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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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靜睿

“你要不要再摸一下?”小葉問我。她已經換好手術服,栗色卷發梳成髻,等會兒再塞進帽子里。染發燙發的時候還不知道生病,染完她回到家中,我沒有注意到這件事,我沒有注意到很多事。
我摸了一下。右手從衣服下擺伸進去,握住她左邊乳房,我剛洗了手,乳頭被涼意激得站起來,像以前真正的撫摸之后。我們都有點尷尬,畢竟好一段時間沒有性生活,開始是因為不想,后來她體檢,又去做了復查,最后切片報告出來,我巧妙地躲開了整個確診流程。
“另外一邊呢?”小葉看我把手收了回去。
“那邊就不用了吧……”她點點頭,知道我下面想說什么,另一邊以后畢竟還在,不用急在這一時。就我們在病房里,她坐床上,我坐床邊,沉默像癌細胞一般擴散開來。窗外有株老槐樹,十一月底,徒留灰色枝干,在灰色霧霾里顯出輪廓,我想到以前跟小葉說過,房子邊不要種槐樹,因為槐樹里有一個鬼。
醫生來看了一眼,神態輕松,手持肯德基法風燒餅。醫生一直神態輕松,畢竟我們只是一期患者及其家屬,“沒問題,割掉就是了,真的沒問題。”好像是割一茬韭菜,但小葉的胸長不出第二茬。大學時我們首次突破棉毛衫這一層,我先握住左邊,再移到右邊,小葉不到十九歲,一切都沒有真正定型,在我手中有一種猶豫不決的形狀。后來我和它們很熟,右邊那只稍大一點,但左邊的乳暈邊有顆紅痣,開始幾年我經常含住那顆痣,后來幾年頻率降了下來,最近幾年,小葉總穿著內衣睡覺,我們沒有討論過這件事為什么發生,畢竟更多發生的事情,我們也沒有討論過。
我陪小葉下樓,看她進了手術室。場景配不上應有的心情,她自己走進去,雙手插袋,看起來很健康,我一直以為她很健康。手術前不能化妝,我給她帶了一瓶面霜,她細細涂上一層,我在邊上看她,這么近的距離,我發現她的皮膚有點變化,這也沒有什么值得感慨,時間意味著變化,在所有領域,無一例外。
我本來打算一直在手術室外等著,丈夫好像應該這么做。但兩個小時后我就下樓抽煙,只要在結束前回去就行,我想,沒有人會知道。協和醫院門口有一種喪氣的繁華,號販子們行為鬼祟,大概以前也在中關村賣盜版光盤,神色陰鷙的男人在狹隘人行道上鋪開塑料布,賣“中藥抗癌無副作用一周起效”,身體殘缺的人緩慢爬行,向每個人伸出臟污的手。在這種背景下,我覺得餓了,走到馬路對面的云南米線店,點了最貴的一份過橋米線。林夏給我打電話:“手術結束沒有?”
“還沒有,得到下午。”
“她情緒怎么樣?”
“還可以,她一直都還可以。”
米線很燙,我先吃魚片和鵪鶉蛋。林夏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你什么時候去東京?”我略加遲疑,還是回答了:“后天早上的飛機。”
“你知道吧,我有日本的五年簽證。”
“你不能去,等我回來再說。”
“不等了,我們東京說。”她掛了電話。
小葉生病的事情我們沒有往外說,解釋一切是個麻煩,也會讓這件事顯得不可回轉。我和小葉都相信這件事,壞消息沒有被說出口,就沒有真正發生,就像過去幾年,我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婚姻生活有了問題,我們連對方都沒有說過,因為談論意味著確認。
沒有人知道她今天手術,除了林夏,她不認識小葉,她是我的……情人。湯漸漸涼下來,肉片的腥味變得明確,我想另外尋找一個詞語來定義我們的關系,但沒有找到,我尋找不到詞語否認這件事,林夏是我的情人。我的妻子正在做左乳房切除手術,而唯一一個對她表達關切的人,是我的情人。
飛機上我睡了一覺,醒過來一邊看機載電視里的《老友記》,一邊又瀏覽了一遍赫賽汀的資料。
赫賽汀(注射用曲妥珠單抗),適應癥為轉移性乳腺癌:本品適用于HER2過度表達的轉移性乳腺癌;作為單一藥物治療已接受過一個或多個化療方案的轉移性乳腺癌;與紫杉醇或者多西他賽聯合用于未接受化療的轉移性乳腺癌患者。乳腺癌輔助治療:本品單藥適用于接受了手術、含蒽環類抗生素輔助化療和放療(如果適用)后的HER2過度表達乳腺癌的輔助治療……
這段話我讀過多遍.每個令人費解的詞都搜過維基百科,但組合在一起還是令人費解。總之這是小葉需要用的藥物,一年四十萬,不納入醫保,我們拿得出第一年的四十萬,但萬一還需要一年,就得借錢。我們都不想借錢,日本的赫賽汀要便宜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所以我夾到東京。我也可以去香港或者印度,但我想來東京:我還可以找人代購,有點麻煩,但并非不能實現,可我想出來幾天。從林夏是我的情人,到妻子剛做完手術我卻想出來幾天,我試圖一一否認的事情,都一一變得不可辯駁。
我住在澀谷東急酒店,林夏坐在大堂沙發上等我,她坐另外一個航班,因為我們需要從不同航站樓出發。林夏穿姜黃色風衣,深灰絲襪,平跟綁帶黑皮鞋,頭發亂蓬蓬地梳上去,像不知道哪部電影里的湯唯,她化了淡妝,口紅很艷,襯得臉色更差。我們有一個月沒見,驟然見到,我只覺她比小葉更像病人。林夏只拿了一個黑色手袋,好像她是從通州趕到東二環,我們在日壇公園里那家小王府約會,坐在露臺上,開始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后來天色暗了,露臺下有人跳廣場舞,在喇叭式音響的掩蓋下,她坐到我邊上來,我們并不敢公開有什么舉動,但她喜歡坐在我邊上。
我們斷斷續續也有好多年。最早我們都還在做記者,汶川地震時大家都去綿陽,住同一家賓館,記者們都住在那里,因為就那家還能上網。晚上十點之后,陸續有交完稿的記者在走廊里招呼飯局,湊夠四個人就去樓下吃肥腸鍋,我和林夏總是趕上最后一撥。在震區待了十幾天,每個人都面目可憎,林夏曬得漆黑,簡直看不出五官,又總穿橘紅色T恤,大概是過來的時候皮膚尚白,她垂死掙扎,在樓下雜貨店里買了一支三塊錢的口紅,顏色非常可怕,印在本就不怎么干凈的茶杯沿上。
經歷了地震初期見到的尸體、殘破和分離,我們都覺劫后余生,胃口極好,人人吃三碗飯,吃完肥腸鍋再去找小龍蝦,消夜攤綿綿排開,有小龍蝦、香辣蟹、串串香、冷啖杯和燒烤。這個城市以驚人的冷靜在恢復原狀,起碼它試圖讓我們看起來是這樣。有兩天說唐家山堰塞湖有險情,綿陽撤離了二十萬人,我們都去山上的撤離點釆訪,很多人帶上撲克牌和麻將,沒帶的就里三層外三層圍著看。第二天再去,灼灼烈日下,斗地主的人增加了兩倍,因為居委會給每家發了一副撲克。我們回到市區,各自進房間寫稿,到了半夜,我聽到林夏在走廊里扯著嗓子喊:“有沒有人打牌啊!”
于是大家打拖拉機,我和林夏一邊,開始很順,后來一直打不過十,眼睜睜看著對手打到鬼,最后一盤輸得慘烈,我們只拿了五分。只是消遣,但我們都介意起來,半個月的挫敗和憤怒,突然投射到一場牌局中。林夏扔掉牌,點了一支煙,說:“媽的,什么屁牌。”女記者都這樣,出差時故意顯得粗魯,以防別人覺得她嬌氣。
我也扔了手里的最后一個梅花八,說:“要抽下去抽,這是我房間,別抽得跟燒紙錢似的。”沒人接話,這段時間大家都聞夠了紙錢。林夏摁掉那支嬌子,說了聲“對不起”。我注意到她聲音很輕,和平時不一樣。我意外發現,我留意到了她平時是什么樣。
我們第二天都睡過頭,在門口遇到時才意識到大家都走了,我和林夏只好一起去擂鼓鎮,三百塊包了一輛長安。車和路都極破,一路地震式顛簸,那條時不時被巨石截斷的小路看起來不會有終點,氣壓越走越低,我們都清晰地聞到對方的汗味。林夏那天換了一件嶄新的藍內條紋T恤,我看到鴻星爾克的牌子,肥腸鍋邊上有一家鴻星爾克,記者們都去那里買換洗衣服。藍由色很適合林夏,我裝作第一次注意到,除開膚色,她算得上好看,哪怕現在汗水讓頭發和皮膚都顯油膩,她還是好看。
我中間接了小葉的電話,她是另外一家報社的文化版編輯,平日都上白班,這段時間也被調來編地震特刊,凌晨四點才能下班回家,醒過來先給我打電話。我們說了幾句話,她照例讓我注意安全,我則竭力讓自己的語氣平常,也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想讓林夏聽到我和小葉之間的親密。
過了一會兒,我為自己的掩飾越發不安,好像這已經意味著背叛和出軌。我對林夏說:“剛才是我老婆給我打電話。”
她點點頭:“聽出來了,家里人很擔心是吧?”“嗯,你家里人沒有每天給你打?”
“我每天晚上給爸媽打。”
這意味著她沒有結婚,大概也沒有穩定的男友。我不喜歡這個答案,我希望她結了婚,且和我一般婚姻幸福,這樣我才能顯得正常和正當:一個人在幸福的婚姻生活中,還是會對另一個人生出想法。我拿不準林夏的想法,但我確定她并沒有把我看得和別人一樣,我們都經歷過一些事情,知道很多事情的開始,都源于一點點不一樣。
擂鼓鎮里搭著連綿不斷的帳篷,另一邊有幾架直升機,往返于唐家山和擂鼓鎮之間,山上一直說堰塞湖可能潰壩。有人在空地上發盒飯,我們憑記者證一人領了一盒,站在路邊吃。菜是萵筍燒肉,混了一點泡酸菜,有一點不合理的香,吃完我們又去領了一盒,這場地震好像打開了每個人的每種欲望。相熟的一個軍隊宣傳干部也站在邊上,也正在吃第二個盒飯,今天來擂鼓鎮的記者不多,大概大家都去了江油,那邊有個鎮長最近出了名,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他突然問:“你們要不要上山?”我吃完最后一塊萵筍:“上什么山?”他指指直升機:“唐家山啊,等會兒要送水文局的人上去,裝水文商動測報設施,機上還能坐兩三個人,你們要不要去?”
為了工作我們當然應該去,但我和林夏都看了看對方。
又過了十秒,他繼續說:“……不過今晚回不來,你們看這天氣。”
烏云死死壓下來,狂風卷起砂石,林夏本來扎一個馬尾,現在頭發被吹散開來,遮住她略顯剛硬的臉。誰都可以清晰地看到,馬上會有一場暴雨,上山的每個人今晚都回不來。
我訂了一個標準間,兩張一米二單人床,我們進房間后發現沒有沙發,就一人占住一張床。我拉開窗簾,窗外是澀谷的十字路口,幾百人像軍隊一樣排列整齊,在紅燈結束后列隊過馬路。
我和林夏沒有開過房,總是我去她家。她住在通州一個不大好的小區,每天從郎家園坐930路公交車回來,下車后要穿過一條狹小巷道,沿途有蘭州拉面和成都小吃,并沒有下雨,地上卻總有泥濘,走五再米才有一家京客隆,小區只有兩棟樓,樓下有三只巨大的垃圾桶,談不上綠化。她自己在陽臺上放了幾盆花,每次去花都不一樣,她說,死了就換一批,這邊離八里橋市場近,一盆茉莉只賣二十塊錢。
我問過林夏,為什么要把房子買在這里?她說:“剛來北京就在這里租的房子,后來房東要賣,我正好夠首付,就買了。”
還是不懂她為什么買這套房子。客廳采光不好,衛生間極小,露臺幾乎比客臥還大,除了上床,我們大部分時間坐在露臺上,聊天、喝水和抽煙,看京通快速上的車流,過半個小時,我也打車上了京通快速,一次三個小時,一周后再來一次。我沒有跟小葉說這三個小時去了哪里,三個小時并不是一個需要解釋的時間。
后來我知道,雖然一直處于劇烈變動之中,但林夏不喜歡變動,她艱難地適應了一切,并不想改變,哪怕這一切很糟,很糟的房子,很糟的感情生活。我們沒有一直維持關系,中間有幾次,她和前男友和好,我們就斷了,她和前男友分手,我們又恢復。目前正處于她和前男友的分手期。事情就是這樣慢慢拖到了第七年,拖成一片我們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泥沼。
林夏去洗手間卸了妝,黃著一張臉出來。每次我們斷開又續上,中間照例隔大半年,再重見時我都知道她又變了一點,像鏡頭漸漸虛下去,五官有混沌邊界,整個畫面一點點變暗,我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她到了三十五歲。
我和二十八歲的林夏—起去唐家山,貨運直升機上沒有座位,我們都坐地上,一人靠住一紙箱雙匯火腿腸。機噪聲讓人無法交談,我們大概都松了一口氣,直升機在空中盤旋了好一陣才降落,反復掠過北川縣城,廢墟中升騰白煙,那是有人偷偷回去給家人燒紙錢。
降落后我們也沒有交談,輪流采訪水文專家、武警領導以及普通戰士,采訪中開始下雨,我們就排隊領雨衣,披上后繼續采訪。
四川省水文局專家說:“現在蓄水已超過一點六億立方米,之前每天都在增加一千萬立方米,如果來水繼續增加,危險程度就會加劇。”
一位工作人員表示,為解決大型物資難以運達的難題,目前指揮部正在試驗便于攜帶的軟體油袋和小型油罐,“一方間在天氣惡化時可以官兵人力背負上去,另一方面也可以低空空投給施工人員。”
武警水電部隊政委介紹,為解決供給問題,大型直升機米-26昨日已用吊裝大集裝箱的方式運輸了大量食品,“米-26今天 (29日)—共吊了一個集裝箱的食物和三個大型油罐,現在上面的油料可以維持兩天,食品也沒有問題。”
我把這些一字一句寫到筆記本上,她記下的應該也差不多,我們大概都希望采訪能一直持續下去,熬過這個必然帶來混亂的夜晚。唐家山上沒有一棵樹,我們各自躲在一塊巨石后面和編輯打電話,試圖逃避命運和欲望的召喚。但雨終于大到我們只能躲進帳篷,軍隊給記者專門留了一個帳篷,今天只有我們兩個記者,政委咬著火腿腸說:“將就一下,特殊時期,大家不分男女,都是同志。”
同志們沒有在那個晚上做愛,這很難操作,防潮睡袋里只能裝下一個人,如果離開睡袋,外面很冷,何況震動聲和其他音效難以控制。我們把這些問題都周密思考過一遍,最后選擇了通宵聊天,黑暗和雨聲蓋住了這件事的倫理與道德,只余下毫無意義的話語,以及從中生出的、毫無道理的快樂。第二天走出帳篷,天已經放晴,有直升機正在低空空投小型油罐,但我忘記了去查實工作人員的名字,那篇稿子我后來沒有寫出來。
回到綿陽,林夏在半夜兩點偷偷溜進我房間,又在下午兩點溜回自己房間,九點前后走廊吵了一陣,后來整個賓館靜下來,林夏進來時隨手掛上了“請勿打擾”。我們鄭重其事互相保證,就這么一次。然后輪流去洗澡。
林夏的身體完全符合我的想象,進入后我才意識到我對此已經想象多時。做了一次后,她起身拉開窗簾,月光照進來,于是我們又做了一次。她問:“我們說的就一次,是指就這個晚上吧?不是……不是真的就一次吧?”
我說:“嗯,包夜都不算次數。”
其實也就三次。我有點累,這十幾天工作強度很大,但第三次我故意拖得很長,猥瑣、傷感以及精液味一起在房間里彌漫開來。我略略抬身,看著眼前這個姑娘,我問她:“喂,你今年幾歲?”
“二十八啊。”
“看著不像。”
“都說我顯小。”
林夏現在還是顯小,但實打實看得出上了三十。她往臉上拍爽膚水,問我:“你要不要上來睡一會兒?”
我搖搖頭。我很困,但上來睡一會兒意味著先要做一次愛。
她躺下去,用被子蓋住頭:“那你晚飯再叫我。”斷斷續續偷了七年情,兩個人漸漸也像夫妻,性對大家都不再重要,但如果沒有性,會比夫妻更顯尷尬,所以總要有一個人率先睡著。
生活并不是一步走到今天,但當中的邏輯的確讓人費解。“包夜”過后,我們甚至沒有加對方的MSN,穿好衣服兩個人交換了名片,那張名片我在回北京的飛機上撕掉,沖進馬桶,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記住了林夏的手機號碼。
地震第二年,我離開報社,去了一家門戶網站做小中層,收入是漲了一點,但并沒有多到讓我振奮。我去網站只是因為大家都去了,每個人都在焦急地挪動位置,停留原地似乎意味著失敗,我才三十一歲,不知道怎樣會成功,卻也沒存準備好在任何領域失敗。
每日坐班的工作很枯燥,但在家看久了美劇也一樣會覺得枯燥。我完全接受了這件事,反正我也沒有特別想做的事,我又不可能成為作家、両家、音樂家、科學家,如果一路要命地順遂,我大概能當上公司高層,年薪百萬,分一些期權,偶爾能上別家門戶的財經版。我也憧憬那一天,起碼我和小葉能換一套房子,現在的房子在四惠,小區在一號線頭上,坐地鐵要經過一條錯綜復雜的小路,如果懶得走,可以坐十塊錢的黑車或者五塊錢的蹦蹦。我們都想住在朝陽公園邊上,晚上去藍色港灣散步,坐在湖邊喝杯啤酒——那種我們想象中更為正宗的中產階級生活,早餐吃711的包子而非老家肉餅,不需要坐黑車和蹦蹦,出地鐵可以沿著一條有樹的路,步行回家。
公司每天在國貿有班車開往中關村,我總準時趕上,四環永遠堵車,我能在車上舒舒服服睡一覺。往返班車漸漸成為我最喜歡的地方,它把我閑在當下,耽誤上班,延遲回家,手機電池耗盡接不到電話,二十封郵件沒有及時回復,一切都不能歸咎于我。那輛車緩慢而準確地帶領我,往未來去,那個時候,我對未來并無其他想象。
我只管十個人,卻忽然變得重要,總有企業公關請我參加活動,簽到之后,能領到一個紙袋,里面有現金信封、禮品和材料,有一些人會領完紙袋就走,我稍有節操,總坐到最后。生活有些變化,但這種變化太容易適應,畢竟多了不少零花錢,我拿這些錢買了更好的衣服、領帶和皮鞋,我甚至用上了男士香水和面霜,人生是這樣順理成章往前流動,直到有一天,遞給我紙袋的人是林夏。
她白了起碼三層,化沒有眼影的淡妝,穿黑色小禮服裙,細跟鞋,頭發似卷非卷,撥在一邊肩膀上。當然比在綿陽時美,但我不認識她,我也希望她不認識我,我從來沒有這么不想從一個人手里接過裝著紅包的紙袋。然而我們都是專業人士,得走完這套流程——簽到,寫上身份證號碼(為防冒領),交換名片——這個場景讓我比和她做愛時更覺赤裸,我們此時都失去了遮蔽,我想到在唐家山的帳篷里,兩個人聊的話題,是彼此最喜歡的導演,林夏喜歡小津安二郎,我沒看過,沉默中想尋找一個更拗口的名字,但只能想到李安。李安很好,李安永遠是一個得體的答案,就像聊到俄羅斯文學,我們只需要說,我喜歡普希金。
我們又一次交換了名片,這次我沒撕掉。過了幾天,我給林夏打電話,沒有借助名片,我背出了她的號碼。
我為什么要給林夏打電話?我和小葉的婚姻那時還沒有問題,大部分時間我坐班車轉地鐵,七點半總能到家,下地鐵就給小葉打電話,她開始炒綠葉菜。晚餐總是一葷一素一湯,小葉的剁椒魚頭在朋友中是有名的,有時候我們兩個人吃一份三斤魚頭,可以任性地只吃好的部位,兩塊腮邊肉小葉都夾給我,我則為她從湯中翻出魚泡。
我為什么給林夏打電話?不知道為什么。毫無理由的沖動。就像肝部長了腫瘤,我卻一狠心,把好端端的胃切了三分之一。在應該對生活下手的時候,我們總是懦弱地選擇最好下手的那部分。
電話那邊林夏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答應來和我吃飯,后來我才知道,那段時間她和前男友又分手了。
我們在荷花市場那條美食街來回走了兩次,最后選中一家江浙飯館,露臺有一塊沒有被燈光覆蓋,又能看到一角水面,殘荷留梗,樣子俗艷的舫船慢慢開過,船頭亮著紅燈籠。秋天快到盡頭,長時間坐在戶外會冷,但我們寧愿裹緊外套。
一人吃了幾個醉血蚶,我終于開口說話:“你怎么也離開報社了?”
“大家不是都走了……你不也是。”
“但我還是在做新聞,只是換了個平臺。”
“你是男人啊……都是這樣的,男記者去網站當領導,女記者去企業做公關。”林里滿不在乎地喝了小半杯啤酒,我知道她并不是不在乎。
她喜歡做記者,地震時一天寫三個版,我已經回到北京,她又待了一周,寫了兩篇特稿。和林夏上床后,有大半年時間,我每天看她工作的報紙,2008年年底,她有篇報道得了一個網站的小獎,我反復點進那個頁面,看一眼她的照片又關掉。她穿牛仔褲和藍白色條紋T恤,手里拿一份盒飯,那是在擂鼓鎮我用手機給她拍的,拍得不好,完全糊掉,但看得到背景是我們坐去唐家山的那架直升機。
“說是都這么說,但是……但是好像有點可惜。你以前做得那么好,你應該去雜志,真正做深度報道。”
林夏低頭又喝了一會兒酒,才說:“本來我是要去的,有幾家雜志找過我,但是……但是他們都說,女記者這么做下去總不是辦法,我都要三十了……他們都說,我換地方也寫不了幾年……”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我完全熟悉這種語調。他們都說,女記者這么做下去總不是辦法,男記者一直做記者總不是辦法。他們都說,應該轉型,應該順應時代。
時代意味著變動,意味著你有能力變動。
風真的冷起來,林夏又點了熱黃酒。話語漸漸增多,我和林夏都意識到,我們是同一種人,那種看起來一路順流而上、事實上失卻真正勇氣的人。我們本來只是在極盡無聊中想再偷一次情,但誰能猜到呢,性不過是最讓人信服的理由,我們最后成了朋友。
林夏睡過去后,我出門見人。赫賽汀是處方藥,我在網上找到一個人,允諾能幫我買到藥,收五萬日元,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辦法,但中國人總有中國人的辦法。
我們就約在澀谷車站的忠犬八公像。出酒店我找了一會兒,那只狗比我想象中要小,蹲在人群中。不遠是抽煙處,擠不進去的人在門口匆匆抽兩口。對面有一個不知所以的綠皮火車廂,敞開車門,我約的那個人——網名叫“林老板”——就坐在車里刷手機,邊上坐著幾個老太太,她們看起來也沒有等人,就是打扮妥當,化著濃妝,坐在那里。
林老板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染了黃發,戴三個耳釘,卻和日本人一樣見而就鞠躬,客客氣氣叫我“方先生”他已經拿到了處方(我并沒有關心用什么辦法),帶我去池袋一家藥房拿藥,“澀谷也有,但池袋那邊是中國人開的。”他說。
池袋給人一種無秩序的安全感,尚未走出地鐵口,已經有入大聲使用手機,地面明明沒有垃圾,卻讓人覺得賍。我們經過一家極小的中華物產店,門口有一盒盒涼菜,路過時我迅速看了一眼,似乎有鴨脖子和豬耳朵。
藥房里沉默地坐著不少人,林老板說:“都是中國過來的,和你情況差不多。”有人邊上壘著幾個紙箱,看起來要趕去機場。電飯煲、馬桶蓋,大概箱子里還有藥妝,林老板又說:“很多人這樣,來都來了,順便買點回去。”
我也開始思考應該買點什么,說得沒錯,來都來了。也許可以給小葉買幾套雪肌精。我只記得這個牌子,大學剛畢業,我們在南四環租了一個小房子,小葉那時候是見習記者,要跑突發,出入各類跳樓、車禍以及火災場所,有一次有人說要跳北京飯店,她和攝影記者站在長安街上等了兩個小時,“中間我想辦法去買了一把傘。”小葉說,但那個人后來坐電梯下來了。她哂得很黑,做愛時堅持要關燈,說白回來再給我細看,“等轉正了我就去買兩瓶雪肌精”,我都快結束了,小葉還在想這件事。
我忘記她后來有沒有用雪肌精,也許她用了更好的牌子。轉正后小葉做了文化編輯,一直做到現在,很少去戶外,她又變得太白。小葉是我們身邊唯一一個十年沒有換工作的入,掙得不多,圈內也沒什么人知道她,奇怪的是,她從來不給人失敗感。每天早上她洗澡吹頭發,精神抖擻擠一號線上班,晚上又精神抖擻擠一號線回家給我做飯,晚上她讀書、看美劇、敷面膜、寫博客。我從來不知道她的博客地址,小葉說,我們不需要事事告訴對方,我同意,所以我沒有傳訴她有林夏這回事。這兩年我們不大以夫妻的方式相處,隔著距離,我對小葉有一種莫名的敬重,因為她對生活從無怨氣,而我們,我們都是有的,有時候看起來是積極上進,其實不過是怨氣。
林老板替我取了號,前面有二十個人,我們出門去抽煙,馬路對而有中年女人拉往人叨叨傳教,從“神愛世人”到“赦免你的罪”,我聽到她拉住一個男人許久,說:“就是你們的頭發也都被數過了。不要懼怕,你們比許多麻雀還貴重。”但那個男人幾乎禿了頂。
一支煙可以很長,我和林老板居然聊了起來。“做這個能掙到錢嗎?”
“還可以吧,國內得癌癥的人挺多的……這兩年越來越多。”
“所以你沒有別的工作?”
“沒有,我還在讀書。”
“哪個學校?”
“東大。”
我吃了一驚,但直接表達吃驚好像不禮貌,只好問他:“你學什么?”
“日本文學。”
“研究生?”
“博士。”
話題在這里斷了,聊天的方向出現混亂,我不知道和一個代購癌癥藥且網名叫“林老板”的人說什么,我也不知道和一個日本文學博士說什么。日本文學,我只讀過兩本村上春樹和東野圭吾,以前剛和小葉戀愛,我也給她寫信,因為并沒有什么話想寫,只能抄書,“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會再相逢”,小葉說,那本書不怎么吉利。和林夏第二次上床后,她去洗澡,我穿戴整齊坐沙發上,好像初來乍到,正在等主人給我倒水,茶幾上擺著一本《挪威的森林》。后來我漸漸發現,林夏的藝術修養大概和我差不多,她的確看過小津安二郎,但也就看了那么兩部,《東京物語》和《秋刀魚之味》。她跟我一樣,認為自己應當對人生有點野心,卻并未找到野心的指向,我們在一起,上床之余總是聊圈內動態,誰去了哪里拿到什么職務,誰辭職創業,現在已經拿到第幾輪風投,我們不停給對方分享資訊,好像這樣就可以讓自己的焦慮離家出走,其實兩個人的焦慮都加倍。我們還是每周見一面,有時候做愛非常慌張,因為大家都著急回郵件。
去年林夏又辭了職,現在在阿里巴巴剛收購的一家小公司做公關總監,而我加入了一個創業公司,名片上印著“聯合創始人”,CEO是我在網站的領導。我們公司半年中換了四個項目,分別是上門做美容的APP、上門做飯的APP、上門修煤氣灶熱水器的APP以及白事一條龍APP,我們都盼著某一個項目會被馬云看中。有一次報社的老同事吃飯,發現在場的人中有四分之三的人的大老板變成了馬云,剩下四分之一正在爭取把大老板變成馬云,比如我。
赫賽汀拿到了,整整齊齊一排地綠字紙盒,裝在一個巨大塑料袋里。我和林老板在地鐵口分別。“還得去學校見導師。”他說,把我給的五萬日元現金放進錢包里。我又去那家中華物產店看了看,買了一盒鹵豬尾巴,附一包辣椒面,林夏應該醒了,我們可以啃著豬尾巴,把那些要說的話說完。
“你老婆知道我們的事嗎?”林夏問我,挑了一截肥肉較少的豬尾巴,蘸上大量辣椒面。
這句話她問過好幾次,第一年,第三年,第五年,第六和第七年。
開始我很確定,“不知道”,后來我也變得疑惑。小葉非常聰明,我們一起做門薩智商測試,她有135,我是121,據說超過140就是天才,“那五分跨不過去的,”小葉說,“我們都是普通人,一進入普通人的大分類,這十幾分沒什么區別,真的,可能就是背單詞速度要快一點,哦,也可能是看懸疑片比較早猜出兇手。”我沒有見過哪個智商135的人,比小葉更坦然接受普通人這一身份,智商121而不甘于此的人我卻認識很多。不是說我羨慕小葉的人生,前面說了,我只是敬重她,再給我兩百次機會,我還是會試試看能不能往上走,我知道成功的概率不高,但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人生有第二條路值得一走。我非常焦慮,但小葉,我也不覺得她有多快樂,她只是讓平靜成為慣性,她的平靜漸漸吞掉她,開始她不想選擇,后來她失去了選擇。
這兩年,我幾次認寘想過小葉知道些什么,一個看《第六感》半個小時就看出主角已經死去的人,是不是真的看不出丈夫有個情人?2011年前后,小葉想過要孩子,問我的意見,“要了也好,反正最后都會要的,不過我們都沒有北京戶口,以后上學有點麻煩。”這就是我的意見。
小葉沒考慮北京戶口,她開始算排卵期,期望我在那三四天內認真配合。我剛升了職,從管十個人升為管一百個人,老板要求我三十秒內必須接電話,我就把手機用塑料袋包好,拿進浴室。因為總趕不上班車,我也買了車,有時候在四惠地鐵口順道接上林夏,她的公司在朝外SOHO,我再往中關村走,路上兩個人互相關心工作進展,交流哪種褪黑素副作用小,叮囑對方中午一定要吃飯。
就這樣,小葉的排卵期我配合得不好,試了半年也沒有懷上,后來她就說:“還是歇一歇吧。”就一直歇下去了,我們再沒有討論過生育問題。
“她是不是其實也有別的人?”這句話林夏也問過幾次。她倒沒有挑撥離間的意思,我們這種混沌關系里唯一清晰的就是定位:我不會和小葉離婚,林夏不會和我結婚。我們偶爾會替對方分析情感生活,她分析我和小葉,我分析她和前男友,她勸我:“小葉挺好的,現在哪里還有這種女孩子,你再不注意她就會被人追走。”我勸她:“這個男人不會跟你結婚的,你真的應該跟他徹底斷了,真不知道你這些年在搞什么鬼。”
這種勸告當然沒有鬼用,林夏這次趕到東京來,是要在第一時間且當面跟我說,前男友又回來了。幾年這樣下來,我們的分手流程已經趨于固定,我說:“哦,那我們明天去吃頓飯。”
至于小葉有沒有別的人,“有可能,不然她這幾年怎么過的?”辣椒面有后勁,我用半個冰淇淋才勉強壓下去。
“你就一點不在乎?”
“在乎?……沒立場在乎。”
當然在乎。我偷看小葉手機,用她所有用過的網名搜尋她的博客地址。手機上什么都沒有,我連存為中國移動的聯系人都點進去看了,真的是10086。博客沒有找到,有一個疑似,博主大部分寫書評影評,隱約有個叫“X”的男人,我就又回頭去偷看小葉的手機,把所有以X開頭的名字號碼抄下來,當然我沒有一一打過去,我沒有瘋到那個地步。我訂閱了那個博客,傴它漸漸不再更新,大概是挪到微信公眾號上,這下我失去了所有線索,社交媒體每更新一次,我就會丟失一批朋友,萬萬沒想到,這次丟的是自己老婆,疑似自己的老婆。
到了今年,在創業的百忙之中,我漸漸在內心確認小葉愛上了別人。有一天小葉讓我早點回家,“我們得談一談。”電話里她說。小葉已經很久沒有給我打過電話,現在誰需要打電話,但聲音讓一切更加確鑿。
我以為她要跟我說離婚,磨蹭到十一點才開車往家走。四環上擠滿運煤卡車,堵住出口,我熄了火,打開天窗抽煙,那天有深灰色的霧霾,不開燈根本看不到前方有車。有那么一個瞬間,我盼望后頭的車沖上來,終結這一切,但下任何一種決心都是難的,我又打開了雙閃。
小葉一直沒有睡,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穿一套深藍星星睡衣,頭發扎馬尾,是我熟悉的她。她等我坐下來,關掉電視,握住我的手,又愣了一會兒才說:“你聽我說……我得了癌癥……乳腺癌,還沒有最后確診,但應該差不多就是這樣……不要擔心,是第一期的,都說很好治。”
我也愣了一會兒,然后漸漸高興起來。真的,沒有辦法尋找到另外的詞語,我高興起來。我把小葉抱過來,說:“沒關系,我們明天就去醫院……哪個醫院?”
那盒豬尾巴吃完了,林夏站起來洗手,她在洗手間里大聲說:“你回去要和小葉好好過。”
“好的,”我回答她,水聲太響,我又提高了音量,“好的。”
小葉恢復得很好,半年后復查已經沒有癌細胞。我的創業在又換了兩個項目后宣布失敗,現在我替另一家創業公司打工,拿過得去的薪水和鬼知道什么吋候能兌現的期權。我們又開始討論是不是應該生孩子,但兩個人對此都并沒有真正的熱情,大概我們到了這個階段,對任何事都沒有真正的熱情了。
到了八月,在一場暴雨之后,林夏從微信中冒了出來。我開車去了通州,快開到她家樓下的時候我迷路了,這附近又拆又建,我停在一個巨大的工地坑前面。抽支煙再說吧,我想,前頭是探照燈的灼灼白光,照出—條并不存在的前路。
就是這樣,什么都沒有改變,癌沒有改變什么,愛也沒有。
(選自《單讀13·消失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