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江
[編者按]2005年,47歲的蔣進先生英年早逝。十余年過去,他的藝術并未因其早逝而蒙塵,反而“愈損愈精神”——因時間而愈發顯現出他獨特的風格意義與審美體驗。
蔣進先生短暫的一生,幾乎時刻都在抗爭——與命運、與藝術、與病魔,他的身軀似乎驅使著火焰般的熱情,釋放藝術的力量,也足以灼傷自身,成為一種戛然而止的宿命。
蔣進先生的藝術視野開闊,大學就讀于浙江美術學院(現中國美術學院)國畫系人物專業,留校工作后,碩士、博士攻讀書法專業,期間正值思想解放的浪潮,85美術新潮正發軔于此——蔣進先生作品中呈現出開放的格局和變革姿態,即便傳統書法作品也呈現出一種空間的自覺意識,而抽象水墨是他盤桓最久、用意最深的領域,借鑒西方和日本藝術家的創作經驗,又化為一種極具個人體驗的創作模式,這種在頑固的書法領域里所付出的艱辛,每一步都是一次冒險,蔣進先生的作品或許可以說是那個時代的一個縮影。
蔣進先生的后期作品帶有玄幻、抽象,不可捉摸的傾向,反映了他所執著的超自然的體驗——打坐、冥想時常成為他創作之前的準備。
蔣先生所作人物、花鳥,無不俊逸脫俗,蕭散簡遠。
每個人的生命終究要敗給時間,但藝術不會,蔣先生的藝術不會。
在中國美術學院即將舉辦蔣進先生遺作展之際,本刊刊發其部分遺作以及他的友人、學生的回憶文字,以為紀念。
又是清明。
桌上蔣進的作品集稿樣放了多日。那書法畫藝攜風帶雨,與窗外的春雨一樣綢繆。蔣進的自題詩《拷問靈魂》,讀來總似臨別時的絕唱:
誰說你會死
請死神讓路
無疆壽于精神之中
精神不死
死又何以近汝
大學時,我比蔣進高兩級。1981年冬,當時學生會改選,他被選為主席,我留任副主席。后來,上世紀90年代末,我任油畫系主任兼外辦主任,與他在外辦有短期交接。本世紀初年,他往歧阜女子大學任教,回校與我談過外教日本的心得。2003年,他所帶的書法畢業生的展覽頗好,我用綠城贊助學院75周年校慶的經費買下其中大部分作品,裝飾在當年綠城杭州的總部。此事也本源于蔣進對學院的愛心、對學生的誠意。雖一晃過去十四個年頭,卻依然清晰如在目前。
蔣進的為人歷來謙和儒雅。我想這與他的杭人身份相關。《論語》中說“里仁為美”,是講街坊鄉鄰的充滿仁心愛意的風習是有美的作用的。西湖湖山與杭城相伴相望,蘊養著一種惠風和暢的內美。正像杭城棲于西子湖畔一樣,杭人棲止于愛之中的溫和,這是蔣進留給我們的至深印象。我們的相處中沒有一次紅臉,甚至話語無多。常見他沿著墻根行走,仿佛始終要給人讓道一般。有時多說了幾句話,他卻臉紅。我知道,到后來雖然處身病難之中,但他的內心卻更深地回返于湖山的山水世界觀之中,并常在那里俯拾自然深處的生機與信念,感受生命的愛與美。生存在這種愛中就成了神之友,他的人格魅力即在湖山處完成。這正是我時常憶想起他的緣由。
但蔣進的自題詩《拷問靈魂》卻是高兀的,它甚至有著一種火焰般的剛烈。他仿佛提前預支了生命的能量,在此與死亡抗爭,因為他自信自己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覺悟,渴望著獲得時間來完成和實現這種覺悟。他就像跣足奔赴刑場的義者,不懼死,卻希望完成一個真正的生者的尊嚴與從容。“請死神讓路,讓生命之樹常青”,這是一個生命升華的過程。正如他的藝術一樣,愈折愈強,愈損愈神,成就藝與心互相奉獻的悼歌。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蔣進的書風畫意中有一種難能的融通與自由,雖只是開端,卻已然將余響寄托在筆墨揮灑的毫端,生如夏花,灼灼其華。
2017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