化輕重緩急的安排”。在這一階段,中國需要平衡和忍耐。
肯尼迪發表這番高見之后的第二年,錢其琛接替老上級吳學謙,出任中國外交部部長、黨委書記。從那時起直至2003年在國務院副總理任上退休,他的大部分工作即是在當時的最高領導人定策下,為中國經濟的全面起飛創造穩定的外部環境,并謀求經濟利益與國家安全、全球影響力與地區介入能力、長期目標與短期資源之間的艱難平衡。概括說來,這種平衡術可以概括為“三項轉型”:由單純的適應和融入國際規則到主動謀求在現有規則下輸出影響力;由“冷戰”時期以安全問題為中心的國際觀到安全目標服務于“和平與發展”的時代主題;第一次嚴肅地嘗試建立與中國的經濟發展需求相一致的周邊政治-經濟秩序。其間面臨的問題之復雜、應對方式之艱難,可以從《外交十記》的記載中窺見端倪。諸如跨地區參與第一次海灣戰爭前的斡旋、對周邊國家和歐美大國的種種“應急”外交、應對港澳回歸中的紛繁問題等,在此前皆無先例,可謂破天荒之舉。錢其琛本人將其中的要旨概括為“謀和平,交朋友”——維護人類之和平,結交中國之朋友。
比這種帶有連貫性的進程更加復雜的,是對后“冷戰”時代中國外交目標及其實現形式的探索。無論是50年代“一邊倒”式的革命外交,還是70年代對歐美的現實主義接近,潛在地都包含有應對大規模戰爭的意味,而這一設定在90年代的世界已經不復存在。但全面戰爭的威脅雖已消失,局部沖突、經濟競爭乃至地區一體化等問題在層次和廣度上反而變得愈發碎片化。1989年春夏之交的政治風波后,鄧小平提出了“冷靜觀察、穩住陣腳、沉著應付、韜光養晦、善于藏拙、決不當頭、有所作為”的外交28字方針;錢其琛在整個90年代的主要工作,便是在“和平與發展”的新主題下,以靈活而不失原則的方式伸張中國國家利益。
90年代之前,外交工作帶有極強的短期特征,往往因為高層決策傾向尤其是個人觀點的變化而出現劇烈調整,外事出訪也很少被當作一種輸出影響力的渠道加以經營。在錢其琛擔任外交系統主要負責人之后,他在20多年時間里相繼出訪了超過100個國家,在日本裕仁天皇的葬禮上實現了與印度尼西亞的復交接觸,參與了第一次海灣戰爭前對伊拉克的和平斡旋,在劇變后的東歐提出了對外交往中的“三超越”原則,實現了中國與東盟(ASEAN)政治經濟關系的密切化,使外事訪問成為展現中國國際形象和外交立場的有效平臺。
在解決中國與沙特、新加坡、以色列、韓國、南非等國正式建交,與俄羅斯、越南、印尼關系正常化,以及涉及港澳臺事務的外事問題等“歷史遺產”之后,錢其琛使中國的對外交往重心重新錨定于“二元外交”:在全球層面,繼續與歐美發達國家展開密切接觸,展現中國進一步融入全球化進程和開放經濟體系的誠意,從而最終實現了中國加入世貿組織(WTO)和外向型經濟基礎的擴大;在地區層面,通過強化與周邊國家尤其是東南亞國家的經濟和政治往來,為中國營造和平崛起所需的第二基礎——依然是“謀和平,交朋友”。
而外事工作之于那一時期的中國的意義,也間接反映在錢其琛所擔任的職務上。1992年之后,他連續當選為第十四、第十五屆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1993年起兼任國務院副總理。以副國級領導人的身份全面主持外交工作,足以窺見確保理想的外部環境對此際中國經濟發展的重要性。而錢老最終以靈活但不失原則性的操作實現了中國在外交領域的全面轉型,為今日戰略經濟與戰略軍事的“兩手抓”奠定了基礎。誠如謝淑麗所言:“如果說鄧小平是中國務實外交政策的設計師,那么錢其琛就是執行這一政策的主要外交官。”
2003年初從黨和國家領導人的位置上退休之后,錢其琛繼續以他的豐富經驗和戰略眼光為中國的外交工作貢獻心力。當年9月10日,他在自己兼任院長的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做了題為《伊拉克戰爭與美國》的長篇演講,判斷美國在中東先發制人的單邊軍事行動將對國際格局構成重大影響,但中美關系在較長時期內仍將繼續保持穩定,中國需要繼續抓住戰略機遇期。《外交十記》出版之后,他用版稅收入在外交學院設立了獎學金,以獎勵品學兼優、有志于從事外交事業的家境困難學生。那時節,他或許想到了60多年前在上海攻讀“社會大學”和“生活大學”的那個年輕人:在今天,他希望后輩們能接受更系統、更正規的學院教育。
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錢其琛依然保持著謙遜低調、誠懇務實的君子之風。他未必會贊同最近一個多月里海外媒體奉上的“外交教父”之類贊譽,因為他首先把自己視為一名1942年入黨的“普通”共產黨員,隨后是尊重外交規則、竭誠國家利益的“普通”外交家。但他做出的努力及其影響,至今仍在令中國外交以及每一個普通公民受惠,并且絕不會被輕易淡忘。如同俾斯麥所言,治國方略中永遠不存在抽象的最優,因為“政治是可能性的藝術,是可實現的藝術,是次優的藝術”。從審時度勢、力爭實現盡可能多的“可能性”的角度說,錢其琛以及那一代中國領導人不愧為政治藝術的大師。
(感謝錢寧先生為本文提供的幫助。文中部分內容參考了王永堂、錢李仁、王成家等人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