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微
摘 要:
周敦頤闡揚“誠”這一概念,將天道人性相聯結,為下學上達提供了合理性;倡導“拙”的品性,將人性天道相貫通,為下學上達提供了可行性。若要返歸于天道之“誠”,則當效法圣賢,持守“拙”的品性。周敦頤一生為官三十多年,中正耿直,為政守拙,嘗作《拙賦》,表達其“去巧存拙”的志向。由宋以降至明清,周敦頤“守拙”的思想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士人,湖南月巖張銘“拙榻”榜書石刻即是比較典型的體現之一。
關鍵詞:月巖;張銘;拙榻;周敦頤;《拙賦》
一、張銘“拙榻”榜書石刻
月巖位于湖南永州道縣,據清道光《永州府志·卷二下·名勝志下》載:“濂溪以西十五里,營山之南,有山奇聳,中為月巖。舊名‘穿巖。其距州約四十里焉,巖形如圓廩,中可容數萬斛。東西兩門相通,望之若城闕。中虛其頂,側行旁睨,如月上下弦,就中仰視,月形始滿,以此得名。巖前奇石如走猊伏犀,形狀不一。相傳周子幼時,嘗游息巖中,悟太極,故又稱‘太極巖。有書堂在巖內,石壁環之。”①相傳周敦頤在月巖讀書悟道,后世之人過此,往往賦詩刻石,以表景仰之情。據初步統計,月巖現存摩崖石刻63幅。其中,有張銘“拙榻”榜書石刻一幅。
“拙榻”榜書刻于月巖崖壁小洞之內。小洞地勢頗高,接近壁頂,與月巖內摩崖石刻群遙遙相對。小洞外有平臺,可觀月巖內景。
石刻榜書大字共二字,題款小字共一百二十四字,全文為:
拙榻
昔讀《拙賦》四十字,知濂溪學問、事功皆在于此,雖《太極》《通書》世鮮能之,然志伊尹志、學顏子學,非巧也,仍守拙耳。今夏余牧是邦,晤圣裔文舉學博,摹元公儀贊來贈,邀作月巖之游,見廣寒深處石榻天然,傍為當年讀書悟道,慮前人之述備矣,獨此尚亡疥壁,因題曰“拙榻”,用志景仰云,時清光緒丁亥小昜。
黔中張銘桪陔識。
石刻寬130cm,高55cm,因在崖壁小洞內,無風雨侵襲,故保存完好。石刻字體為行草,筆法外拓,氣勢較寬博,有顏體風。
“余牧是邦”,“牧”即州牧、知州。“圣裔文舉學博”,“文舉”,人名,即周敦頤后裔周文舉;“學博”,官名。“昜”字,古同“陽”。“小昜”,即小陽春,指農歷十月。
光緒十三年夏,張銘升任道州知州,會見周敦頤后裔周文舉,得贈所摹元公儀贊。兩人交好,并于農歷十月同游月巖。
周敦頤嘗作《拙賦》以明己志,又崖壁小洞之內有天然形成的石榻,故張銘題曰“拙榻”,以表達對周敦頤的景仰之情。可惜石榻已經被毀,今不得見其原貌。
夏季,小洞內十分涼爽,題款稱“廣寒深處”,引人入勝,引人遐思。向子諲《如夢令》:“欲問薌林秋露,來自廣寒深處。海上說薔薇,何似桂華風度。高古,高古,不著世間塵污。”②楊橫《閏六月初七夜月》:“半露姮娥能卻暑,廣寒深處玉為樓。”③“廣寒深處”寓意高潔清冷,無世間塵污,為高人所居之地。此小洞獨隱于崖壁,遠離摩崖石刻群的“熱鬧”,似有清遠之意,映襯張氏離俗之心。相傳周敦頤見月巖奇景而悟太極,故題款有“傍為當年讀書悟道”之語。月巖摩崖石刻集中于月巖一側崖壁,唯此小洞內尚無題刻,故曰“慮前人之述備矣,獨此尚亡疥壁”。
二、“拙”的義理內涵
張銘題款:“昔讀《拙賦》四十字,知濂溪學問、事功皆在于此”。謂《拙賦》這一篇小短文,體現了周敦頤的學術思想,表現了他的事功追求。
所謂《拙賦》四十字,指周敦頤《拙賦》:“巧者言,拙者默;巧者勞,拙者逸;巧者賊,拙者德;巧者兇,拙者吉。嗚呼!天下拙,刑政徹。上安下順,風清弊絕。”④巧者善言,拙者寡言;巧者勞心勞力,拙者安逸;巧者毀缺本心,拙者全其心德;巧者兇惡,拙者吉善。倘若天下之人皆持守“拙”的品性,那么刑政可以撤除。國家安寧,民眾順服,整個社會的風氣也會轉變,社會弊端也會逐漸斷絕。在這四十字的短文里,“拙”字出現了五次,是核心概念,突出體現了周敦頤“守拙”的思想。
拙與巧相對而言,《說文》:“拙,不巧也”,《廣雅》:“拙,鈍也”。“拙”字本具貶義,周敦頤賦予其“誠”的義理內涵,將其視為一種可貴的品性。
《中庸》:“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指“真實無妄”,為天道;“誠之者”,指人修養自我,上達于天的過程,為人道。周敦頤承接《中庸》的思想,發揮“誠”這一概念,將“誠”提升為道之本體。“誠”落實到個人,即發顯而為“拙”的性格特征。“拙”為“誠”的外在表現之一,“誠”為“拙”的內在指向。
“誠”為周敦頤思想之根本。《通書·誠上第一》:“誠者,圣人之本。”⑤《通書·誠下第二》:“圣,誠而已矣。”⑥周敦頤反復言“誠”與“圣”的關系,把“誠”作為“圣”的本質。《通書·誠下第二》:“誠,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⑦五常即指仁、義、禮、智、信,百行指孝、弟、忠等行為。在周敦頤這里,“誠”不僅指“真實無妄”的天道,還是人性之本源。
天賦“誠”予人,人受而得之,返而歸之。周敦頤將作為天道的“誠”與人的本性聯結起來,將“誠”作為圣人的本質,作為人性之本源,使得人在復歸于天道的過程中有所依據,使人復歸于天道具有合理性。圣人存“誠”,全五常之性,為百行之表率。眾人當效法圣人,修養自我,返歸于誠,復于天道。“拙”具“誠”之內涵,效法圣人返歸于“誠”即要“守拙”,這樣,復歸于天道就具有了可行性。
《通書·誠幾德第三》:“誠,無為”⑧,誠者,不妄為。“巧者”失“誠”,有利欲之貪,所以投機取巧,所以失其本心。“拙者”存“誠”,為所當為,不妄為,不陷于物欲,不“巧言令色”以求榮寵,能守本心,能復本性。故周子“去巧守拙”,以此立于世,以此返歸天道。
張銘題款:“志伊尹志、學顏子學,非巧也,仍守拙耳”,謂周敦頤所主張的“志學”在于持守“拙”之品性。《通書·志學》:“圣希天,賢希圣,士希賢。伊尹、顏淵,大賢也。伊尹恥其君不為堯、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撻于市。顏淵‘不遷怒,不貳過‘三月不違仁。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過則圣,及則賢,不及則亦不失于令名。”⑨在周敦頤看來,學習是一個“士希賢”“賢希圣”“圣希天”精進不已、循序漸進的過程,憑自身努力,能達到什么程度就什么程度,即使經過努力沒有達到“賢”的程度,也不失于好的名聲。希賢是為了至圣,至圣是為了達天。天道為誠,故希賢、希圣的最終目的即是要返歸于誠,整個過程落到實處,即體現為去巧守拙。對一般士人而言,“希賢”要“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
伊尹之志主要表現在外王的事功追求方面,伊尹存仁存義,愿為王者師,輔佐賢君,行堯舜之道,使天下之人皆得其所。《孟子·萬章上》:“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⑩伊尹在野之時,即樂堯舜之道。《論語·顏淵第十二》子夏有言:“湯有天下,選于眾,舉伊尹,不仁者遠矣。”B11伊尹當政,治理有方,朝廷少奸佞之人。《孟子·公孫丑上》:“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B12伊尹志向遠大,心存天下,以義為先,不管身處治世還是亂世,都奮進不已。巧者以利為先,有利則趨,無利則去,非能如伊尹者。學而優則仕,仕則當如伊尹,為所當為,輔助賢君行堯舜之道,致力于國政清明,民眾安樂。
顏子之學主要表現在內圣的自我修養方面。孔子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B13顏子所好為“學以至乎圣人之道也”B14,“不遷怒,不貳過”言其篤行所好。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B15,程子釋曰:“三月,天道小變之節,言其久也,過此則圣人矣。不違仁,只是無纖毫私欲。少有私欲,便是不仁。”B16顏子心中“存仁”,篤而行之,無私欲煩擾,自有其樂。“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B17顏子所樂,并非疏食飲水、簞瓢陋巷,而是心中存“仁”,且安于“仁”,故能怡然自得,雖然處于困頓之中,而樂無處不在,并且不因為貧困而改變。誠為五常之本,為仁之本,顏子存“仁”,即是存“誠”。圣具誠而為圣,返歸于誠即至于圣人之道,學顏子之所學,當守住作為圣人之本的“誠”,具體而言,就是要去巧守拙。
《通書·道第六》:“圣人之道,仁義中正而已矣。”B18伊尹、顏子存仁存義,即是存圣人之本的“誠”。至于圣人,即返歸于“誠”,即要“守拙”。故而,外王的事功追求、內圣的自我修養皆在于持守“拙”之品性。胡宏《通書序略》:“患人以發策決科、榮身肥家、希世取寵為事也,則曰‘志伊尹之所志。患人以知識聞見為得而自畫,不待價而自沽也,則曰‘學顏子之所學。”B19拙者存“誠”,自足于內,不沽名釣譽,不務于榮寵。守拙,方能像伊尹那樣輔佐賢君、治理國家,方能如顏子“存仁”“安仁”,方能返歸于誠。
三、張銘生平事跡及其九疑山詩
九疑山與濂溪、月巖毗鄰,向因景致絕勝及主題相近而并稱。朱熹《韶州州學濂溪先生祠記》:“宋興,九疑之下,舂陵之墟,有濂溪先生者作,然后天理明而道學之傳復續。”B20明章潢《九疑濂溪月巖三勝圖總敘》:“舂陵古零陵郡,山川之形勝有曰九疑,曰濂溪,曰月巖。九疑,舜帝所過化也;濂溪,元公所毓秀也;而月巖,又元公所悟太極之至妙者也。”B21
張銘,字桪陔,黔中人,廩生,生平事跡不詳。清光緒九年(1883),張銘為湖南寧遠知縣,光緒十三年(1887)夏,升任湖南道州知州。
光緒九年初夏,張銘游九疑山,作《九疑山》B22詩兩首:
昆侖為祖衡為案,帶海襟湖匝地蟠。天削三峰留勝跡,我尋九水壯奇觀。四時花發春常暖,萬古云愁夏亦寒。帝子不來仙已去,松杉猶自繞虞壇。
登臨不禁B23思茫茫,吞吐蒼梧萬里荒。欲采丹芝騎鳳鶴,先尋淚竹吊英皇。重瞳圣境乾坤大,九面仙山日月長。五岳歸來漫相詡,更收奇氣入詩囊。
光緒九年麥秋節記
九疑山以昆侖為祖,以衡山為案,北有湖,南臨海,蜿蜒盤結,鐘靈毓秀。九疑山有三峰石高聳之勝跡,又有九溪相似之奇觀。山上四時如春,花開遍野,但是望見蒼梧白云,遙想古時舜帝崩葬于此,哀傷之情涌動,雖為初夏時節,亦覺寒冷。二妃未來,舜帝崩逝,千萬年之后,此處只有松杉圍繞舜帝陵旁。
登臨九疑,置身萬里蒼梧,眷念舜帝,不堪茫茫思緒。想要找尋斑竹吊念娥皇、女英二妃,再騎鳳鶴追隨舜帝。九疑山為舜帝崩葬之所在,為圣境,為仙山,舜帝之德,千古流傳。五岳皆有值得夸耀之處,九疑山卻獨有一份圣賢之奇氣,留存心間。
九疑山位于湖南省永州市寧遠縣境內,因有九山,皆相似,行者疑惑,故名“九疑”。《山海經·海內經》:“南方蒼梧之丘,蒼梧之淵,其中有九嶷山。”B24九嶷山即九疑山,因位于蒼梧之中,又常被稱作蒼梧山、蒼梧之山。據《史記》記載,舜帝“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為零陵。”B25舜帝崩于蒼梧,葬于九疑山,娥皇、女英二妃千里尋夫,淚灑湘竹,殞命湘江。故后人常登九疑而懷帝舜,尋斑竹而思二妃,吟詠不絕。
清末民初,有貴州人張忞,原名張銘,所處時代、出生地等信息與《拙榻》作者張銘十分吻合,故簡述張忞生平事跡于此。張忞字普(又字普、營普),貴州貴陽人,生于清咸豐五年(1855),卒于民國十四年(1925),清末童生。張忞曾聯絡士紳于仲芳,延請日本人高山公通,創建師范學校,又與平剛、彭述文等倡導革命,組織科學會,創辦樂群學堂。光緒三十一年(1905),張忞因秘密從事革命活動被迫逃亡,經四川、北京、繞至云南,任滇中兩級師范國文教員,后又逃至貴州興義。云南光復后,張忞為蔡鍔幕賓。民國二年(1913),張忞任貴州永寧縣(今關嶺縣)縣長,并在關嶺州署題聯語:“此地偶然留鴻爪,有人莞爾笑牛刀。”B26不久,因對革命后的現實狀況失望,遂歸居貴陽,有《一鱗半爪》詩集傳世。因文獻缺失,無法完全確認張忞即為《拙榻》作者張銘,姑且存疑,以待考證。
四、周敦頤對“拙”的踐行
心中存“誠”,發而為行,則為中正,則為“拙”。周敦頤不僅賦予“拙”以豐厚的內涵,其為官作風亦是“守拙”的典范。
周敦頤以“拙”自詡,行為中正,不為鄉情徇私,不計個人利益,為百姓辦實事。其一生為官三十多年,所任官職雖不高,但所到皆有治聲。
宋仁宗慶歷元年(1041),周敦頤出任洪州(江西)分寧縣主簿,“時分寧縣有獄,久不決,先生至,一訊立辨”B27。慶歷四年(1044),周敦頤調任南安軍司理參軍,期間,南安獄中有一位按律不當被判死刑的囚犯,轉運使王逵執意判以死刑,周敦頤違逆王逵的意圖,據理力爭,才救下一條人命。周敦頤敢于舍掉官位為民請命的正直,最終得到王奎的贊賞,被認為是賢人。周敦頤為官清廉,他任洪州(江西)南昌縣令時,“嘗得疾,更一日夜始甦。友人潘興嗣視其家,服御之物,止一敝篋,錢不滿百。”B28
英宗治平元年(1064),周敦頤由江西虔州通判調為永州通判,二年(1065),自虔赴永,除夕方達。家鄉的的親戚、故舊聽聞周敦頤回永任職,想要借助他的官勢,有所祈求。周敦頤作詩《任所寄鄉關故舊》,告訴他們:“老子生來骨性寒,宦情不改舊儒酸。停杯厭飲香醪味,舉箸常餐淡菜盤。事冗不知筋力倦,官清贏得夢魂安。故人欲問吾何況,為道舂陵只一般。”B29周敦頤說,自己仍然是清寒書生,做官則踏踏實實為百姓做實事,不投機取巧,雖然事務繁雜,只要清廉,便可心安,并告誡家鄉的子弟們要安分。
周敦頤為官“守拙”,其為人亦“拙”。慶歷六年(1046),周敦頤任郴州郴縣縣令,結識知郴州事職方員外郎李初平,與他交往甚密。李初平死時,沒積攢下什么錢財,且身邊的兒子年幼,周敦頤便仗義擔待起安葬李初平的事情,并且“為護其喪歸葬之,往來經紀其家,始終不懈”B30。周敦頤常常接濟族中之人,潘興嗣《周敦頤墓志銘》稱曰:“君奉養至廉,所得俸祿,分給宗族,其余以待賓客。不知者以為好名,君處之裕如也。”B31
周敦頤為政“守拙”,得到時人及后世的稱贊。呂公著稱其:“操行清修,才術通敏,凡所蒞臨,皆有治聲。”B32蒲宗孟稱其:“屠奸翦弊,如快刀健斧,落手無留。”B33潘興嗣在《周敦頤墓志銘》中說:“君博學力行,遇事剛果,有古人風,眾口交稱之”B34,“其為治精密嚴恕,務盡道理”B35。黃庭堅在《濂溪祠并序》中稱贊曰:“權輿仕籍,不卑小官,職思其憂,論法常欲與民決訟,得情而不喜”B36。《宋史》稱其“行部不憚勞苦,雖瘴癘險遠,亦緩視徐按”B37“以洗冤澤物為己任”B38。這些評價為我們展現了一個為國為民、盡心盡力、清廉自律、中正耿直的周敦頤。
五、周敦頤《拙賦》的影響
周敦頤在永州任職三年,嘗作《任所寄鄉關故舊》,嚴辭告誡家鄉的親戚、故舊,又作《拙賦》,表明自己的態度。針對政治上的歪風邪氣,周敦頤取“拙”去“巧”,存“誠”去“偽”,認為整個社會都崇尚、秉承“拙”的品性,那么就會出現政治清明,國家安寧,民眾服順的景象。《拙賦》不僅反映了周敦頤“守拙”的為官態度,更反映了他“存誠”的理念。
《拙賦》在當時就引起很多人的感概,周敦頤為政守拙的風范,也對后世為政作風、價值取向等方面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周敦頤的好友何平仲即賦詩《題周茂叔拙賦》贈送給他,曰:“偽者勞其心,機關有時闕,誠者任其真,安知拙為拙。舍偽以存誠,何須俟詞說。”B39何平仲將偽與誠相對而言,巧者勞心,為偽;拙者任真,為誠。拙者舍偽存誠,其實不拙。后人對《拙賦》十分推崇,朱熹的再傳弟子熊剛大為周敦頤《拙賦》全文作注解。B40明末清初理學大家孫奇逢嘗謂:“周濂溪《拙賦》不可不讀。”B41
后人慕周敦頤守拙,以“拙”自詡,因《拙賦》而名書房曰“拙齋”“拙逸軒”“拙逸齋”“拙巢”“靜逸齋”之類。曾節夫名其書齋曰“拙齋”,請張栻為之作記,張栻乃作《拙齋記》B42,多次提到“士病于不拙也久矣”“病夫學者之不拙也”。張行父亦名其書齋曰“拙齋”,請魏了翁為之作記。魏了翁《拙齋記》曰:“廣漢張行父與余同朝,一日謂余曰:‘吾嘗有感于周元公先生《拙賦》,乃以名吾齋居之室,子為記之。……元公為賦以發之,行父之伯父宣公為記以申之……周子曰余病世之多巧也,張子曰余病士之不拙也,夫亦以遏其逐物之萌,而返諸德性之知,與圣賢異指而同歸也。”B43張行父之伯父為宣公,即南軒先生張栻。魏了翁認為周敦頤、張栻都主張去巧取拙,實則是要返歸德性之知,與古圣賢之思想主旨是相同的。宋代黃震為友人所作《拙逸軒序》謂:“濂溪先生作《拙賦》,慨然有使天下還淳返樸之意,金壇劉君直儒特摭其一語,自名其軒曰‘拙逸。”B44元代鄧文原《拙逸齋記》:“元公之賦拙,顏氏之愚也,世有夫子知顏子之不愚,元公無圣人為之師,此《拙賦》所由作也,拙不求逸而逸,求逸而拙巧莫甚焉。”B45謂周敦頤之拙,如顏淵之愚,拙而不拙,愚而不愚。明初理學家曹端“嘗取濓溪作《拙賦》以見意,因以‘拙巢名其讀書之室”B46,薛瑄為之作《拙巢記》,曰:“自七情熾而混沌鑿,人之橫奔競騖者,非私智無所為尚,由是巧偽日滋,而斯道日隱矣。濓溪周元公挺生南服,悼末流之若茲,一刮群巧,作《拙賦》以見意。當時豪杰若程若張,相與翕然尊尚之,而斯道大明,嗚呼盛哉!曹均表正,世家河南沔池,自少讀書,即有求道之志,遂即關洛以上溯濓溪,因以‘拙巢名其讀書之室,蓋取元公賦意以自勉也。”B47私欲流行,巧偽日勝,大道險危,周敦頤作《拙賦》,倡導“守拙”的思想,二程、張載推崇周敦頤的思想,故而大道顯明。后世求道之人,當以周敦頤“守拙”思想自勉。明代吳寬《靜逸齋記》:“先儒周子嘗言之,其曰‘圣人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至論學之要曰‘無欲也。無欲則靜,虛靜則有似乎拙,故其著《拙賦》有曰‘拙者逸。論靜逸者盡于此。”B48
后人亦因周敦頤《拙賦》,興建“拙堂”,發揚其“守拙”的為政作風。弘治《永州府志》卷二載:“拙堂,宋零陵丞曾迪所建,以濂溪先生倅是邦,嘗作《拙賦》,故名。”曾迪任零陵郡丞時,名其堂曰“拙”,并且請求自己的叔父曾幾為之作記。曾幾《拙堂記》曰:“其(周敦頤)自為謀固拙矣,二程先生一世師表,而學問之淵源實自濓溪岀,工于道者乃如是。當是時名卿大夫如清獻趙公、東坡先生、余氏孔公父子,皆推尊之,惟其實也。今汝之名是堂也,將由拙以入于道,真有志者,不然雖文如潘安仁、柳子厚,適足以自欺耳。循名而務實,尚勉之哉!”B49曾幾言周敦頤守拙,二程宗之,名卿大夫推尊之,皆因其明大道,曾迪由拙以入于道,可謂有志。胡寅任永州知州時,改“拙堂”為“康功堂”,并賦詩《題永倅廳康功堂》B50,有“政拙催科永陵守”“倉廩雖空閭里有”“千古濂溪周別駕”之句,稱贊周敦頤的拙政,謂其“守拙”的作風可永垂千古。王師古,字唐卿,金華人,紹興甲戌進士,“守九江,建拙堂于濓溪祠側”B51。淳熙年間,朱熹知南康軍,有《書濂溪先生〈拙賦〉后》曰:“熹惟此邦雖陋,然往歲先生嘗辱臨之,乃辟江東道院之東室,榜以‘拙齋而刻置焉,既以自警,且以告后之君子,俾無蹈先生之所恥者,以病其民云。”B52朱熹題榜“拙齋”,以周敦頤“守拙”的精神警示自己,警示后人。明代呂繼楩《守拙堂記》曰:“元公倅永,嘗作《拙賦》垂訓,其勞逸德賊吉兇之辨,津津乎詳言之,真吏治之指南也!”B53謂周敦頤“守拙”思想乃為政之指南。
有宋淳熙十五年(1188)刻“《拙賦》碑”,陸增祥《八瓊室金石補正》引《格古要論》曰:“《拙賦》,周子作,浚儀向子廓隸書,宋淳熙戊申趙師俠刻于郡丞廳后,有跋。碑在道州用拙堂。”B54趙師俠跋曰:“舂陵郡西十八里曰濂溪保,即□□□□也。郡丞廳事之后,有堂未名,□□□拙揭之,且刊此賦于石,豈唯見□□□□,亦前賢里中故事,示不忘爾。淳熙戊申歲重午日,坦庵趙師俠敬書。”B55又有“拙窩”石刻,“朱子書扁,以周子《拙賦》刻于巖石間,左右多名賢題刻,在潮州府治文惠堂。”B56湖南永州零陵現存“拙巖”摩崖石刻群,為明代徵士沈良臣于正德壬申年(1512)開辟。明清兩代文人在“拙巖”吟詠抒懷,留下了三十余幅題刻。其中,蔣鏊《次拙巖韻》:“治劇非真拙,分明擺脫塵。每哦周子賦,覺爽自家神。鳩養心中慧,珍收天下春。何時放機事?許我構西鄰。”B57謂每次吟誦周敦頤《拙賦》即覺神清氣爽,表達了其追慕圣人,愿與周敦頤為鄰的想法。
周敦頤中正耿直,為政守拙,對后世清廉的為政作風提供了導向;其倡導的“守拙”思想對后人崇拙黜巧的價值取向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周敦頤于中古之際,對古圣賢之思想作變通闡發,以適應當時社會的需求,故而為圣人,故而為萬世景仰。
【 注 釋 】
①呂恩湛修,宗績辰纂:《永州府志·卷二下》,清道光八年刻本。
②唐圭璋主編:《全宋詞》上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73頁。
③沈德潛編:《清詩別裁集》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821頁。
④⑤⑥⑦⑧⑨B18B19B27B28B30B31B32B33B34B35周敦頤著,陳克明點校:《周敦頤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58、12、14、14、15、21—22、18、109—110、94、97、96、84、59、86、84、84頁。
⑩B11B12B13B14B15B16B17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15、140、235、84、84、86、86、87頁。
B20B52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子全書》第二十四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768、3845頁。
B21章潢撰:《圖書編》第四冊,廣陵書社2011年版,第2271頁。
B22蔣纂、吳繩祖修,梁頌成校點:《九疑山志》,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18頁。
B23梁頌成校點本《九疑山志》為“盡”,今據嘉慶元年退思齋藏板《九疑山志》改。
B24郭璞注,郝懿行箋疏,沈海波校點:《山海經》,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97頁。
B25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44頁。
B26向行端:《黔聯璀璨》,貴州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56頁。
B29B36周敦頤:《周子全書》,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350、371頁
B37B38脫脫:《宋史·道學一》,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2711、12711頁。
B39王立新:《理學開山周敦頤》,岳麓書社2012年版,第56頁。
B40熊節撰,熊剛大注:《性理群書句解·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B41孫奇逢:《四書近指·卷二十》,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B42張栻著,楊世文點校:《張栻集》第三冊,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940—941頁。
B43魏了翁:《鶴山集·卷四十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B44黃震:《黃氏日抄·卷九十·拙逸軒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B45鄧文原:《巴西集·卷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B46孫奇逢:《中州人物考·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B47薛瑄:《敬軒文集·卷十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B48吳寬:《家藏集·卷三十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B49姚昺修:《永州府志·卷之五》,明弘治八年刻本。
B50胡寅,容肇祖點校:《崇正辯 斐然集》,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18頁。
B51吳師道:《敬鄉錄·卷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B53李鏡蓉、盛賡修、許清源、洪廷揆纂:《道州志·卷之十一上》,清光緒四年刻本。
B54B55陸增祥:《八瓊室金石補正·卷一百十六》,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817、817頁。
B56倪濤:《六藝之一錄·卷九十七·石刻文字七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B57張京華:《拙巖和韻詩八首解析》,《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15年第11期。
(編校:烏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