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雙
朦朧中,水皺起來,一圈圈的紋路在小舟旁蕩漾開來,擾了睡蓮,驚了幽夢。我俯身,掬起一彎月亮,月亮就在手上,她也在我的手上。月影中,我輕輕地夢她,輕移,輕念,輕輕地嚼,輕輕地咽。
“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她降臨于凡世中,未驚起一粒纖塵。“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觀念從未阻止她的腳步。父親李格非精通經史,長于散文,母親王氏也出自書香門第,頗有大家風范。在家庭的熏陶下,她小小年紀便過目不忘,語出驚人。“作長短句,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百出。”她文風灑脫,落筆肆意。齊魯壯麗的景色孕育了李清照的創作靈性,少女時代便名噪一時,展露崢嶸。她便肆意在這一塘中盛開,獨自芬芳,不用他人嘗。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北宋時期,統治階級享樂成風。她在這奢靡的凡塵中駕一葉扁舟,嬉戲于藕花之中,舉一盞花燈,流連于繁華故里。陣陣幽風,氤氳了她詩風的清麗,點點螢火,勾勒了她文筆的風雅。大戶人家的小姐,飽嘗詩書,嫻熟針繡,在外貌美如花,在內秀氣似竹。她的年紀尚小,少女的情思便如同春日的小芽,萌動著,跳躍著。“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又不忘倚門回首,卻將青梅拿來嗅。這待字閨中的寂寞與煩惱只得空投花影于池中,卻也不知何人來識。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面斜簪,徒要教郎比比看。”十八歲時,這朵含羞的花兒終是遇到了真正對的人,他是她的文字知音,更是她的生活伴侶,他是趙明誠。愛情是人生的渡口,將一個少女擺向了另一岸。一個李清照,超凡脫俗,文字精通,她遇上了趙明誠,是她之幸;一個趙明誠,善解人意,熱愛金石,遇上李清照,是他之幸。于是她醉了,醉倒在溫柔鄉里,醉倒在富貴夢中。在僅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社會里,他倆門當戶對,有共同愛好與研究,這是天賜的良緣。有了愛的滋潤,李清照學會了閑愁。“種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刻骨相思化作一紙柔情,透過微妙的言語不經意地表現出來。情思作筆,將自己的愛描繪的淋漓盡致。“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愛戀化為黃花飛到趙明誠身邊,他苦寫五十首詞,卻終不比李清照一句。這一段琴瑟和鳴,是他日后的唯一念想也是她生命中僅存的美妙時光。
“余性偶強記,每飯罷,生歸來堂指推積書史,言某事在某卷第幾頁第幾行,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與趙明誠在一起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李清照閑居房中日日與詩詞為伴,在愛的潤色下,她笑顏常在,宿醉于詩詞之中,不時噴笑吐珠,嬉戲佯嗔。這是何等笑語,何等歡顏,卻也終被命運無情打破。
金人的腳步踏入金鑾殿的那一刻,趙宋王朝早已匆匆南逃。而丈夫在國難時的逃跑也讓她面紅耳赤。“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趙明誠在妻子的詩下自我反省,決意報國盡忠。然而,在第二年的春天,趙明誠溘然長逝,只留她一人在世上,孤苦無依,終日以淚洗面。
國破家亡,百姓流離失所。一個女子在如此亂世中如浮萍飄蓬般游蕩,舉目無親,她不能沒有依靠。但她太心急了,她嫁給了張汝舟。這個史上有名的偽君子在騙光她周身的財物與美色后撕下了他偽善的面具。日日的家暴與精神的折磨令她苦不堪言。高傲的她下定了決心:“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她告他以欺君之罪,同樣的,自己也鐐銬加身。上下千年,滾滾紅塵,女子被夫家休棄者如過江之鯽,妻公然公堂告夫并賦“休夫曲”者,幾乎絕無僅有!
九天的牢獄之苦,她白了頭發,增了皺紋,卻也升華了個性。世人不解的謾罵與譏諷,她不在乎。也許是錯的,但她不曾后悔。
是的,也許她曾是個羸弱的女子。但硝煙四起,戰火紛亂中,她回望昔日的故土,沖天的大火里,她涅槃而生。懷滿腔熱血,蘸古今血淚,勾勒寥寥此生。
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居無定所,物換人非。她拒絕了愛情,拒絕了美景。滄桑巨變,她再無勇氣回憶,只有悄悄地在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溫聊舊夢。天涯廣闊,山迢水長,無處尋尋覓覓,只得冷冷清清。細雨黃花落,窗寒斜云積。這一樁樁,一件件,愁煞了頭上的雪,熬濃了鬢角的霜。
可是歲月的冗長與枯燥并未抹去她的棱角,反而使她更加尖銳個性。“又貧病,但神明未衰弱。見此大號令,不能忘言。”身心憔悴的她雖已垂暮,卻仍舊難掩一腔熱血“欲將血汗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用滄桑殘破的手掌為韓肖胄長詩相贈。脫衣已被漢恩暖,離歌不道易水寒。
遠觀此花,也許會認為此花只開深閨情愁。卻不曉得她的愁是一個時代的反抗,是一個社會的烙印;也許認為此花只綻離情別怨,卻不知道她的怨是女子的情懷,是世人的憤懣。她是歷史上一抹清麗的色調,藕花深處,她傲然綻放,由淺淡嬌嫩,到嫵媚迷離,再到濃烈動人,色彩明麗。她的存在,是中國詩詞的奇跡!最是天涯盡頭,猶存苦寒之香;最是苦海深處,方顯孤寂之美。
小舟輕移,花看愈盛,只因誤入詩詞而覓李清照,只因誤入李清照而覓情愁。
文人的風骨,不過如此。知其不能行而偏行,知其不能言而偏言,在沖天烈火中,用柔弱的手為國提筆,在殘破城墻下,用破碎的身為民立心,用瘦弱的肩膀扛下歲月的沖刷,守衛自己的大義。是女子,也偏只是女子可以做到!
時光穿透近九百年,她面帶倦容,風塵仆仆。兩彎凝眉,似蹙非蹙,一腔悲抑殘形消骨。隱約中,浮現在藕花之間,一襲白衣,書畫半卷,輕笑盼流連。掙扎著用手去觸碰,卻只有月光淺淺,浮云淡淡。
我愿舉一杯酒,敬她跌宕一生。她卻只笑道:“莫辭醉,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