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
《傾城之戀》與《家》這兩個文本都把偶然性事件(戰爭和地震)作為小說實現圓滿的契機,微小的個體也通過偶然事件的發生而與宏大的歷史實現了聯結。但是,偶然性事件帶來的這種圓滿只是暫時性的、無法永久,源于作者旨在通過偶然事件對現代文明進行批判。另外,偶然事件對矛盾的“鎮壓”效力是有期限的,所以在新的矛盾產生時又必須出現另一輪的偶然事件進行補救,如此往復,導致小說敘事進入了不斷循環的怪圈。
亞里士多德是西方哲學史第一個對偶然性與必然性進行區分并深刻理解其本質的哲學家。他認為偶然是事物存在和發展中不經常出現的東西,是一種“遭遇”或“機遇”。偶然是不經常,偶然事件是不經常、意料不到的事情。但亞里士多德也認為偶然事件的發生是有用意的,而且是驚人的——“偶然發生的事件,如果似有用意,似乎也非常驚人。例如,阿耳戈斯城的彌堤斯雕像倒下來,砸死了那個看節慶的、殺他的兇手,人們認為這樣的事件并不是沒有用意的。”
在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和張悅然的《家》這兩個文本中,均出現了偶然性事件,并且偶然性事件對故事情節起著重大的反轉作用。在《傾城之戀》中,一個城市的傾覆成全了一場愛戀;在《家》中,一場大地震成全了現代大都市無數青年男女的自我拯救。其故事情節的最終轉折都由極具偶然性的事件(《傾城之戀》中的戰爭、《家》中的地震)促成。宏大的歷史與微小的個體通過非常態的偶然性事件實現了聯結,偶然性事件也對文本起著驚人的作用。
一、偶然性事件的情節效力
細察這兩部作品,人們可以發現,結局所出現的新轉機皆由于極具偶然性的非常態事件:一場戰爭成就了白流蘇和范柳原的傾城之戀;裘洛和井宇出現和解的轉機源于一場大地震。偶然性事件的出現使故事情節發生逆轉,似乎是一把萬能清潔刷,把所有矛盾一掃殆盡。
在白流蘇和范柳原反復糾纏的愛情角逐中,戰爭無疑是最關鍵的催化劑。白流蘇兩次從家出走,目的就是嫁柳,為自己贏得穩定的生存保障,此時心中并無愛情的苗頭;而只有在戰爭傾城的那一刻,當一切物質、利益都變得毫無意義的時刻,她才拋下了現實和功利的謀生需求,真正愛上她身邊的這個人。而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一文中也提到:“香港之戰影響范柳原,使他轉向平實的生活,終于結婚了。”“他們把彼此都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僅僅是戰爭所引發的一剎那的悔悟,使他們不得不拋下世俗的算計而真正思考彼此之間的關系,從而助成了這場傾城之戀的締結。通過戰爭和死亡的洗禮,白柳二人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與命運的不可把控,從而拋下了自身防范的盔甲,真正從心底煥發出真心。
張悅然的《家》描繪了現代大都市生活的一成不變與按部就班,使人漸漸迷失在由物欲和功利堆砌而起的牢籠中,逐漸失去生命力。生活猶如一潭死水,泛不起一絲漣漪。于是,愛情終究抵不過對自由與生命的渴望。裘洛和井宇不約而同地選擇在同一天逃離了死水般的生活,奔向尋求自由和自救的路途。井宇離家后到了地震救災現場,他在寫給裘洛的信中說:“每天聽到最多的詞,就是‘生命跡象。這個詞總是能夠讓我興奮,仿佛抓住了生活的意義。”拯救生命的同時,井宇也在拯救自己,在救災中重新意識到個人的真實存在和意義。裘洛和井宇兩個人的出走是對六年同居生活和愛情的叛逃,而在地震中出現的那個酷似裘洛的背影,則提供了新故事發生的轉機。
二、偶然性事件的精神效力
為何一對平凡男女的愛情需要一個城市的傾覆來成全?為何現代大都市的青年男女需要一場大地震來尋求自身存在的意義?因為阻礙他們的因素背后有著遠非人力能撼動的強大支撐。這堅不可摧的支撐就是現存的整個人類社會秩序,一切矛盾和阻礙圓滿的因素也都根源于此。既是癥結之所在,那么要使一切達到圓滿,根源就在于毀滅整個文明。這就需要一場非常規的、毀滅性的災難來實現——把一切都銷毀,再重新開始。張愛玲選擇了一場傾城戰爭,張悅然則瞄準了大地震。這些非常態的偶然性事件并非只是實現圓滿結局的簡單道具,作者想通過其傳達的是對整個文明的批判。
“在上海第一次遇見你,我想著,離開了你家里那些人,你也許會自然一點。好容易盼著你到了香港……現在,我又想把你帶到馬來亞,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
“到原始人的森林里”意味著遠離了文明,離開了正常的社會秩序。只有在沒有物欲功利和社會世俗干擾的情況下,白柳之間才有真心和愛情可言。正如馬爾庫塞所指出的,人的本質是愛欲,文明社會造成人的愛欲壓抑,使人陷于無限的痛苦之中。所以,張愛玲最后以一場戰爭揭露了現存“文明”的虛偽,也傾覆了這一切虛偽,還給人類以本真的面貌。這不禁令人唏噓:最有條件獲得愛情的人,都需要通過傾城來成全,在這個“文明”之下若要真心地相愛是何等的艱難。所以,只有當“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家》中裘洛和井宇生活在后工業文明發達的現代大都市,每天過著固定刻板的生活,就像是日程表操持下按時準點游走的傀儡,毫無一絲生氣。就如馬爾庫塞在其著作《單向度的人》中指出的一樣,現代工業社會的技術進步給人提供的自由越多,強制也就越多,這種社會造就了只有物質生活、沒有精神生活、沒有創造性和否定性的空洞的“單向度人”。這就不奇怪為何井宇出逃后會如此感嘆:“想想剩下的大半人生,覺得一點懸念都沒有了,就覺得很可怕。”馬爾庫塞在其另一部著作《愛欲與文明》中認為文明建立在對人的本能進行壓抑的基礎上。馬爾庫塞還指出,在當代越加發達的后工業社會,文明對人的壓抑有增無減,并滲透到人的方方面面,因此人的存在方式和心理機制也更加異化。裘洛在已為人母的友人哄小孩之時,產生了如此念頭:“這個小女孩知道她媽媽的雙眼皮是割的嗎……這個世界從一開始就在說謊了,連母親那雙沖你微笑的眼睛,都有可能會是的。”連母親都是謊言的攜帶者,連人類最初始的母愛竟也有可能是虛假的,社會竟變異成如此虛偽之至。井宇在給裘洛的信的最后寫道:“這里的志愿者像蝗蟲那么多,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也和我一樣,是抱著自救的目的而來的。”后工業文明重壓下產生了千千萬萬像裘洛和井宇一樣的青年男女,需要通過救助罹難者來尋找自我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實現自我拯救。“文明”的痼疾之深,已經不存在任何力量將其修正,只有通過天崩地裂、山巒顛倒的毀滅,才有可能重新開始,恢復到人類初始的本真。
三、偶然性事件的敘事怪圈
非常態的偶然性事件(《傾城之戀》中的戰爭、《家》中地震)的發生,使情節得以逆轉而轉向大圓滿。但是,這種圓滿和轉機又是暫時性的,矛盾并未得到徹底的解決。偶然性事件只是暫時提供一個歸宿,暫時把矛盾冰封,等到冰雪消融,矛盾又會重新煥發新的生命力。
“僅僅是一剎那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就算是傾城之戰所換來的諒解,也僅夠他們在一起活個十年八年,相愛需要通過傾城來實現,那耳鬢廝磨的長久相守又需要什么來成全呢?“香港之戰影響范柳原,使他轉向平實的生活,終于結婚了,但結婚并不使他變為圣人,完全放棄往日的生活習慣與作風。”于是,柳原“現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因之柳原與流蘇的結局,雖然多少是健康的,仍舊是庸俗;就事論事,他們也只能如此。”《家》中裘洛和井宇經受不了現代大都市物欲生活帶來的虛空,紛紛奔赴地震救災中重新尋找自己的靈魂。但“提起行李箱”便消失于人海的瀟灑真的就可以使人得到靈魂的救贖而重新拾起人生真實的存在嗎?在地震救災中固然可以通過對其他生命的救援釋放那顆長久被都市物欲所強壓的心,重新獲得生命自由和真實的快感,但地震結束之后呢?“對于一個群體而言,他們還是要回到這個結構等級森嚴的社會中,重新過上沒有自由和解放感的生活。”畢竟“一個小資產階級主體要逃離自己的歷史位置和歷史結構,同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們把靈魂的救贖寄希望于一個偶發事件,這本身就是一件極其不可靠而不得已為之的事情,所以當地震結束,他們的靈魂拯救之旅也宣告結束。
盡管《傾城之戀》的結尾,白柳二人有了婚姻的結合,看似圓滿,但讀者仍能感到其中無盡的悲涼,并沒有真正大圓滿的那種歡樂、溫暖的氛圍。吳福輝說:“任憑你讀《傾城之戀》的結尾如何粗心,這時也會猛然悟到怪不得缺乏一種‘大團圓或‘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氣氛。”但張愛玲多少還敢讓一個城市傾覆來成全白柳二人,而到了張悅然就顯然缺少了魄力:大地震所換來的只是圓滿結局的一個看似可能的轉機,地震中的那個神似裘洛的身影也有可能不是裘洛,故事只在出現了一個似有似無的轉機時便戛然而止了。所以,作者所借助的這些偶然性的災難事件并不能給故事帶來真正的圓滿。在這里,偶然性的災難事件看似萬能的其實又是無力的。人們禁不住要問:矛盾的緩解總是依靠著偶然事件,而當偶然事件的“鎮壓”失效,舊的矛盾又開始發作或新的矛盾又將產生,那么此時,面對這些新舊矛盾,是否又必須得依靠另一個偶然事件,才能換取另一短暫的春天呢?假如《傾城之戀》和《家》有續篇,十年八年后的范柳原和白流蘇已把傾城之時所獲得的諒解消耗殆盡,地震結束后的裘洛和井宇重新面對令人窒息的生活,此時,故事若想繼續向著圓滿發展,豈不是又要借助偶然事件的發生來緩解矛盾嗎?一個城市的傾覆才換來白柳二人十年八年的和諧,那他們之后許多個十年八年的和諧豈不是需要又一場戰爭或比戰爭更具摧毀力的其他事件來成全?井宇和裘洛只有在大地震把等級森嚴的社會結構破壞之后,才能煥發出個體生命的活力。但是,他們救助罹難者的行為本身就是重建社會秩序的過程,所以地震結束后,他們必須得回到之前的社會結構中,直到下一次的偶然事件的出現將其拯救。如此往復循環,就進入了偶然性事件所帶來的敘事怪圈——每當矛盾發生,就需要安排一個偶然性事件來緩解或解決矛盾;而當偶然事件的有效期一過,新的矛盾又會產生,此時又必須出現新的偶然事件來解決新矛盾,如此往復循環。歷史的改變雖然關鍵在于偶然性,但偶然性出現的次數多了,就不再是偶然了,其改變歷史的能力也隨之下降直至消失。所以,矛盾的解決和大圓滿的呼喚亟待偶然性事件的發生,可一旦偶然性事件在小說中作為解決矛盾的道具頻繁出現,不但其解決問題的效力下降或消失,而且也與現實的敘事邏輯相違。
四、結語
比較兩篇小說:白流蘇和范柳原都是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人,卻被更無法掌控的大命運成全了;裘洛和井宇各自以為自己是最先逃離對方的人,卻不知彼此之間早已形同陌路,這種逃離又在一場大地震中出現了相遇的契機。作者或許想表達的是命運雖無法把控,卻冥冥中早已有了安排,大命運和小命運之間,存在著微妙的平衡關系。大命運借偶然事件鋪排人物的一生,個人則通過偶發的重大事件與歷史接軌,參與到歷史進程中,宏大的歷史與微小的個體通過偶然事件聯結到了一起。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