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根
1958年8月,蔡其矯從北京回到故鄉福建,在省文聯任專業作家。這里本是熟悉的故鄉,現在有了人生的經歷、有了時間的保障,蔡其矯一頭扎進生活中去了,寫下了諸多的故鄉詩篇。其中有《雙虹》與《波浪》這樣膾炙人口的詩作:
永無止息地運行,
應是大自然呈現的呼吸,
一切都因你而生動,
波浪啊!
沒有你,大海和天空多么單調,
沒有你,海上的道路就可怕地寂寞;
你是航海者最親密的伙伴,
波浪啊!
你撫愛船只,照耀白帆,
飛濺的水花是你露出雪白的牙齒
微笑著,伴隨船上的水手
走遍天涯海角。
今天,我以歡樂的心回憶
當你鏡子般發出著柔光
讓天空的彩霞舞衣飄動
那時你的呼吸比玫瑰還要溫柔迷人。
可是,為什么,當風暴來到
你的心是多么不平靜
你掀起嚴峻的山峰
卻比暴風還要兇猛?
是因為你厭惡災難嗎?
是因為你憎恨強權嗎?
我英勇的、自由的心啊
誰敢在你的上面建立它的統治?
我也不能忍受強暴的呼喝,
更不愿服從邪道的壓制;
我多么羨慕你的性子
波浪啊!
對水藻是細語,
對颶風是抗爭,
生活正應像你這樣充滿音響,
波浪啊!
《波浪》
不過,正如詩作一樣,生活對蔡其矯而言并不是永遠平靜的,總是充滿了波折。
林中冬夜
蔡其矯在1970年8月,結束了牛棚生活,被放逐到另外的地方繼續進行勞動改造。
這個地方就是永安。
永安,位于福建西北部的群山環抱之中,碧綠的燕江從小城的中間穿越而過,抗日戰爭時期,福建省政府曾遷駐于此,一時,成為福建省政治與文化的中心,甚至也成了中國東南部的文化中心。淞滬戰爭之后,以上海為中心的文化逐漸南移,從浙東而至閩中,那時,上海《申報·自由談》與《中流》的主編黎烈文來到永安,帶來了一大批的文化人,在很短的時間內,辦起了改進出版社,出版了具有大家風范與思想學術前沿的“改進文庫”“現代文藝叢書”“世界大思想家譯叢”“現代青年叢刊”與“建設叢刊”等大量的書籍,同時,還創辦了《改進》《現代文藝》《戰時木刻畫報》《現代兒童》與《戰時民眾》等刊物,一批從上海和浙江過來的文化人以及本省的作家藝術家,活躍于永安。但是,有著深厚的抗戰文化積淀的永安,同樣沒有逃脫“文化大革命”的浩劫,山城武斗的槍聲,將先時的一切摧毀并掃蕩,永安以它的創傷,等待著蔡其矯們的到來。
蔡其矯新的勞動改造地為永安城郊公社一個叫坂尾的果林場,這里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曾是閩南知青的勞動生活點,當農用車從大道拐入小道時,果林場便到了。這是一處沿路而建的紅磚灰瓦平房,三排,蔡其矯被分配在中間一排的靠路邊的第一間,大約有十二三平方米的小房間,住了他與同車來的另外兩人,每人一張山里人常用的竹床,坐上去便發出吱呀的響聲,好在他們所帶之物不多,三個人坐下后相互看了看,還覺得挺寬暢,此時的朱維干老教授已過八十,年輕一點的是陳中,陳中便用了門口的那張竹床,靠窗的兩張給了朱和蔡。晚上,蔡其矯宿于竹床上,不斷地聽見另外兩張竹床上發出的吱呀聲,還有山里蚊子的嗡嗡聲,雖然他們也都掛上了從城里帶來的蚊帳,但蚊子還是在一片聲響中攻入帳內,欺生般地肆虐張狂,不知道二位如何,蔡其矯是個倒地便睡的人,只是在第二天的清早才發現,昨晚足足喂飽了一個排以上的山里的大蚊蟲。
早上起來,蔡其矯在四周轉了幾圈,感到果林場的地理位置倒是不錯的,三排房子,一邊靠山,一面臨水,山就是果林場的山,種了許多的柑橘等果樹,水就是穿城而過的燕江,平緩而清澈,清晨的薄霧里,空氣清新,原來,又回到了大自然啊。蔡其矯伸了伸腰,頓時感嘆起人生和命運的不定與無常,原來,發配的勞動改造地竟是一片青山綠水處!蔡其矯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蘇東坡,那一路發配的線路直至海南島,他似乎理解了蘇東坡何以在流放途中寫出赤壁懷古那樣的千古絕唱。望著眼前平緩流過的碧綠如帶的燕江,甚至有了一些詩興,“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要是不被那出工的哨子召回,蔡其矯真想跳入江中,暢游一番啊!
然而,現實很快就擊碎了蔡其矯美好的夢境。
果林場的勞作生活開始的時候,蔡其矯行走在山林小徑上,露珠掛在草葉,走過一路便濕了一片褲衣,上山如果是除草,那么肩上則扛著鋤頭,肩扛鋤頭的蔡其矯,便有閑心看看路邊草葉間的露珠和那些叫不出名的山花,但更多的時候,肩上挑的是糞肥,一前一后兩只大糞桶,裝滿從遠處或從城里收集來的糞肥,蔡其矯說,一擔總有八九十斤重,臭氣熏天,氣味難聞自不必說,要命的是,挑著它要走很長很長的路,常常又是山坡彎陡之路,得一步步向上登去,路不寬,挑著的糞桶不能平行,只得一前一后,稍不注意,不是前面的糞桶撞上了路基,便是后面的糞桶勾住了樹枝,無論是撞上或被勾住,蔡其矯都得打上幾趔趄,于是,糞桶的糞水便在趔趄中四濺,蔡其矯會被糞水濺得滿身滿臉,但也全然顧不得這一切,汗流浹背的他得用雙手緊緊地抓住扁擔,得讓晃動的糞水平靜下來,咬著牙關又得繼續向上登攀……有時,蔡其矯也會停下來稍作休息,或是在溪水里洗上一洗,以水代鏡照照那張飛揚著卷發的臉,曾經有過的水兵飄帶,還有頂八角帽……啊,啊,如今都已遠去,真是恍若隔世啊!有時,蔡其矯會忘記自己勞動改造的身份,洗過之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經濟牌的香煙,點燃之后,美美地吸上幾口,再然后,就靠在山坡上,悄悄地睡去了……
因為蔡其矯尚未解放,屬戴罪勞動改造,他的工資被停發,每個月只有25元的生活費,蔡其矯的食量本就很大,加上強體力的勞動,25元的生活費就是不放開肚皮,吃飯也不夠,但他還得節省,他要抽煙,這已經不僅僅是一個習慣問題,一個煙癮問題,他得用煙來消除疲勞,得用煙來安慰自己,麻醉自己,所以,他抽得很兇,一天一兩包,此時,他已沒有外面的接濟了,全靠自己的節儉,吃最簡單的飯菜,吸最廉價的香煙,那時,有種白紙包裝的香煙,叫經濟牌,每包8分錢,蔡其矯專吸這種經濟牌的香煙,可一個月下來,也得幾元錢啊。
這之前的蔡其矯,何曾被幾元錢難倒過?縱然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獄中的日子。
最難過的日子,是“雙搶”的季節,南方的夏秋之交,三伏天氣,便是“雙搶”,搶著收進早稻,也搶著插下晚稻,搶收搶種。果林場主業是種植果樹與林木,但也栽種水稻,在江邊,有一片淤泥地,便是果林場的水稻田,雖然數量不多,但一到“雙搶”的時候,果林場的員工和監督勞動改造的下放干部,也是不分白日黑夜在淤泥田里勞作。蔡其矯從來沒有干過這樣的重活,在淤泥田,別說是揮鐮割稻,揮臂脫粒,彎腰插栽,就是要站穩也是不容易的,往往是一腳下去,不知道有多深,且赤腳下的瓦礫與枯枝,稍不留意,便在你的腳上劃開了一道口子,還有,螞蟥也來了,聞到人的香味與血的腥氣,沒有鼻子與眼睛的那種軟體動物,便會悄悄地游到你的身邊,貼在你的肉上,不動聲色然而卻是大口大口地吸著你的鮮血,蔡其矯說,有一回,從他的一條腿上便擄下十幾條吸得飽飽的大螞蟥。到了午間,毒辣的太陽高懸中天,水田淤泥上的那一層水像是煮開了,滾燙難挨,蔡其矯艱難地伸直了自己的腰,望著那怎么也下不了山的太陽,真想有個后羿在此刻出現,天地一片漆黑,那多好啊。只有此時,蔡其矯才似乎理解了,歷代的詩歌中,為何不去歌頌太陽而去贊美月亮?
也有讓蔡其矯感到愉快一些的勞動,那就是上山砍柴,或是進城拉糧食。先說進城拉糧食,穿著鞋子,拉著板車,在干硬的沙土路上行車,蔡其矯覺得,那簡直就是一種享受,五十幾歲的蔡其矯,拉個二三百斤的大米,行走起來,健步如飛,一路飛揚的塵土,都覺得可愛了,甚至覺得有一種香味,滿頭滿臉都是塵土的蔡其矯回到坂尾,猶如凱旋的士兵,抖了抖身上的塵土,那是一身的清爽!上山砍柴,不僅可以穿衣穿鞋,甚至有了一些詩意。永安有座名山,叫并櫚山亦稱桃源山,明時鄧茂七舉行農民起義,攻打南平失敗后,其侄鄧伯孫帶部后退居此山,安營扎寨,如今寨門與古井依存;徐霞客也曾來此游歷,稱此山上的一線天,為天下之最。并櫚山山林茂密,且有不少南國名貴樹種,因而,“文化大革命”也絕對不會忘記革這座山的命,該砸的砸了,該燒的也燒了,山民可以任意進山砍伐,絕無人過問。蔡其矯有幾次上到這座山上砍柴,砍下的樹木,也不用從高山上背下,集中到路口書有“桃源洞口”的百丈崖頂,然后,一一從崖頂向崖下推去,那在百丈高處飄落的樹木,那崖底傳來轟然的回響,極是壯觀。蔡其矯和他的同伴們便挾著柴刀,輕松下山,待到山腳,招來手扶拖拉機,裝上木柴,突突突絕塵而去。山里多云多雨,上山或下山砍柴的蔡其矯們,若是遇上風雨,便在百丈崖底歇息,任風雨多猛多急,百丈崖下的蔡其矯們點雨不著滴水不沾,一任風雨飄搖,自在如神仙。
后來的蔡其矯說,在永安的頭兩三年間,是他生命中的黑色隧道,一生中最絕望的時候,覺得他的余生將在此度過,不可能再回到城里,只能是永遠的山民了,心情悲觀至極灰暗至極!
但蔡其矯還是頑強地在心底尋找希望:
這晚上多么凄涼——
要是沒有火車站就在對岸
轟鳴中到達一列貨車
那車頭噴出一道道白煙
在烏云籠罩下翻滾飛揚;
要是沒有上灘的船
正在深岸底下經過
那竹篙碰擊礁石的尖銳音響
使鐵般的暗夜起了震動;
要是沒有工廠的燈光
參差出現在迷茫的遠方
它跳蕩在黑暗包圍中
給無眠的人以飄忽的希望。
《冬夜》
紅色腳踏車
蔡其矯于1972年底在永安被宣布解放。
這一轉機對蔡其矯來說非同小可,覺得一身輕松,行走自如,站在紅磚瓦屋前,抬頭望望遠山,真是青翠耀眼,低頭看看燕江,更是碧水芳洲。這樣一種心情,好久不曾有過,這樣一種心情,持續了好一陣子,接著,蔡其矯的工資袋,一夜之間鼓起來了,停發幾年的工資,統統補給了他,加起來,5000多塊錢呀,這在七十年代初是一個天文數字!蔡其矯在一夜之間成了一個富翁。蔡其矯雖然是見過也用過大錢的人,但他個人從不積蓄,幾年來工資的扣發,等于為蔡其矯做了積蓄,現在一下子面對這么多錢,開始真的不知道怎么辦。那時有不少的老干部,在補發工資之后,首先是感謝黨,將那筆補發的工資又如數上繳了黨費,可蔡其矯自從1964年被判入獄之后,便沒有了黨籍,扣發的工資也就不可能作為黨費了。那么,蔡其矯首先就是扔掉那8分錢一包的經濟香煙,他要買好香煙,請請同屋的難友,還要請請那些個知青,外地的知青和本地的知青,他們經常來看他,來談論詩歌,那時,他們也是饑渴,知識的饑渴和生活的饑渴,蔡其矯只能在口頭上給一些關懷和安慰,現在有錢了,得把他們請來,這一請,便來了一屋子的年輕人。蔡其矯親自到永安城里去采購,豬肉是買不到的,那要肉票,他便買了一大堆的罐頭和面條,回到屋里,又親自下廚,鍋太小,便用臉盆,但就在這時,蔡其矯的思維出現了一個慣性的盲區,將臉盆端起的蔡其矯,竟順勢就將面條倒進了陰溝,就像潑去一盆用過的臟水,當蔡其矯將空空的臉盆端進屋里,請年輕的朋友吃面條時,連他自己也傻眼了,臉盆空空如也,陰溝正冒著熱氣,頓時,屋子里爆發出一陣轟然的笑聲,那笑聲,險些就將小平房的屋頂掀掉!
恰在這時,蔡其矯的老三兒子蔡三強來到永安探望他的父親。“文革”中,蔡其矯的一家散落四方,大兒子蔡阿端在蘭州,二兒子蔡漢城在武漢,三兒子蔡三強上山下鄉插隊到了山西右玉,女兒蔡軍在延安,妻子徐競辭下放到湖北咸陽的五七干校。兒子從下鄉的地方回到北京,再到湖北探望母親,之后,從湖北乘車乘船,一路尋問,到了永安。蔡其矯見到兒子,自是高興,走時,將他補發的工資,全部給了兒子,讓他帶回北京,以作家用。蔡三強在遙遠的永安山區,感受到了父親的溫暖,蔡其矯將錢全部換成十元的大票,但還是很厚,兒子雖然已經成人但為防萬一,蔡其矯親手縫制了一個布袋,將錢放在布袋里,再將布袋縫到內衣上,兒子蔡三強就這樣將父親的愛、將父親對家庭的責任,帶回了北京。蔡其矯說,“文革”之后,他北京的家最先添置的電冰箱和電視機,都是用了這筆錢。
改正后的蔡其矯,雖然沒有進城調回福州,但他的處境與之前可不一樣,尤其是他的心境。雖然仍在原地,但身份已經改變,成了下放干部,那時,雖然下放干部也是接受勞動改造,但自由度要大,比如年齡大的可以得到些許的照顧,說話不一定要低聲細語,冷眼也會少一些。改正后的蔡其矯,“工作”隨之也有了變動,他不必下農田干農活,也不必挑糞桶上山,場領導看他有一定的社交能力,便調他到伙房,進城采購和管理食堂,蔡其矯很樂意干這種活,天天不辭辛苦進城采購,自己拉板車,拉大米,組織人員上山砍柴,在盡可能的情況下,改善職工們的生活,這活雖然也讓蔡其矯每天一身汗,但心情與感受和以前大不一樣,可以高聲說話,可以爽朗大笑,見到侵害國家與集體利益的事情,不必像以前忍在心頭,可以疾惡如仇了!一次,有個蔬菜小隊長的老婆,跑到食堂抱走一捆木柴,恰好被蔡其矯碰上,蔡其矯早就知道,此人愛占公家的便宜,便厲聲叫她放下,但她根本不聽,仗著老公的勢力,不把蔡其矯放在眼里,蔡其矯也不肯放過,一路緊追不舍,喊叫聲將那小隊長驚動,見是蔡其矯追趕他的老婆,從屋里沖了上來,不由分說,當胸揪住蔡其矯的衣領,正欲動作,他哪里知道,蔡其矯此刻的憤怒和力量?小隊長的拳頭還未舉起,蔡其矯如鐵錘般的大拳,已經結結實實落在了小隊長的頭上,頓時,眼冒金星,額頭上頓時便長出一個大包。蔡其矯雖然年過五十,但他的體質好,尤其是有近十年的勞動改造,鍛煉得手勁可大,一拳下去真能砸出一個坑!蔬菜小隊體形瘦小,哪里是蔡其矯的對手,一拳便被打懵,灰溜溜地逃進了屋里。這時,場院里的職工和下放干部已經站了一院子,平時此公人緣就不好,這回又是偷公家的財物被逮住,更是理虧,所以,見到蔡其矯拳打小隊長,竟未有上去勸架者,一個個開心地大笑。而這一記重拳,簡直是出了蔡其矯自到永安以來的惡氣,回到屋里,真是揚眉吐氣,同屋的陳中夸他這一拳打得好,朱老先生則是豎起大拇指,夸道:“老蔡啊,這真是你最好的一首詩啊!”
蔡其矯自從當上了果林場的“供給官”后,真是愛上了這門工作,抽空請了個假,回了一趟福州,將寄放在魏椿家的那輛腳踏車托運到了永安。這是一輛英國產的力士牌腳踏車,1951年,蔡其矯作為共和國的情報官到香港建立站點時購下的,那時,蔡其矯得到父親一筆資助款項,見這腳踏車漂亮,而國內購車又很困難,于是,一次性就買下了10輛,打算著回到北京分送給他的蔡氏兄弟姐妹們。別以為托運進口這10輛腳踏車有什么困難,蔡其矯在香港付過款,給了一個地址,簽下名,待他回到北京,10輛腳踏車已經送到他的家門口。蔡其矯說,誰都愛這種款的腳踏車,三角架是紅色的,鋼材好,車身輕便,跑起來飛快,當時蔡其矯只留下一輛,二十幾年來一直跟隨著他,從北京到湖北到福州再到永安,當蔡其矯騎著他的紅色“坐騎”出現在永安的街頭時,不亞于今天的永安街頭駛出了一輛紅色的“寶馬”跑車,驚動一時。一些平時與蔡其矯有交往的年輕人,為他的朋友有這樣的一輛腳踏車感到自豪,過去他們找蔡其矯玩,還得打聽他的行蹤,現在好了,只要那輛紅色的“力士”在永安的街頭出現,年輕的朋友們便知道,蔡其矯老師來了,找他玩去,不會騎車的去學騎車,會騎車的去過過癮,要是蔡老師沒有時間,摸摸那車,和騎著車的蔡其矯走上一段,也是很風光的事情。蔡其矯就用他的這輛腳踏車,為果林場采購,再將采購之物架在他的車上,從燕江沿岸的沙土路上,一路揚塵,飛馳而去。
自從蔡其矯拳打蔬菜小隊長之后,消息很快從果林場傳出,知青們聞訊,無不拍手稱快,尤其是熟悉蔡其矯的知青,覺得特別的開心,特別的長臉。那次,當蔡其矯的紅色腳踏車在永安城里剛一停下,便有知青上來詢問,之后,傳來傳去,快到午間的時候,竟來了一大幫相識與不相識的知青,蔡其矯儼然成了他們中的一位英雄,那天,還有人提議,應該找個地方好好慶賀一下,而選中的地點叫紫云洞,一處離市區幾十里地的風景點。蔡其矯是一個熱愛大自然的人,只要沒有去過的地方,都有相當的興趣,尤其是前些年,沒有行動的自由,山水只能在想象之中,現在面對這些年輕人的提議,蔡其矯第一個響應,于是,在一個冬日的星期天,蔡其矯和結伴的8個知青,興沖沖地上路了。他們是喜愛寫詩的林茂春、喜歡畫畫的吳啟華、打架打出了名的張約翰、文學女青年林淑偉以及知青點的上海知青吳克芬、福州知青盧玲玲等,幾個人一大早坐了公交汽車來到山下,然后便一路登攀。
這次出游,留給詩人的印象并不是很好,蔡其矯后來在給一位友人寫信說:“紫云洞徒有其名,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上去了,雖然寫了一首《紫云洞之歌》,卻不太愛那個地方……山頂無樹,光禿禿的。山半有樹,但無水,風光單調……”蔡其矯說的那首詩,是因為他們上山前曾經有約,每人必須寫一首詩,然后結集成冊,這事后來由林茂春落實,油印出版了他們出游的詩集《青山頌》。但這次上山,蔡其矯卻是得到另一個收獲,在山下一座單獨的小房子里,探望了他的老朋友、話劇《龍江頌》作者、省文化廳戲研所的陳貽亮。陳貽亮當時攜帶他的妻子和女兒在此安家落戶,接受勞動改造,見到蔡其矯分外高興,他的女兒陳容容剛剛初中畢業,也隨父母來到山里,蔡其矯見到的陳容容,穿著紅色的衣裳,遠遠地望著父親的朋友,眼神里充滿著憂郁。那天離開時,陳貽亮將蔡其矯送到村前的一座小橋邊,指著一棵老梅樹說,老蔡,春暖花開時,請你再來。蔡其矯回到果林場,經常想起他們一家三口居住地的情景,老梅樹與憂郁的眼神,那么僻遠的深山,人跡罕至,多么孤獨和凄涼?于是,在一個深夜,蔡其矯出于對友人的同情與思念,寫下了《深山雪里梅》:
縱被委棄也全不讓,
依然開在百花頭上。
管它飄零身世,
一副淡漠心腸,
臨溪照影,
飄落飛空,
風自狂暴反添態,
寒冷入凍更助香。
最可憐,
尤在斷橋煙雨中,
歲末日暮,
寂寞誰與共;
但見云黯淡,
月朦朧,
流水聲嗚咽,
知它受了多少凄涼?!
這首詩后來在友人中傳開,有人提出質疑,說蔡其矯你平時那么樂觀,怎么會寫出這等凄涼的詩?蔡其矯也試著改過,并將改過的詩稿再寄給陳貽亮,陳貽亮回信說,還是原先的好,蔡其矯這才又恢復了詩的原貌。其實,這首詩是寫給陳貽亮一家的,何嘗又不是自身的寫照?表面上樂觀的蔡其矯,面對那個時代的現實,居于山中的內心,孤獨而凄涼。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蔡其矯不喝酒,能夠為蔡其矯排憂的,只有詩,于是,他又開始寫詩,表示他自己的立場和對社會不公的批判,詩是不能發表的,就將它謄清在本子上:
當人猛增
而豬陡減
你滿臉紅光
下巴疊成三層,
想撈些油水的
都向你羅拜。
即使是混毛的
淺膘的
灰色的
提著一塊走過街上
也引來無數羨慕;
就在這
缺乏上面
私心上面
短視上面
建造你渺小狂妄的權威。
《屠夫》
蔡其矯說,那個年代,物質特別的貧乏,想要買到一塊好一點的肉,不僅要有肉票,還得去討好屠夫,而屠夫,就成了人們巴結與崇拜的對象,成了小城最有權威的人物,這首詩就是針對這種現象而發的。
山水之間
蔡其矯到永安后的第三年,故鄉的詩人曾閱和他取得了聯系,彼此都很高興。1973年底,曾閱打算到永安去探望他,并在那兒過新年,蔡其矯回信說,你來吧,我歡迎,你決定在我這里過個新年吧!沒有什么新鮮東西請你,罐頭總是有的。為了讓曾閱下了火車能順利找到他,蔡其矯交代得很具體,并且畫了一張地圖寄去。曾閱按圖索驥,果然順利地找到了蔡其矯的住處,只是人不在,房間的門卻是開著的,曾閱走進屋內,第一眼看到的是蔡其矯寫的毛筆書法,八開大小的紙張,每頁有二三十個字,一筆一畫,非常認真,毫不含糊,字體清新挺秀,蔡其矯將一頁一頁的字裝訂成冊,隨意地放在床頭的皮箱上。
曾閱就在屋里等著蔡其矯歸來,見了面,非常高興,晚上,也就住在這個屋里,曾閱給他們講晉江“文化大革命”的故事,很晚才入睡,第二天一早,大霧開后,蔡其矯陪了客人前往桃源洞游玩。這時,林彪事件早過,對下放干部的管教放松了很多,有的地方下放干部基本不參加勞動了,果林場在蔡其矯的帶動下,下放干部的負擔也輕松了,行動比較自由,他們上到桃源山,路上,蔡其矯指著路邊砍柴的人、割草的人對曾閱說,我也曾在這里砍柴、割草,口渴,肚子餓,就躺在山坡上閉目養神。第三天,他們上了百丈崖,臨走時,果林場的造反派來盤問,蔡其矯理也不理,領著曾閱走了,自管進山。就在快要接近百丈崖的地方,過溪的石橋被紅衛兵破四舊時砸斷了,為了到達目的地,他們只得繞過一座大山,又在山上過了一夜,曾閱自是滿足了。在他住在永安的那幾天,蔡其矯進城采購,他就在那間小平房里,看蔡其矯裝訂成冊的詩,其中就有后來出版的《雙虹》。蔡其矯對待自己未發表和出版的詩如同愛子,總是打扮得清秀漂亮,他用人民美術出版社500格的稿紙抄正,裝訂成冊,并且加有自己題寫的封面。曾閱說,他同時還讀到過蔡其矯作為自我訓練用的現代詩翻譯唐詩的“秘本”,每首詩,都有兩種詩體的對照,“本子很精致,紙質也好,文字寫得很秀氣。”
其實,1973年底的蔡其矯,又在開始大量地寫詩了。他寫自然景觀,寫永安的山水,《桐花》《候鳥》《落日》《烏桕樹》《地下瀑布》等等,都是他平日所見,平日所思,雖然那時還處于文化荒蕪的年代,但蔡其矯在除卻了政治帽子之后,精神顯得相當放松,常常沉湎和流連于山水之間。一次,他還隨知青們做了一次木排的漂流歷險,那圓木做成的木排,那激流,那險灘,50多歲的蔡其矯,像一個頑童坐在木排上,感受人與大自然搏斗的歡樂。在晚霞中,木排停靠在巨大的懸崖下,蔡其矯和年輕人一道,跳下木排,架灶晚炊;當夜雨襲來的時候,他們就拾來竹枝草葉,搭起避風遮雨的草棚;草棚昏黃的燈光下,蔡其矯和年輕的朋友憧憬著未來……長詩《木排上》,蔡其矯描述灘頭風浪,描述領袖船長,描述他們的歡樂也描述他們的迷惘,盡管蔡其矯在詩的最后說:“我也唱這風雨的歌,跟你們走未來的路。”但實際上,在當時,未來的路猶如迷茫的江霧,看不清前方。
處于那個特殊年代,蔡其矯的山水詩,已經不僅僅是清秀與雋永了,它有不解的迷惑,有沉重的嘆息:
啊!石頭如果有語言,我求你
告訴我 這最悲慘的歷史,
古老的洞穴呀 給我指出
那扇通往真實的門!
人對我說,那巨大的石棺
原是王妃的靈柩 因為生前貪心太大
為人神所共怒 死后被劈成兩截
遺棄在這深淵。
玉華洞呀,告訴我
那傳說中的王
是不是為無上權威弄得昏聵
相信自己的金口能創造一切
醉心于無聲的秩序
使歌喉凍結 筆端凝止?
告訴我一切被掩蓋的事實:
那個孔雀炫麗的妃子
為什么要剽竊玫瑰
每天變換服飾 向一切使節送媚而對臣民白眼?
覆蓋悲哀的溝壑呀
把你最深的痛苦告訴我
因為你是正直的,你不避權勢
煙熏火燎的巖石呀!
這是蔡其矯《玉華洞》的節選,長詩作于1975年。那次,他與他的外甥危長勝等4人,步行從永安前往鄰縣將樂的玉華洞游玩,山區冬日的天氣很冷,而一路又都在議論“紅都女皇”的事情,心靈的寒冷更甚。那時,玉華洞還不是很有名氣,游人稀少,蔡其矯等人請了當地的農民來當導游,他們打著火把,冒著寒冷的濕氣進入洞穴。蔡其矯的思緒隨著昏黃的火光在漆黑的洞穴中游動,那個傳說中的石棺與王妃,一下子點燃了他的靈感,在漆黑的洞穴中走呀走,傳說和現實反復交疊出現,不知道走了多久,當他回到地面的時候,他為洞穴的神秘而震撼,也為自己大膽的聯想而震驚,真是少有的激情,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回到永安,于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玉華洞》出現了。他對玉華洞的自然景觀進行描寫,石的漁網、石的袈裟、琥珀的天空、僵化的瀑布、凝止的雪崩、冰凍的湖、干枯的船等等,但詩人的筆觸沒有停留在自然景觀上,他在自然景觀的描寫上,處處有著隱喻和暗示,這種隱喻和暗示,有歷史也有現實,也就是在自然之上有著超自然的力量。但是,詩人又沒有將超自然的觀念直接訴諸世人,始終站在山水之中,不愿破壞他的詩情,清醒地堅持著詩的本質,堅持著山水詩的立場,構成了極大的象征意義。洪子城、劉登翰在他們的《中國當代新詩史》說:“長詩《玉華洞》借自然景物的慨嘆,從洞中那不閃射的陽光,不發出雷聲的閃電,僵化的瀑布和死寂的山巒,延伸為對社會歷史的思索。作者把握的是自然對于歷史和現實的暗示。他清醒的認識,使他概括地表達了那個時代的不幸和一代人的憂思。”
如今,長詩《玉華洞》成了玉華洞導游的解說詞,雕刻在巖壁上,可是,游客們卻問:他們為什么沒有看到詩中的情景?沒有詩人的聯想與感受?
以歷史的眼光審視,1975、1976年的中國大地,處于暗流涌動之中,經過整頓之后的中國,開始裂開冰凍的大地,新的生命和新的思潮便在暗流涌動中產生,而詩歌則是這種新生命與新思潮的先聲。蔡其矯當時雖然囚于偏僻的山隅,處于邊緣地帶,但他的生命無論在何處,都與大眾的情緒和感情息息相通。同時,在1973年至1975年之間,他因父親蔡鐘泗去世等原因,曾先后幾次回到北京,多次和從新疆回到北京的艾青見面,也和后來在中國社會生活中產生巨大影響的“今天派”詩人們見面,他感受到了那種暗流的奔涌,感受到暗流中新的生命與思潮的孕育與誕生,而當這一切和他的人生經驗與民間情節撞擊在一起的時候,蔡其矯的詩情如潮,大量的詩作噴涌而出,不僅數量多,而且犀利和深刻,甚至可能是后來思想解放運動的先聲:
我祈求炎夏有風,冬日少雨;
我祈求花開有紅有紫;
我祈求愛情不受譏笑
跌倒有人扶持
我祈求同情心
當人悲傷——
至少給予安慰
而不是冷眼豎眉;
我祈求知識有如泉源
每一天都涌流不息
而不是這也禁止,那也禁止;我祈求歌聲發自各人胸中
沒有誰要制造模式
為所有的音調規定高低;
我祈求
總有一天,再沒有人
像我作這樣的祈求!
《祈求》
是的,詩人的祈求果真實現了,現在沒有任何人為此而祈求,但在當時,在那個噤若寒蟬文化專制的年代,一切都被禁止,一切都成罪惡,愛情、自由、同情心、知識、歌聲以至大自然的花紅柳綠春風秋雨等等,都必須以祈求來實現。祈求,本來意味著有所奢望,但詩中所祈求的卻是那么的普普通通,為了花開花落平常之事的祈求,反襯的是社會的反常和荒謬。實際上,詩人是以祈求之聲,對那個社會與年代進行控訴和抗爭。蔡其矯在1975年就觸及這一看似普通實則極為敏感和深刻的問題,能說不是思想解放運動的先聲?
《祈求》后來成了蔡其矯與詩壇相隔二十余年后發表的第一首詩,也是粉碎“四人幫”之后詩人發表的第一首。1979年,蔡其矯在廣州參加一個文學活動,《作品》編輯部向詩人約稿,那時,蔡其矯身上未發表的詩以百計,但蔡其矯選擇了《祈求》,從這一點上也可以看出,它與思想解放運動的關系。所謂思想解放,也就是撥亂反正,將“四人幫”顛倒了是非、觀念及其一切再顛倒過來,回到正常的位置上,《祈求》正是呼喚正常生活與感情的復歸。這首詩在當年完成后,很快就被傳抄出去了,先是在永安的青年中,后來在福建的青年中廣為流傳,正式發表后,在中國的青年中,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蔡其矯在將《祈求》收到他的詩集《生活的歌》時,曾說:“在那個年代,一切都不正常,為此我寫《祈求》。”洪子城則說:“這首詩,有著強烈的政治意識和社會感,其出發點,則是一種渴望人的心靈自由、個性得到解放、發展的人道主義。”蔡其矯說的是對不正常現象的“批判”,而洪子城說的是對正常現象的追求,這個大的主題,實際上不僅是體現在這首詩中,而是體現在蔡其矯寫詩與為人的全過程,他對物質生活的看輕與對精神生活的看重,他對世俗約束的看輕而對愛情追求的看重,他對高位與官職的看輕與對底層與平民生活的看重,他對銷蝕個性的虛以周旋的看輕而對揮灑個性自由做人的看重等等,都是基于“心靈自由”“個性解放”“人道主義”。我甚至想,如果蔡其矯百年之后允許有墓志銘的話,他的墓志銘應該刻上《祈求》。
《也許》與《思念》
1973年的夏天,有了相對自由的蔡其矯,回了一趟故鄉晉江園坂,之后,到了廈門,探望鼓浪嶼上的一位朋友黃碧沛,這是蔡其矯自“文革”前1964年闊別廈門之后第一次回到鼓浪嶼。鼓浪嶼,與它的名字一樣,這里的一切是多么的浪漫又是多么的親切,那曲巷那寧靜,都是鼓浪嶼特有的風情,還有那鄉音,柔柔的鄉音,尤其是從女子口中發出的鄉音,令蔡其矯陶醉。夜晚來臨,蔡其矯就住在黃碧沛的家中,隔壁是黃家小女閩南話的低音細語,蔡其矯聽著,如欣賞世間最美妙的音樂:
啊!家鄉的聲音,是最親切的聲音,
家鄉少女的絮語,是最動人的美聲。
這首15行的《聲音》,詩人情動于衷,就寫于黃碧沛的家中。就在這里,蔡其矯第一次聽到了舒婷的名字,不過那時她不叫舒婷而叫龔佩瑜,一個從上杭縣插隊回到鼓浪嶼的知青,一個工廠的臨時工,寫得一手好文章,一手好詩,據說,她的詩在下鄉的時候,就在知青中間傳抄。蔡其矯一聽,大為吃驚,大感興趣,說,年輕人正是寫詩的季節,現在到處一片文化沙漠,有人寫詩,是生活的希望。當時,蔡其矯就希望讀到那些傳抄的詩,但朋友的手上一時沒有,就這樣,蔡其矯得到一個印象,回到了永安。
在蔡其矯的生活中,可以無酒,可以無煙,甚至可以無食,但是,不可以無詩無女人。無論環境多么惡劣,生活多么艱苦,只要有了女人,生活便會變得歡樂,變得生意炯然,青春便會重現,生命便有了意義。顯然,這里有世俗的成分,但它更多的意味是超世俗的,常常由外在的形體上升到精神之美。
在永安,最先進入蔡其矯視野的女性,當為坂尾村莊盡頭的女知青,包括男知青在內,他們從很遠的地方來,上海、浙江、福州、三明,他們來到這里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知青們的年齡都很小,也很瘦弱,瘦小到站在山坡上,風吹來,像是一片飄動的綠葉。坂尾沒有專門為外地知青蓋房子,他們就分散在各家居住,天天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但是,知青們卻不喜歡這種分散的居住,他們很羨慕果林場,有瓦房,有電燈,有明亮一些的玻璃窗,幾個人住一間,晚上可以說很久的話,于是,村里的知青們隨著社員出工勞動的路上,總是在遠處觀望那三排紅色的小平房,有時,路過這里,就悄悄地探探頭,先是男知青,繼而是女知青。蔡其矯的那間平房,就在路的邊上,而他的床位又是靠在窗前,于是,蔡其矯就對探頭的知青們微笑,蔡其矯的這種笑太有感染力了,就是苦難,也遮蓋不住他的魅力,他的笑讓知青們都記住了,尤其是女知青。
于是,知青們開始打聽,那個一頭卷發的人、那個笑得很有魅力的人是誰?那個第二排平房第一間靠近窗口的人是誰?往往是男知青在打探,女知青在旁聽,很快,蔡其矯的形象便在知青中間編織開了:有問題的詩人、有海外關系的華僑、亂搞男女關系的男人……于是,有人還沒有靠近就開始遠離,但也有人在悄悄地關注。
盧玲玲,就是其中的一個。
再過路邊小平房時,有的知青便將頭側到了別處,有的人不再停留,而盧玲玲卻放慢了腳步,同伴們先走,她就落到后頭,落在后頭的盧玲玲,如果見到蔡其矯,便會笑一笑,如果蔡其矯不在窗前,她會停下腳步,好奇地向屋內張望,往往在蔡其矯的竹床上或鐵箱上,盧玲玲可以看到主人留下的毛筆字或詩稿之類的東西,有一次竟試探著去看,而有一次,蔡其矯正在屋內,停下腳步的盧玲玲,被蔡其矯叫住了,她也便勇敢地走進了小平房,他們好像已經認識了很久,蔡其矯讓座位,盧玲玲也真就坐下了,蔡其矯問她的名字問她從哪里來?盧玲玲就告訴蔡其矯,她和他一樣,來自福州,只是你是干部我是學生,蔡其矯就說,這樣他們也稱得上是同鄉了,不過,蔡其矯說,他可不會講福州話,盡管他在福州生活了十幾年,盧玲玲就問,你聽得懂么,蔡其矯搖頭,連聽也聽不懂,盧玲玲聽到后笑了,說,其實,福州話是不好聽的,以后呀,我有了孩子,不讓他說福州話,一時,蔡其矯哈哈大笑,盧玲玲才感到自己的失言。
此后,他們便有了交往,而真的成為朋友則是在蔡其矯平反改正之后。有了行動自由的蔡其矯,有時會約上盧玲玲,坐在紅色腳踏車的后面,跑遍永安山城,從北塔到南塔,從桃源洞到燕江畔,玩得很開心,說得就更多,熟悉之后,蔡其矯便從這位白白靜靜的女孩身上,感受到一種孤寂與隱痛。盧玲玲說,其實,她只上過高中一年級,可她上的中學是一流的中學,福州一中,她的愿望是上大學,當詩人,可是現在,使她的理想變成了泡影,她是多么希望上大學啊,盧玲玲問蔡其矯,你是不是上過大學?蔡其矯告訴了她自己的經歷,盧玲玲將自己與蔡其矯做了比較,她發現,那時你們是為理想而戰斗,而現在,他們已沒有理想,難道當一輩子的農民就是理想?盧玲玲在茫然中流出了眼淚,蔡其矯就在這一刻,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與處境,立即同情起了眼前這位白靜的姑娘,他鼓勵她可以自學,他答應給她找書,盧玲玲就說,她曾經看到他的床上有本《紅樓夢》,能不能借給她看?蔡其矯一笑,當然可以嘍,盧玲玲這才笑了,跳下蔡其矯紅色腳踏車,得到書后的盧玲玲,一溜煙似的跑回了村里的知青點。
就這樣,相同的愛好,相憐的命運,將他們連到了一起,但是周圍的眼睛,又讓他們的相連變得十分的謹慎戒備,不敢大聲地講話,也不敢大聲地笑,小心翼翼地望著對方,好像有什么東西橫在他們的中間,但是,當盧玲玲一走,蔡其矯又像有好多的話要說,他會在夢中想念著她,有一回,竟然喊出了她的名字,同屋的朱維干老教授第二天就問他,昨晚是不是做夢了?你夢中呼喊的那個名字,是不是村里的那個女知青?蔡其矯只得如實相告,可是走到一起,總又似乎無言。朱老先生就開起了蔡其矯的玩笑,你是不是愛上她了?蔡其矯在心里回答:“也許。”
在生活的艱險道路上
我們有如太空中兩顆星
沿著各自的軌跡運行
卻也迎面相逢幾回,無言握別幾回。
沒有人知道我們今后的命運如何
沒有人知道我們是否會互相發現
時間的積雪,并沒有凍壞
新生命的嫩芽,
綠色的夢,在每一個生冷的地方
都喚起青春。
在我們腳下,也許藏有長流的泉水,
在我們心中,也許點亮不朽的燈,
眾樹都未曾感到
眾鳥也茫無所知。
在生活中,我永遠和你隔離,
在靈魂里,我時時喊著你的名字。
蔡其矯在一次默默的對語中,將這首命名為《也許》的詩,題寫在盧玲玲的筆記本上。當她讀到最后兩行的時候,已是淚流滿臉了。盧玲玲說,她也一樣,她總是夢見他,可夢中與現實一樣,她無法靠近他,他們總是隔得很遠很遠,難道,不可以走近一點嗎?
蔡其矯不能回答她,他知道,需要保護她,如果她真有一點什么,就永遠也別指望回城,永遠也別指望“上調”了。也就在不久后的一個早晨,盧玲玲等在了蔡其矯的窗前,她小聲地告訴他,她要走了,她被允許回城,蔡其矯好高興,可盧玲玲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這天上午,天陰低沉,蔡其矯請了假,陪盧玲玲進城,坐在蔡其矯紅色腳踏車的后面,依然默默無語,待他們沿江從北到南,走出了那一長段的土路后,城南的磚塔遙遙可見,盧玲玲說,蔡老師,上南塔吧!
蔡其矯答應了盧玲玲的要求,他將紅色腳踏車騎到了山腳下,若是以前,也就在山腳下坐坐,可這回她堅持上到塔下,蔡其矯有些畏難,沒有路,古塔就在一大片的茅草叢中!前幾年破四舊,建于明朝的古塔作為永安的四舊之首,險些被工兵炸毀,但保下來的古塔,便被封閉起來,游人不能接近,時間一久,茅草叢生,堵塞了進塔的道路。眼前的盧玲玲卻用哀憐的眼神看著他,蔡其矯只得在路邊的雜貨店買了一把砍刀,一路走去,一路用砍刀現劈出一條路,讓盧玲玲通過。
就這樣,他們到了塔下,已是中午,遠處飄來蒙蒙細雨,周圍沒有一個人影,他們的到來,驚飛了一些烏鴉,有條很長的花蛇也悄悄地從他們身邊游走,要在平時,盧玲玲準會失魂落魄,驚叫不已,而此時,她似乎比蔡其矯還要鎮靜,她只是讓了一下,一把抱住了蔡其矯,順勢在塔門前的臺階上坐下。
沒有風,沒有光,塔下沒有雨滴,他們也沒有說話,這種與女友在一起沒有話說的情景,對蔡其矯而言也是少有的,也許,不是沒有話說,而是要說的太多,彼此都不知道從哪里說起,彼此都不知道該不該說一些什么,就這樣坐了很久,兩個有些涼意的身體,才在突然之間抱在了一起,盧玲玲說,蔡老師,我們交往了這么久,現在要走了,你吻我吧,你怎么樣都可以……但這一回,蔡其矯只是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在他們將要下山的時候,盧玲玲拿出了她隨身帶來的筆記本,蔡其矯再次題寫了一首詩:
我對你的思念充滿春意
前面是
波紋鮮明的流水
背后
展開一片綠色的原野
寂靜的云影下面
你的微笑有如鳥群翩飛。
我對你的思念從不靜止
有如月之升起
掠過一層層的樹枝——
你從我的心靈走出
沿著一層層的記憶
以煥發的容光照亮周圍。
我對你的思念重返真實
在有塔的山上
細雨蒙蒙中的緘默
為傾身而永久等待
既無言
也未曾示意。
這兩首題于那普普通通筆記本上的詩,五年之后,在青年男女中廣為傳誦,不知那時的盧玲玲是不是知道那就是當時蔡其矯題寫在她筆記本上的詩句?
同情的淚
林翠英,蔡其矯在永安生活中的另一女知青,只不過,她不是外地來插隊的知青,而是本地人,她和永安一批熱愛文學與詩歌的年輕人一道,結識了蔡其矯。林翠英留給蔡其矯的印象是活潑可愛,沒有拘謹,與盧玲玲那種欲說還休完全兩回事,說話嘰嘰喳喳,快人快語,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頑皮時會像個男孩,登山也好上樹也好,總是沖在前頭,不甘落后。在坂尾果林場通往城關的路上,有一大片峭壁懸崖,每次路過這兒,蔡其矯都要抬頭向崖上望望,花開花落,枯葉飄零,又是一年的時光!那一次(1975年),暮春4月,林翠英來到小平房看望蔡其矯,落霞將至,欲回城關,蔡其矯執意相送,當他們走到峭壁之下,蔡其矯又抬頭望望,這一望,便為懸崖上的美景而驚叫,晚霞中,一大叢一大叢的百合花,盛開在懸崖上,百合是雪白的,晚霞是血紅的,懸崖是深褐的,樹叢是淡綠的,還有飛泉與青苔,組合起來,猶如一幅油畫!蔡其矯的驚艷引起林翠英的好奇,不等蔡其矯反應過來,林翠英已從一小徑向懸崖登去,蔡其矯在峭壁下望著那個在晚霞中飛快躍動的身影,很快,林翠英采下一大抱百合花,正在山崖向他招手,蔡其矯便在山下應著,忽然,半山腰上,林翠英身子一晃,滿抱的百合花瓣碎落空中,蔡其矯一聲驚呼,林翠英卻笑著下了山崖,想把那花獻給老師,可它不愿離開,蔡其矯說,對了,是它不愿意離開那危崖,因為,它的美艷便在那危崖之上。
這晚,蔡其矯在他的小平房昏黃的燈光下,寫下了《懸崖上的百合花》:
暮春百花爭妍的高潮季節
在飛泉和青苔的絕壁中間
開著一叢又一叢的百合花
當風吹動強悍的花莖
它幻化飛舞的雪
紛紛揚揚如在夢境
當雨掃過密集的花莖
它化作滿海的浪
仿佛在熱情中不得安寧
當金色的夕陽照射巖壁
它變為夏夜的繁星
沉默中訴說了多少深情
勇敢的人兒到崖頂摘下一朵
但在險路中花瓣破碎了
因為它不愿意離開那危崖上
林翠英真正進入蔡其矯的生活,是在看過她的那些下鄉筆記之后,原來這個生性活潑的女孩子,內心卻藏了那樣多的煩悶與苦惱,在她的描繪,一個惡魔般的影子隨時出現,她是多么想逃離他,可她一次又一次地在惡魔的控制與掌握之中,盡管惡魔有時在形式上似乎在保護著她,但這種保護本身就是陰謀或罪惡,她在內心蔑視這種保護,痛恨自己的無力與無奈。蔡其矯曾想知道這個惡魔式的人物是誰,但林翠英守口如瓶,也許,一旦知道,蔡其矯準會大打出手,就像痛打蔬菜小隊長,但果真如此,后果將不堪設想!于是,蔡其矯也就只能在紙上為她灑下同情的淚水:“只有在黑夜于人看不見時/為了洗凈這心頭的巨大痛苦/在枕上,向無邊的黑暗/寂靜中不斷地滴落,滴落/晶瑩的淚呀/滾燙的淚呀/如噴泉一樣不息涌流的淚呀!”
在與林翠英進入私密性的交往后,他們不再在小平房相會,蔡其矯帶著她外出,來到燕江江心洲中的一座小木屋,那是果林場的職工休息與放置工具的地方,只要不是上工的時間,沒有人會去江心的木屋,那兒,江水從木屋邊淌過,木屋的四周是茂密柑橘林,從木屋的窗口,可以看到落日和晚霞,這是他們神圣的天地。蔡其矯帶上他剛完成的詩作,為女友朗誦,林翠英會感動得落淚,同時也會以獨特的方式給以回報,林翠英的嗓門好,會唱好聽的歌,每當這時,她便會放開膽子和她優美的嗓子,唱著《四季歌》《草原之夜》《梭羅河》等等,那些歌曲在當時都是被禁止的,有的還被冠以黃色歌曲,但林翠英在這小木屋里是自由的,一點也不畏懼,像是在用她動聽的歌聲,蔑視著當下的權威。這時,小木屋的相會,成了蔡其矯與林翠英的精神盛宴,他們的激情,一次一次地在夕陽與晚霞中宣泄和燃燒。到了1976年,蔡其矯的自由度越來越大,他在永安的時間就越來越少,當他在遠離小木屋的日子里,常會情不自禁地懷念起那座山城,那間小木屋:
有冰冷的河灣過木屋
那熱切的臉向我凝注。
有如蓋的樹籠罩河上
那風的手指撥我心弦。
你是我黃昏空中的晚霞
我向你唱夕陽的詩。
而你的歌卻是繁星
閃爍在我靈魂的深處。
我的詩只是蕭蕭黃葉
以溫熱的夢嘲笑暴風雨。
你的歌卻似花的沉默
用永久的芬芳蔑視權威。
《懷念山城》
與林翠英小木屋的相會,令蔡其矯陶醉,也給蔡其矯帶來了青春的活力,林翠英總是帶來歡樂,但有時,也有憂愁和憤怒,當林翠英講到她下鄉的知青點男女知青的爭斗,為了一個進城的名額,為了一次最普通的招工,不惜相互拆臺或背后告密,蔡其矯聽了就不高興好久,他總是希望青年們能共同努力,他不喜歡相互的爭斗,那樣相互都是一種傷害。有時,林翠英講得更深一些,有的女知青為了進城為了招工,被大隊被公社的權勢者占有玷污的故事,蔡其矯在這里,就會追問,你那筆記本中的惡魔是不是就是這一類人?林翠英在涉及自己具體的事情時,總是回避,久久地沉默不語,任江水流過,任落霞飛去。
但是,在林翠英帶來的另一個不幸的消息面前,蔡其矯再也不能保持沉默。林翠英告訴他的是陳容容悲慘的故事,故事的主人蔡其矯是認識的,她的父親陳貽亮是他多年的朋友,他的女兒,就是那次進山游紫云洞時,站在遠處的微笑,那個活脫脫的生命。林翠英說,在她的父母調回福州后,就留下陳容容 一個人,而這個知青點上的人又是百般刁難她。在中國,往往是這樣的,當一件美好的東西大家都得不到它的時候,干脆就打碎它, 陳容容便成了被打碎的對象。長得漂亮的陳容容,盡管身處逆境,但心性高潔,誰也別想靠近她,別想占她的便宜,但也就得罪了一些人,一些人共同對付她的手段十分簡單,那就是編造謊言,說她和誰誰好了,誰又親眼看見過她與誰鉆進了草堆中等等,這一次,陳容容回到福州,假期未完,這里便傳開了,說她躲在福州城里墮胎,一位好心的知青寫信告訴她,陳容容終于經受不了這個打擊,沖上了迎面飛馳而來的火車……
蔡其矯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幾天后,他專門趕回了福州,殘酷的故事得到了證實:陳容容撞上飛馳的火車后,可憐的姑娘簡直被撞成了肉餅,沒有人能認出她的面目,報紙破例發了一則小消息,到處找不到女兒的陳貽亮和妻子這才匆匆趕到火葬場,生她育她的父親和母親,此時,也只能從那雙鞋上認出他們的女兒……
太悲慘了!太悲慘了!蔡其矯幾乎是面對蒼天呼喊,他沒有勇氣去安慰他的朋友,他在他的詩中,呼喚著生命:
含著淚痕
飛般向火車猛沖
你去了,
……
生命飛向無底的深淵
讓死亡做你的解放者。
……
你預期的目的似乎達到
疲于斗爭的心得以休息
不再為苦惱燃燒
艱難的行程也告結束
躲到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去做輕松的無塵的夢!
可是,你那鮮紅的血滴
卻刺穿生你育你父母的心,
同伴的心,戰士的心,
塞住咽喉的哭泣,無遮的風雨
慘白的臉,悲傷的云
戰栗的手啊,
這一切你都不再感到
可憐我們這些后死者
要長久背上你這個不幸的負擔
直到進入墳墓……
蔡其矯這首《生命》詩,長達150行,他在贊美青春與生命的同時,也對生命有了反思:以前,蔡其矯曾將自殺視為勇敢者的行為,那種不惜拋擲寶貴的生命作一次強烈的抗爭,膽怯的人是做不到的,但當陳容容沖著飛馳的火車迎面撞去,雖然是一種對現實強烈的反抗,但由于毀滅的是一位女性,青春年少的女孩,蔡其矯接受不了這種美的毀滅的現實,從此,他不再覺得自殺是一種最勇敢的反抗,他認為,這種反抗的代價太沉重,因而呼喊:“為了共同獲得光明/生命不屬于自己。”并且鼓勵生者:
讓我們把死者拋棄的生命拾取回來
放在記憶明亮的地方
永遠鼓舞生的意志
宣揚生的歡欣
讓后來者杜絕黑暗
面向光明。
《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