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后是新生

王君彥　陳寶田

這是赤與白的混合體。

老石頭病故了。

人說，他死得很凄涼，沒設靈位，沒有哀樂，沒擺花圈，也聽不到撕心的哭聲。去殯儀館火化那天沒有大車小輛，僅有一臺租用的大客車，一切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就像他這個人，普通又簡單，他是七十八歲過世的。

我們得到老石頭溘然去世的消息，是在很平靜的飯后茶余索然聊天中。

得知此事，左鄰右舍的人們都說，辦理喪事就屬列車段的那個老石頭最簡單，滿打滿算只有一臺租車，到場的男男女女也不足三十人。

老石頭是2003年在鐵路列車段退休的，這個在列車段當售貨員的矮個子瘦巴巴的老石頭，生前就像萬千個凡夫俗子，沒有人把他作為關注的目標，他的名字和形象隨著歲月的流逝，也跟著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只是在他死后人們才想起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一個老石頭，走過了平凡而又平凡的人生之路，此時他的靈魂依然還在，他在人們的記憶中又一次獲得了新生。

我們認識老石頭是在四十多年前，在列車段跟他在一個車班跑車，他是擔任列車上的售貨員。我們是從采石場調入列車段的，剛到列車段跑車感覺就像走入了天堂。第一次乘務對于我們來說都是新鮮陌生的，車開過兩站，老石頭挎個面包籃子走過來，他從籃子里遞給我們兩個面包，讓我們交了四角錢，說是一次單程的乘務飯。見到富有彈性透黃的面包，我們的口水幾乎要流了下來。他剛剛走過去，我們就三吞兩咽把兩個面包全下肚了，這頓餐對于我們來說簡直是過了一次年。想起我們在采石場干打石頭重體力活的時候，半夜下班到食堂吃飯的情景，有一次實在想吃頓飽飯，一頓就吃下六個窩窩頭，就著一碗帶有幾片葉的白菜湯，吃得香噴噴的，這一頓吃掉一斤多，嚴重吃過了飯量，可下半月肚子卻挨了數次餓。

我們太羨慕售貨員老石頭了，在列車上無論是列車員還是旅客，無不對這個在車廂里挎著個面包籃子的老石頭投去敬意的目光，只要老石頭隨便往哪個座席上一坐，就會有旅客跟他說說話、嘮家常，有的旅客還給他遞香煙……

這一切都來自于老石頭掌握并享有列車上這個特定環境下的面包發放權。

面包便是希望，便是磁鐵……

老石頭每次乘務，他確有銷售和分配一千個面包的主權。銷售面包的原則是按區段供應，每當列車開車后，在各節車廂列車員配合下，老石頭開始查驗客票進行登記，總體原則是面包供應長途旅客。原則終歸是原則，執行者是老石頭，能不能圓滿地按規定供應，那可就是老石頭的事了，毋庸置疑，老石頭所能行使的面包分配權伸縮性太大了。

自然只要老石頭在列車上一出現，人們的目光便都集中到了他這個其貌不揚的白大褂身上。人人尊敬他，不啻于一個總統巡游于列國之中，他簡直成了上帝一樣。

我們絞盡腦汁，千方百計討好他，為的是能從他手中位移過一兩個金燦燦黃澄澄的面包。老石頭每經過我們車廂時便說：“這次面包供應區段是阜新以遠的?！蔽覀兌茧S口而言：“好咧。”

有一次，我們幾個朋友買了到義縣的車票上了車，老石頭過來銷售面包時，我們的幾個朋友出示了義縣車票，老石頭看了一眼搖搖頭說：“這不行，這面包是供應從錦州上車去阜新以遠的。”

我們的幾個朋友傻眼了，我們急忙示意老石頭，去義縣的那幾位是我們要好的朋友。

老石頭說：“這面包是按規定供應的?！?/p>

我們緊跟著說：“石師傅，不能靈活點嗎？”

“靈活了，這原則可就沒有了。”老石頭不再多說什么，挎著面包籃走了。

這是老石頭第一次卷了我們的面子，可我們卻不能招惹他。

我們幾次見到老石頭銷售面包都是極其認真一絲不茍的，他每一次都是仔細看過車票，符合供應區段的便在車票上劃上一個對號，然后一手收錢，一手交付面包。

那些只差一兩個區間不符合規定而買不到面包的旅客，有時帶著乞求，甚至責問或憤怒等形形色色的姿態把老石頭包圍起來，老石頭不氣也不惱，照樣按他的原則來供應。

一次列車快要到終點站沈陽了，一位少婦懷里抱著個不滿三歲的小女孩找到老石頭，少婦帶著懇求的目光：“師傅，我帶著孩子趕了二十里山路，坐火車去沈陽看孩子父親的，孩子一天沒吃東西了，能不能賣給我一個面包？”

這真是把老石頭難住了，列車到達沈陽終點站之前面包已全部售完。只見老石頭一時沒了言語，面有難色，便說：“面包賣完了，你早來一會兒就好了?！蹦巧賸D嘆口氣，抱著孩子無可奈何地走開了。

“同志，回來！”老石頭把那少婦叫住。

那女人怔怔地望著老石頭，老石頭走近售貨箱，把他自己僅有的一個面包拿了出來，“給你吧。”

“謝謝老師傅。”那女人眼里閃著驚喜的目光，無限感慨地問：“師傅，多少錢？”

老石頭擺擺手，“不用付錢了，拿給孩子吃吧?！?/p>

那女人千恩萬謝抱著孩子走了。我們見后，吃驚地問：“石師傅，你把自己僅有的一個面包送人了，你吃什么？”

“一頓不吃餓不死。”他說得很平淡自然。

我們疑惑地說：“石師傅，你賣面包怎么不多留幾個？”“人不能存有私心，你我都應一樣的?！?/p>

我們好像第一次認識老石頭，仿佛覺得在他身上蘊藏著點什么?，F代的年輕人可能一時還體味不到為何一個面包也值得作為小說里的一個情節，當然也可能意識不到一個面包為何會給那個少婦心靈帶來那樣非凡的感動。但也就是老石頭的這種熱心善良的救助行為，讓我們同車乘務員和旅客的心理受到很強的感染。

當年我們都去過老石頭家，他的家在道北鐵路住宅的居民區，這里是解放初期蓋的低矮的簡易平房，老石頭一家五口人，兩個大人和三個孩子，住著不足二十平米的居室。一次晚上我們來到老石頭家，一家五口正圍著一張小桌吃飯，三個男孩手里一人攥著一根大蔥，一人一碗苞米面糊，看上去有些面黃肌瘦的。剛入路參加工作時，不少人說，在列車段當個售貨員是個再美不過的差事了，就是個科長也不如一個售貨員呢，可我們從老石頭一家這頓餐桌上的晚飯，實在看不出一個售貨員有多大的優越與實惠。

過了一會兒，老石頭手里拎著一個紙包從外面回來了，見到我們說：“你們的老嫂子患了浮腫病，我求人給她配了一個偏方。”

可以說，這種病多半是因長時間營養不良才形成的。

我們毫不隱諱地說：“石師傅，這病不用吃什么藥，您每趟車回來捎帶幾個面包比吃什么藥都管用?！?/p>

老石頭抬眼看了我們一下，說：“帶回幾個面包這不算難，可我不能這么做，咱作為國家的鐵路工人，可萬萬不能給社會主義制度抹黑呀！”

那時我們還不太明白，一個普通跑車的鐵路工人，怎么會想得這么多，思想覺悟還真不低?。?/p>

這時，石師傅的老伴說出了實在話：“大兄弟呀，我說出來你們興許不大信，老石當售貨員賣面包，我們一家孩子大人連個面包影子也沒見過，可引來的麻煩事倒是不少，左鄰右舍有羨慕的，也有眼紅嫉妒的，有的周圍的孩子們找我家的小兒子要面包，不交面包有時就挨頓揍。有的鄰居以為我家是個余糧戶，有時就來借糧或糧票。今天你們都看見了，我家就是頓頓喝著這溜稀的菜湯面糊糊?？赏馊诉€以為我們大人孩子沾多少好光呢，老石這個售貨員當得讓一家人跟著憋屈，交不下人。”

老石頭自己不貪不占，清清白白做事，不會用面包送人情，的確傷了個別人，列車段乘務車間田主任就在其中。

有一次，田主任跟我們車添乘，他先在售貨車廂跟老石頭談天說地侃起來，快到吃午飯的時候，老石頭同樣按乘務員標準給田主任發了兩個面包，同時收了四角錢。田主任嘴上雖沒說什么，臉色也有些拉下來不高興，眼看就有三站地要下車了，田主任把手提兜在老石頭眼前擺了擺，老石頭明白那意思卻偏偏裝糊涂，就是不看那兜子，田主任又不好張口要面包，生氣地拎著空兜下車了。

到了第二個班，老石頭被停止了乘務。理由是有旅客反映，老石頭利用面包在車上搞交易，田主任讓他停止工作寫檢查。

我們在列車段門衛碰到了老石頭。

石師傅像沒事似的在那干坐著，一連三天一個字也沒寫。我們看見老石頭很不服氣的樣子?！斑@檢查我就不寫，看他能把我怎么樣！”

我們把老石頭叫到門外，提醒他別這樣頂著不得好，可老石頭就是不聽勸，大有堅持原則到底的精神。老石頭堅持奉公行事，扎扎實實，誰說啥也不好使的勁，田主任也確實沒轍，沒過幾天又讓他干老本行了。

老石頭秉公辦事的犟勁一下在全段出了名，人們都說：“老石頭真像塊頑石，棱角堅硬，誰也別沒事招惹他?！?/p>

這是一個很遠的故事了。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20世紀80年代初期，鐵路職工子女享有接班的政策，老伴考慮大兒子接班解決家庭就業問題，對老石頭說：“別干了，大兒子二十好幾在家呆著沒事做，在社會上逛蕩時間長了別走錯了路，你退了讓孩子接個班。”

老石頭是個實誠人，他默然而一本正經地說：“我還沒到年齡。”

老伴說：“你呀，真是個榆木疙瘩腦袋，孩子他二叔在街道派出所管戶籍，年齡叫他給改一下不就行了。”

老石頭臉色刷地一下撂下來：“你跟誰學的這套弄虛作假呢？”

老伴不服氣地說：“哪有家長不為兒女著想的，辦事心眼不活點就辦不成。”

“你別給他二叔抹黑。”老石頭一下把接班這條路封死了。

老石頭說啥也不干違背原則的事，惹得全家人大不滿意。大兒子說像父親這樣不識時務而有些愚蠢的人數不出幾個，干了一輩子鐵路住著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居然還自覺津津樂道，死心眼地干，誰稀罕你呢？

改革開放后，售貨員不再像先前那樣吃香了，可老石頭依然認認真真地干著自己的本行。老石頭所在的車班是進入葉赤線的小客車，車走得慢不說，沿途盡是遼西最貧困的山區，旅客對老石頭已不屑一顧了。他推著售貨車扯著嗓子叫賣，在擁擠的車廂里走來走去，可小車上的各類食品已失去往日的誘惑了。

不少老通勤的工人開著玩笑：“老石頭，當年你挎著面包籃子一過，誰都愿跟你走近，可稱人見人愛?！?/p>

老石頭瞇著兩只小眼睛：“那時候管我叫祖宗，可心里也是在揪著??！”

“現在你老石頭可不比當年嘍?！?/p>

老石頭滿是興奮地說：“我寧愿像現在這樣，因為形勢好了，老百姓的日子好過了，我推著小售貨車心里也舒坦啊?！?/p>

在改革開放的年代，人們說老石頭心眼一點也不活分，啥事也趕不上槽，成為礙人眼的老傻帽。

段里有一個叫付德力的青年工人，分配到老石頭的售貨組，第一天乘務賣完貨，付德力笑呵呵地塞給老石頭五元錢。

老石頭眼里容不下一點沙子，刨根問底這錢是怎么回事。付德力張口結舌：“問啥，反正不是偷來的，干咱們這行的心眼不活點，能掙到錢嗎？”

老石頭一條道跑到黑，硬逼著付德力把原來上的一百袋蘋果，進行重新倒裝變成了一百一十袋的抽條事如實講了出來。

老石頭聽了臉色變得發紫，兩眼直勾勾地盯住付德力，趁其不注意，朝著付德力的后腦勺重重地拍了一下，付德力麻木人一樣地愣了好一會兒。這一巴掌拍下去，也許讓五十歲出頭的老石頭人生命運瞬息改變，他所做的一切似過眼煙云，漂浮而去，無聲無息。

第三天，他老伴急三火四地說：“你知道付德力是誰家的，是列車段人事主任家的大兒子?！?/p>

老石頭一骨碌從炕上跳到地下：“老伴，你說的當真？”

“一點沒錯。”

老石頭聽后趕緊穿好衣服，直奔人事主任付明友的家而去，老伴在后面大聲叮囑著：“你向主任好好陪個不是?！?/p>

老石頭一進付主任的家，開門見山：“付主任哪，我還真的不知道德力是你兒子，我今天特意向你賠不是來的?！?/p>

付主任顯得很不耐煩：“老石頭，既然事兒已發生了，說什么也晚了，段里已決定減發德力當月獎金。”

“我不同意??！”

“老石頭，你也別送我這個人情了?！?/p>

“我不是這個意思。”

“怎么個意思？”

“處理太輕啦！”

“你說什么，老石頭啊，你還想把我兒子往死里整啊，你想怎么個處理？”

“大會檢查?！?/p>

“老石頭，你還想讓我也跟著曝光啊！”

老石頭說：“付主任你明白，不要瞞心昧己，不要只顧自己的臉面，而丟掉了國家和集體的利益……”

人們說，老石頭在該管的都管了該得罪的都得罪了的人生軌道上走到了他的終點。

付德力在段車間職工大會上做檢查的同一天，老石頭因把人打傷被公安刑事拘留，兩個公安人員從列車段把他帶走了。

刑拘結束后，老石頭也同時接到了列車段送給他的一紙公文退休令。

在老石頭病逝的第四天，我們去了他家，只有石師傅的老伴一人孤獨而又憂郁地坐在冷清的炕上。看到此景，我們心里的滋味難以言表，想要安慰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還是老嫂子先開了口，她說：“這輩子我既恨他可又可憐他……”

我們一起問：“石師傅臨終還留下什么話嗎？”

老嫂子說，老石頭臨走前跟她說：“我這一輩子平平常常，可合得這一個‘人字。”

老石頭平凡的一生，自愿步入了與常人迥然不同的人生軌道，在這條獨行的人生道路上，他堅守忠誠、維護正直、盡職盡責、摒棄污濁，一點一滴流盡自己最后的勞動血汗而離去，留下的是他不滅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