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放假回家,路過孫姨的門前,我看到孫姨坐在門口的藤椅上曬太陽。
我喊了聲“孫姨”,孫姨轉過頭向我望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不易發覺的微笑。爾后又把臉偏過一旁向遠處張望著什么,嘴里依然在輕輕喃喃著只有她才能聽懂的話語。
回到家見著母親,我說:“我見到孫姨了,孫姨會笑了。”母親有些驚訝,我說:“是真的,孫姨對我笑了。”
孫姨是學校孫老的女兒。北師大畢業的孫老20世紀50年代后期開始就在我們這所中學教書,后來還擔任了學校的教導主任和副校長,到80年代中期才走下講臺退休回家。在當時這所小鎮的中學乃至全縣的教育界,孫老應該算是一位德高望重頗有權威的老先生了。
孫老其實只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的。孫姨的生父是孫老的大學同學,死于“文革”。孫姨的生母后來改嫁了別人,孫姨小小年紀便沒有人照管,孫老和孫老太太商量了一下,就把孫姨從安慶城的家里帶到了這個小鎮,供她讀完小學初中高中,并在孫姨19歲的時候,孫老通過他的一個在省教委當處長的學生,把孫姨安排在了孫老的這所中學的食堂工作,還是正式工。那個時候,一個小姑娘能在一家事業單位做正式工已經相當不易了。
更不易的是,孫姨年輕的時候非常漂亮,人又活潑,學校的年輕男老師十個就有九個天天有事沒事地圍著孫老家的院子轉圈。于是孫老家院子門前的那條路就熱鬧起來,有拿書邊讀邊若有所思路過的,有慢慢吞吞地低著頭邊扶眼鏡邊提著水瓶路過的,還有浪漫一點的就拿著一支笛子躲在孫老家后院不遠處的樹下鼓著腮幫吹著不著調的《喀秋莎》。雖然他們舉止不一,但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們都是在想盡辦法接近孫老家的那個院子,心里都在渴望著有意無意間碰見孫姨或者被孫姨碰見。20個世紀70年代后期,年輕人的愛情和那時的歲月一般樸素和簡單。
可后來的結局是所有人包括孫老都沒有想到的,年輕美麗的孫姨在她20歲那年的夏天發瘋一般地愛上了小鎮紙廠開大貨車的一個30多歲的蘇北老伙子。孫老和孫老太太苦口婆心地做了孫姨無數個徹夜的工作,甚至讓紙廠的廠長出面加以阻攔,但結果都是徒勞——用現在絕大多數人評價的話說,一支鮮花最終還是插在了那啥啥上——1979年的年底,孫姨成了紙廠人的媳婦。
老伙子在紙廠住的是集體宿舍,所以婚后的孫姨依然住在學校分給她的兩間平房里。可能是不自在學校年輕男老師的橫眉怒對,老伙子來學校的次數并不多,至少我從來沒有記清過老伙子的模樣。
孫姨和母親關系很好,經常來我家串門。孫姨也很喜歡我,偶爾還會拉著我的小手帶我去電影院看槍戰片。70年代后期80年代初,在我們這個鎮子上電影還是個稀罕的東西。每每電影開場,燈暗了下來,電影院里便全是黑壓壓的一片。坐在孫姨柔柔的腿上,靠在孫姨柔柔的懷里,吃著孫姨給我買的鹽瓜子,聽著電影里的槍聲陣陣,那時的我真的是幸福極了。
電影開場不久,經常有工作人員打著手電筒挨排查票,每每查到我的時候,孫姨都會主動給查票的說:“我的兒子,別看長得高,小著呢。”孫姨說這話的時候一臉幸福,就像我真的是她兒子。
到第二天去食堂的時候,就有壞心眼的廚師叔叔擺弄著一個小彈弓問我:“小黑皮,昨晚去和你孫姨看電影了吧,你孫姨腿軟和么?”
我不悅,瞪了他們一眼,昂著頭,不說話。當然,最終我還是像槍戰片中的叛徒,抵擋不住彈弓的誘惑,把我和孫姨去看電影的每個細節都像背書一樣地背給他們聽了。
拿到彈弓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做了賊一樣。
后來,大約是孫姨婚后第二年的一天,我在自己房間的小桌子上做作業,聽見母親在隔壁輕輕地對父親說:“孫姨的老伙子在外面有人了,外面的女人還給老伙子生了個兒子,老伙子昨天被紙廠開除回江蘇老家了。”完了母親嘆了口氣,對父親說:“小孫這女人,真可憐。”我急忙站起身,把耳朵貼到墻壁上,想聽聽我孫姨到底怎么了,可是爸媽那邊再也沒有了聲音。一片寂靜。
望著墻壁上掛著的小彈弓,邊咬著鉛筆頭上的臟橡皮我邊想,孫姨真的是有一段時間沒有來我家串門了。
再一次看見孫姨的時候,孫姨好像憔悴了很多,但看上去仍然很漂亮。孫姨和母親在里面的屋子里輕言輕語地談了很久,母親留她吃午飯她也沒有吃,臨走的時候還從包里拿出給我買的一件海軍藍格子汗衫和一條深藍色的短褲,幫我換上。然后彎下腰來摟住我,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說:“黑皮,一個多星期都沒有看見你孫姨,想你孫姨了么?”
我很想大聲說“想”,但不知道為什么,最后我還是羞澀地笑了一下,穿了那身新衣一個勁地跑到了操場。
日子一天天過去,孫姨還是隔三岔五地來我家找我母親聊天,只是讓我失落的是,隨著我越來越大,孫姨帶我去看電影和親我臉蛋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那年冬天,學校分木炭。裝木炭的大卡車就停在我家院子前面,學校分了孫姨四筐。母親對父親說:“你幫小孫送過去吧,她一個人弄不動的。”聽了母親的話,我趕緊對父親說:“爸,我幫你去食堂拉板車去。”
那一天,我和父親拉著四筐木炭從學校東門的我家門口走到了學校西門口的孫姨的屋前。父親把四筐木炭幫孫姨搬進屋里擺好,然后轉過頭招呼我:“問問你孫姨還有什么需要幫著做的。”
回來的路上,啃著孫姨給我的大蘋果,我想,我可以為孫姨做事了。
也是在那一年冬天,孫老太太去世了。
高一那年的暑假,我和幾個同學去安徽師大學美術,兩個月后回到家,剛進門母親就告訴我:“你孫姨瘋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母親說:“是真的,現在她和我也不說話了,天天坐在門前的椅子上一個人罵人。”
我丟下畫夾,顧不上擦去臉上的汗水,瘋一般地跑到學校的西門。
在孫姨的門口,我看見孫姨穿著一件高領毛衣坐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一個人說著什么,手里還端著半碗飯。
看見我來了,孫姨突然停住了自言自語,目光散散地望著我,說:“黑皮,你來啦?”
我上前拉起孫姨,把她領進了屋。我從孫姨的柜子里找了件短袖襯衣遞給她:“換上,孫姨。”然后我關上了門。
走出屋,莫名地,我一臉淚水。
孫姨怎么突然變成這樣?
回到家里,我把這個問題說給母親。母親說:“可能還是因為那個老伙子吧。”
父親在一旁不聲不響地抽煙,心不在焉地說了一句:“你小孩子不懂的,做你的事情去。”
在我高二下學期的時候,孫老因為年事已高,被接到了南京他大兒子的家中。孫姨的病情那時也愈發嚴重了,學校早已不敢讓她上班,她基本都是天天坐在自己的房門前或者食堂大坡下的水井旁自言自語。那時的她,已經不認識我了。
有一天路過食堂,我聽見孫姨突然提高了嗓門在水井旁罵人,罵了孫老,罵了孫老太太,還罵了一個人,老尤。
我頓時一驚,立即跑上前去把孫姨拽回家,幫她洗臉,讓她坐在床上安靜下來。離開時,我不想孫姨再出來罵人,便把她的門關上,在她的門套上插了個小樹枝。
回到家里,我沒有把孫姨罵人的事情告訴父母。我不想。
雖然那時我已經不小了,已經懂得一些大人的事情,但我仍然想不通,孫姨為什么在罵人的時候提到了老尤。
盡管孫姨早已不認識母親了,母親依然不圖回報地經常給孫姨送飯送菜過去。記得那年冬天,母親膽囊炎手術住院。一天,我和父親去醫院給母親送飯,臨走時母親還一再給父親說:“老尤,我這些日子不在家,小孫那里,你要去去,一個女人,怪可憐的。”
父親有點不自在,上前挪了一下墻上掛著的鹽水瓶說:“知道了,你自己注意把身體養好,不要想太多。”
那天從醫院回來以后,我和父親間就少了些言語。
我雖然說不清父親和孫姨之間有過什么樣的關系,但我能肯定的是,拿過多次模范家庭獎狀回家的父親絕對和孫老以及孫老太太一樣,至少是一個給過孫姨幫助的男人。
再后來,我畢業工作了,去了省城的一家鐵路單位上班,一年中就很少有幾次回到家里,見到孫姨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但學校的人每每和我說起孫姨,都說孫姨虧了有我母親和父親這樣的好心人這么多年的關心和幫助。
每每這時,我都笑而無語。
現在想來,孫姨當年究竟是怎么瘋的,已經是一個謎了,也不重要了。但我想,只要父親母親在孫姨的身邊,孫姨的生活總會一天一天地好起來的。
這次回家,孫姨望著我,會笑了,就是最好的證明。
作者簡介:吳平,男,上海鐵路局合肥機務段職工。作品散見《讀者》《中國鐵路文藝》《新安晚報》《人民代表報》《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刊》等數十家報刊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