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芒種初夏,惠風和暢,最宜賞景,更宜吟詩唱詞拍曲,也因此,思南文學之家的活動排得滿滿當當,前來分享的讀者比平時更為踴躍,一張張臉上彌漫著夏日的繁盛氣息。這天下午的活動與詩詞有關,跨界的形式也讓人新奇。
雅集名為“劉詞·鐘注·謝書·王畫·雅唱”。劉詞,是這場活動的引子,詩人劉海彬將他的新作《南山牧夫詞三百首》拿出來讓大家分享,滬上文人、畫家、梨園名家針對中國詩詞的歷史語境和當下際遇進行一場有趣的討論;鐘注,指南京師范大學教授鐘振振為這本詞集作注;謝書,指兩位謝姓畫家以劉詞為題創作的書法作品;王畫,指六位王姓畫家根據劉海彬詞意創作的水墨畫;雅唱,則是京劇表演藝術家田慧、于輝與董洪松表演的《滿庭芳·詠酒》《貴妃醉酒》《趙氏孤兒》選段,和昆劇表演藝術家沈昳麗、黎安表演的《牡丹亭》《西廂記》選段——這是一場全方位、多視角、有深度的藝術雅集。
活動的策劃人是滬上書畫家、藝術評論家謝春彥,他憑借自己的廣泛人脈搭建了這個場子,面對濟濟一堂的嘉賓和讀者,他深情告白:“詩詞在中國是很平常的東西,但卻又高不可及。盡管如今科技發展迅速,但我依舊相信只要有人在,世上還有感情在,有分離聚合,詩詞依然會打動我們。”
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時代呼喚聲中,在中國文化如何提升世界影響力的歷史思考中,中國詩詞作為中國文化的核心內涵和表現形式,再次閃爍耀眼的光芒。近來,《中國詩詞大會》《詩書中國》等電視綜藝節目的走俏,使讓“詩詞回歸民間、回歸日?!钡目少F嘗試獲得全民的熱烈回應,也再次展現了中國古典詩詞的魅力。在中國詩歌寶庫中,《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是名家精萃,也是啟蒙教材,類似濃縮口服液,而劉海彬的詞集名就叫《南山牧夫詞三百首》,有向經典深深致敬的用意。劉海彬迄今發表的詩詞已有上千首,他特別鐘情《沁園春》這一詞牌,在此框架內就創作了三百多首,對別的詞牌運用也超過兩百多個。
謝春彥還半開玩笑地說,這是借清明打柳枝,劉詞是拋磚引玉,供大家雅聚之時務虛談藝,更重要的是要讓今人更加關心古典詩詞的創作。
要提防一哄而上、一哄而散
謝春彥(畫家):中央電視臺搞了《詩詞大會》以后,中國的唐詩宋詞忽然走紅,好像股票原始股一樣變成很搶手的東西。但是我總覺得在這樣一個灼熱的語境下,有必要冷靜一下重審我們的唐詩宋詞。魯迅早就說了,中國知識分子有一個毛?。阂粋€著急,什么事情想立馬得一個分曉。這個毛病也是時代病,弄一個唐詩宋詞大會——當然弄比不弄要好——但是到底以什么方式來推動,來深入人心,繼而產生持久的影響力,而不是一哄而上,一哄而散,值得知識界來提些建設性的建議。中國的詩詞,歷來是從娃娃開始的,從“鵝鵝鵝,曲項向天歌”開始,然后李白杜甫豪放婉約……中國詩詞又是一個非常大眾化的載體,比如說“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放在今天,只要有小學二年級水平,不必老師細說,他也會明白大概意思。現在各種學科的研究日新月異,非常發達,我也看不太懂。但是我相信只要有人在,只要人的感情還沒被機器人替代,只要世界上還有分離和距離的話,這二十個字,依然會像一千多年前一樣打動我們,使我們在抑揚頓挫的誦讀中獲得深刻的感悟。所以這是劉海彬存在的先決條件,否則他就不會在忙碌的工作之余為吟詩填詞捻斷幾莖胡須。
其實,我今天要講的話也就在這本《南山牧夫詞三百首》的序里:詩為何物,情為何物?或云情為何物則詩為何我的耶!如是或者又可以說:詩者,心之造句也!小兒學詩造句,必真情必干凈,必天真無污,無虛飾也。無規無矩處,定然存天然。規矩仿佛天然之格律、天然之平仄也。
趙啟正(國務院新聞辦原主任):今天真是一個值得珍惜的聚會,按照現在的說法,我是理工男,只知道數理化,所以到這里很慚愧。我是通過我弟弟認識海彬的。我弟弟在美國三十多年,也算是一個比較牛的作家,他很喜歡海彬的詞,對我說上海有一個奇人,就是海彬。海彬作詞是隨時隨地,有景便有情,來得快留得住。如果像開車一樣,開得快而留不住,那叫順口溜了,開得快還要留得住,而且印象深刻,就成了經典。所以我說海彬是由宋朝穿越時空而來。他對我這句話又高興又警惕,今天他穿著洋服出席活動,似乎在表示“我是今朝人”。我們有時候一塊吃吃飯,喝喝酒,說說話,一會兒他人就不見了,我以為是出去抽煙了,回頭一看,他獻詞一首。這個我們是佩服的,“沁園春”到底多少調,他說十四調。蘇東坡寫錯一個字,就成為一個新調,就不能改了。他把這十四個調的《沁園春》全做了,功夫了得。
詩詞是國學中重要組成部分,是我們最珍貴的部分。相比經史子集,民眾更加喜歡可讀可唱的詩歌,經常用它勉勵自己,表達自己的胸懷。那么國學都是老祖宗的東西,是不是停在這兒不走了?如果那樣的話,我們如何從傳統中汲取養分?如何與世界進行溝通并產生積極的、正面的影響力?所以我們要將傳統文化發展成新國學,不把古代與當下連接起來,不把中國和外國連接起來是不行的。我弟弟在美國的貢獻,就是把老子的思想和當代人的生活聯系起來,解釋今天我們應該如何做;同時也把中國和外國聯系了起來,兩個維度都做了。海彬就是這樣的人,他是以舊國學為基礎,而發展了新的詩詞,因為他對于當今社會的歌頌,對于中國夢的歌頌是溢于言表。
王國維的“三重境界”
仍然有指導意義
諸水敖(上海詩詞協會會長):我參加了很多詩詞方面的賞析會,但是像這樣高規格賞析會還是第一次。今天是海彬的《南山牧夫詞三百首》賞析會。其實在這之前他已經出了很多書,在三年前他就送給我一本線裝書,叫《東西南北輯》,其中就有上千首詩詞,我都細看了。在中國詩詞界,在我看來,像他這樣無論從哪個方面——詩意、境界、格律,都可以算是奇人。
上海詩詞協會成立已經三十周年了,我曾經給上海詩詞三十年整個的情況作出這樣的評價:上海詩詞界的發展過程,也可以用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的三句話來概括:“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我認為海彬的詩詞是站在高處的,是獨上高樓的,它是望盡天涯路的。天涯路我認為有兩方面可以延伸它的意義:一個是他把我們中國傳統詩詞里面的精髓汲取了很多很多,他站在最高處,用俯瞰的形式,把唐詩宋詞里面的精華汲取過來。還有一個“望盡天涯路”,他的詩詞有一個非常大的特點:既在高處俯瞰生活,又深入生活當中。
我們現在詩詞創作,有一個非常突出的問題,就是沒有很好解決現代化的問題。有的人在古典修養方面是很深的,但是出來的作品古氣充盈,新意不足,往往脫離當代生活,脫離時代,或者說脫離人民。讓人感覺到,他仍然在古人的圈子里面轉來轉去。我認為海彬很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他站在高處,思考有深度,又善于變化。比如他的《江南弄》這首詞里,第一句、第二句是合韻,第三句是出韻了。這句詞是更加貼切表達了他的情緒,他當時的情緒反射,我認為他是故意的。
第二層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以海彬現在的情況來看,完全可以享受榮華富貴,享受安定的晚年生活。但是他愿意在詩詞方面當一個苦行僧。寫這些詩詞既是非常愉快的,又是很耗神的,苦中才有樂。他在詩詞創作上投入了很大的精力,把這個作為自己的精神寄托,牢牢不放,所以才有這么豐碩的成果。
第三層境界:“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是上海詩詞學會會長,曾經多次跟海彬說,我們是不是開一個研討會?但是他覺得沒有必要,他覺得詩寫完之后自己覺得可以就行了。這樣的一個境界,我認為是不可多得的。
詩歌回歸有它的
合理性和必然性
郜元寶(復旦大學教授):在當代怎樣寫詩詞,怎樣學習詩詞?這是一個大問題。從“五四”以來,胡適之先生開創了一個時代讓我們寫、說。確實“五四”之后一批作家,他們有一個使命,就是要更新中國的文化。他們盡管能夠寫舊曲詩詞,基本上自己玩玩可以,不能夠到刊物上發表。我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像魯迅先生這樣,他們熬不住,寫完之后還是不斷抄送給朋友,這是很有趣的現象。實際上他們自己把自己的古典才華壓抑了,為了他們白話文的信念。這是過去中國現代文學的常識。今天為什么古典詩詞爆發出來了?各行各業的人都在寫,包括我身邊很多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甚至不一定是研究文學的,他們都喜歡寫詩詞。這就說明有它的合理性和必然性。
以前我們很喜歡對上海的文化做一個宏觀的判斷。但它有很多的意外在發生,比如說在金宇澄的長篇小說《繁花》問世前,我們不知道上海還有人是寫小說的。今天我們似乎又“突然發現”了劉海彬這么一個詩人,使我們在上海更深刻地體會到了什么是古,什么是今。劉詩人在上海出生,大概不是偶然的。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敝袊湃瞬倥墓P目的性很強,就是為了時事。我們中國人以前對于古人可能有一個誤會,以為他們玩物喪志,以為他們就是在吟詠中逃避現實。其實白居易的這句話,道出了千古文人共同的心聲。你無論用哪一種形式做文章,詩詞歌賦,關心的都是當下的現實,我們要把古典的觀念扭轉過來,這是很重要的。
我讀海彬的詞,就會想起劉勰《文心雕龍·辨騷》里的話,詞人就是騷人,他們有一股浩然之氣,一來可以壓倒古人,古人并不是那么高不可攀,至少你可以跟他對話。另外,詞人的用詞都很精準,也有契合當下。我們知道六朝人很喜歡寫駢文,一句話就把詩學里面的大難題突破了。文學家不管是涉足哪一類體裁,必須要有天馬行空的氣派,或者是孟子所謂的“浩然之氣”。這個氣一旦打通之后,就不分古今了。但是,有的人氣很旺,他夠把很旺盛的氣落實到字、詞、句當中。中國有很多大白話,都是“無一字無來歷”的。所以要看劉先生的詞,有必要看鐘振振先生的箋注,我們生活在白話文時代的人,對于一詞一句的來歷能有更清楚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