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孔明
吃苦的歲月
◎文/孔明

先要聲明,我所回味的歲月并不等于吃苦的歲月,之所以冠以“吃苦”二字,完全是出于今天的語境。在今天孩子們的眼里,我們經歷的就是吃苦的歲月。
我清楚,作為六零后,我未必更有資格數落“苦”字。我生于農歷1964年正月,三年困難已經過去,往后只是“逮”一句兩句大人的口風而已。大人總愛說村里鬧饑荒,有人吃包谷芯子,如廁拉不下,憋死了。母親愛說吃食堂,村里把一個大鐵鍋安在我家后院,早晚防我家老小如防賊。一次丟了一個饃,村干部把我家里人挨個審問,雖然不了了之,屈辱感卻可想而知。
我出生在正月初五,村里人都說我“有福”。漸長,我才明白所謂“有福”,其實指口福。春節第五天,年味正濃,村里人正忙轉圈走親戚,頓頓都有好吃好喝。閃過正月初七,吃喝就有減無增,只有殘羹剩飯打牙祭了。在鄉村記憶里,吃喝一直是頭等大事,所以有吃有喝當然是福。與同齡的玩伴相比,我可能還多了一個口福,那就是長到9歲了,還有奶吃。這在當時羞得我難以啟齒,以至于變成我的短處。羞我的玩伴們蹦跳著自己摳自己臉念曲曲:“羞羞羞,把臉摳,摳個渠渠種豌豆。”我之所以必須吃奶,是因為小妹前的幾個弟弟未能活過滿月,我不吃奶,母親便要“受罪”。至今記得清楚,我婆房前屋后找我,就是哄我回家吃奶,萬般難堪,萬般無奈,被玩伴們“羞辱”便不可免。可能得益于這一口福,我小時候胖乎乎的,比同齡娃長得蠻勢,打架常占上風,所以竟得了“娃王”的綽號。
有了記憶多半是上學之后,對窮并沒有概念,也沒有貧富的觀念。玩伴們在一起,常比家庭成分,雇、貧農最光榮,地、富農最可恥,中間的中農最尷尬。好在中農還分上、中、下,我家是下中農。歌曰:“貧農、下中農一條心,天南海北一家人。”每唱此歌,我遺憾有之,咱不是貧農嘛;欣慰有之,咱畢竟是下中農嘛;慶幸更有之,咱不是地富反壞右嘛!就吃穿而言,無論家庭成分如何,同齡玩伴們都差不多,褲子開襠都開襠,渾襠都渾襠,衣衫則多便衣,少制服,粗布料,黑灰色,補丁摞補丁,穿新衣服一般得等到過年。相形之下,女孩身上多些亮色:紅頭繩,花包巾,紡織的花格子或細碎花外套。冬穿棉,棉衣里多半是光身子;夏穿單,背心、短褲省布料。一村的人吃啥,都知道。平日兩頓飯,早上稀的,紅苕糊湯;晌午稠的,面或糊湯面。晚上叫喝湯,燒水熱饃,或者熱晌午的剩飯。天黑即睡,省煤油。通電后只掛一只燈泡,15W。所謂好吃的,多半得等家里待客,攤煎餅,素臊子面,或者包子、餃子、芝卷子等。上學去,書包里的零食罕見有饃,多半是柿子、紅苕、玉米棒子等。比較而言,一些玩伴吃穿差點,反倒顯得更“貧農”,因而顯得更“光榮”了。
我上小學一、二、三年級時,學校設在鄰村。有一家是富農,四間房被一分為二,一半做了“學校”。之所以給學校打上引號,是因為學校就是教室,教室就是學校,復合式教學,容納三個年級,只有兩個代課老師。凳子自帶,桌子是土墩上架一塊長條形木板。夏天的熱還罷了,熱就熱唄,汗流浹背已習以為常了!其實多半的日子門窗敞開,南來的風,北來的風,不是空調,勝似空調,倒也涼快。下雨,道路泥濘,男女生多半喜歡把鞋拎在手上,赤腳飛跑,專踩草多的地方,濕漉漉,軟綿綿,腳心舒服,但不小心會踩在刺上,或者尖銳的石頭、瓦片上,刺痛、扎傷也不太在乎。泥光光的路面滑腳,坐溝子蹲(屁股坐在地上)是常有的事,回家一腿、一屁股泥水也是常有的事。雨傘少,雨衣也少,有的孩子戴個草帽,只顧頭不顧身了,也有孩子聽任雨淋,進教室時像落湯雞。我家里姊妹多,有傘也有雨衣,但不夠用,就把白塑料口袋折疊成雨披,套頭上,起碼脊背淋不著雨了。秋盡,西風吹冷,赤腳淋雨已經不現實了,但該淋的還是淋著,穿鞋走路,一鞋的泥水,腳并不舒服。雨季或者呼雷白雨(陣雨),甚至冬天雪化,教室的屋頂必漏雨水,滴在木板上,課照上不誤,孩子們只好往不漏雨的木板邊擠坐、躲閃。天冷后,窗格子糊了報紙,風吹雨淋的,基本不管用,教室里冷得人瑟瑟發抖,盼下課,起碼課間可以蹦跳取暖。霜降后,每天早晨,下課鈴響,娃們一窩蜂跑到向陽的山墻下,依靠了墻壁,站立成排,左右擁擠。或者一人呼喊:“一二!”大家一起跳腳。多半的孩子會提一個小火爐,有鐵的,有泥陶的,也有用搪瓷盆碗或者壺改造的,燒木炭,也燒木柴,由此就可知道家境。我有個鐵火爐,燒木炭。每天早早起床,燒洗臉水時把木炭燒紅。冬天不亮便要上學,一路上都有火爐被掄成一圈火焰。會掄火爐也是一種本事,不會,可能把火蛋撒一地,甚至燒傷自己。
老師常說:“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民間也流行一說,是穿衣的:“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哈,一件衣服穿九年!可能因為年幼懵懂吧,起碼我沒有過絲毫“苦”的感覺。也可能對“苦”沒有感覺,所以快樂的時候居多。孩子嘛,饞嘴是肯定的,所以總渴望好吃、好喝的,也就渴望而已;愛美是人的天性,所以能穿上新衣服去出門(走親戚),自然是快活的。盼節,盼過年,盼走親戚,并不以此為常態,倒覺得盼頭是奔頭,奔頭才是快樂的源頭,但不能總在源頭上裹步不前吧?一年輪回,周而復始。年年都有青黃不接的時候,可年年都不知不覺度過了。如今回想,那種“餓”的感覺也挺好。因為常有餓感,所以饑不擇食是常態,所以粗糧淡飯并不覺得難以下咽。只要肚子不餓,活蹦亂跳,嬉戲玩耍,東游西逛,幫大人干活,腿腳從不閑著。毛澤東說:“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對孩子們來說,廣闊天地,起碼玩耍自由。在田野摔跤,在坡梁上攆兔,走細豁楞,想上樹就上樹,爬坡如履平地,那是怎樣一種享受呢?天上大雁盤旋,地上人歡馬叫,聞得天籟地籟,聽得蛐鳴蛙鳴,見得蝴蝶紛飛,蜻蜓旋飛,麻雀亂飛。鄉村或許“苦”些,快樂是否更多呢?
一些同齡人常回憶上初中、上高中時的清苦。其實那時候并沒有清苦的感覺,能寄宿上學也是福報。我上初中時就寄宿,學校在鄰村,來去七八里。一周六天課,每周三回家背一次饃,管三天。多數人背的是黑饃、包谷面饃多,外帶一瓶酸菜。在學校搭灶,一個大鍋,早晚熬包谷粥,中午吃糊涂面,面也是自帶的。學校的前身是廟,1949年以前叫白玉堂,以后叫白玉中學。經年失修的兩層木板樓,一層當教室,二層當宿舍。睡通鋪,兩人打對,倒下便是囫圇覺,鈴不響就醒不來。上高中時條件稍好些,吃得也稍好寫,能吃到杠子饃(一個4兩吧)、包谷面饸饹、燴菜、燴面片,早晚也以糊湯為主。不餓著,學習便安心,心也就胡思亂想,思不排除相思,想當然包括理想。熱能忍,冷也能忍,唯因一個冷字,才感念一個暖字。老師的話是對的,教室里的熱怎比得田野的烈日烘烤呢?教室里的冷怎比得田野的寒風刺骨呢?我們是農民的兒女,懂得春夏秋冬,農人的苦那才叫苦!有一年寒假回家,我手指皴裂,母親心疼,說我讀書讀瓜了,不知道疼。當時真不知道疼,不就是皴裂嗎?家里暖和,很快就愈合如初了。冬天我常用雪擦臉,嘴對著水龍頭哈氣,使冰凍的出水口融化出水,不覺得苦,倒覺得好玩。
我不是憶苦思甜,不是。我是回味似水流年,那曾經的人生閱歷真是閱歷,就像一本書,不知不覺讀過一半了。是書就有故事,是故事就有跌宕起伏,是起伏就有苦辣酸甜和冷暖。奶好,總不能只吃奶吧?肉好,總不能只吃肉吧?甜比苦好,總不能只吃糖吧?季節有春夏秋冬,人生就該有苦辣酸甜。蜜罐里長大的人,會回味甘甜嗎?福窖里長大的人,會知恩圖報嗎?恐怕只有落難了,才懷念往日的榮華富貴吧?此中有禪焉,風花雪月一味禪,柴米油鹽也是一味禪!苦盡甘來,那甘才有滋有味;冬去春來,那春才別有溫暖。想一想,所謂你吃苦的歲月,不也很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