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信茹
最近,我總會陷入溝通的泥潭和障礙中。給我帶來這個困擾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最親近的家人。
起因很簡單,我和姐姐都希望父母在自己家里多住一段日子。目的很單純,就是想讓父母不要辛勞,頤養天年。于是,我們兩姊妹開始“搶”起了父母,自以為各人都會給父母最好的條件和最多的照顧。當然,父母習慣住老家,總不愿和子女住一起束手束腳。最后,三方在這個過程中展開“拉鋸戰”,每一方都堅信自己的想法是為對方好,沒有任何問題。很快,溝通在這里不暢和失效了,最后,鬧得大家不歡而散。
這事情讓自己很是沮喪。我學傳播學和人類學出身,兩個領域都和溝通、交往須臾不離。傳播學將研究溝通視為己任,人類學更是強調站在他者的立場,寬容地去理解別人和相異的文化。而我,也常常自詡為是一個容易傾聽他人觀點,也還善于溝通與理解他者的人。在和家人之外的人相處時,我也應付自如,幾無障礙。可是,這一回卻在家人面前一敗涂地。而且,在這個爭執的過程中,那句老話不斷應驗:家里人鬧別扭,最后沒有哪一方會是勝利的,人人都是失敗者。
這事讓我再次意識到,人與人之間要達成真正深刻的理解,其實是最難的事情。尤其面對自己最親近的人,溝通卻時常無以言說甚至無奈。當然,這也并非說不能解決,只不過,真實地去解剖和反省自己,這是何其困難的事情。
從這樣的意義上講,交流的無奈與痛苦,其實是一個永恒的話題。當然,這次交流的挫敗也讓我思考必須要重新去認識他人,更要嘗試尋找不同的途徑理解他人。

面對陌生人怎么辦
我最崇敬的老師,也是華人傳播學界的大師李金銓教授常跟我們講關于傳播和溝通的問題。在一篇文章里,他也從家庭的溝通開始講起:溝通最重要的場域,莫過于家庭。家里面的聲息氣味都熟得不得了,隔壁房間有人走過時,只要聽腳步聲就曉得是誰,根本不必抬頭看。可見“熟悉”是溝通的基本要素。家庭既是最重要和日常的溝通場域,同時,家庭成員因為彼此最為了解和熟悉,理論上講,溝通也理應是最順暢和容易的。
李老師同時也說,當人們走出家庭的堡壘,進入到一個充滿陌生人的“公共場域”時,須建立一個免于壓迫和污染的情境,使大家透過批判性的理性溝通,求同存異,方能達成相互的理解。
公共場域的溝通和理解,是需要大家共同認可的規則和方式的。有了這些基本的規則,溝通或許可以省去許多麻煩。換言之,在保證了基本的規則和滿足交流的條件之下,溝通或許并非難事。
可是,說到可供一群人共同認可的溝通規則或方式,本身就是一個復雜的問題。
首先,制定這些共同規則先要經過多人的協商,而這個達成“同意”的過程就是異常艱難的。其次,有了基本規范,可每個人在處理具體事務時,面臨的情境又各自不同,溝通常常因為當事人處境的不同而發生變通。既有變通,也就意味著變數,這其實是加劇了溝通的易變性和難度。
所以,面對不同的對象、不同的情境、不同的問題,溝通的可能性與質量顯然不同。不過,無論哪一種溝通,有一些基本的條件是需要滿足的。比如溝通必須在一定的場域里展開,交流的許可或條件是否具備,采用何種溝通的方式和手段等等。
做個比較,在一個人們交往不太頻繁,生活范圍相對狹小的社會情境中,溝通的場域相對集中,類似于家庭、小型社區這樣的場域較為常見。此種情境下的溝通,除了那種心領神會,不著語言便能靈犀一通的方式,大概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溝通途徑就是語言了。借助語言,人們可以面對面交流,最終達到相互溝通和理解的目的。
但今天的社會生活不論在交往空間,還是在互動的類型上都顯得更加多元而龐雜,我們不僅要面對熟人關系的溝通,更多了許多“陌生人”的對話。這種“陌生人”的交流,伴隨著交往空間的擴大和交往需求的增加,以及對每個生活角落的滲入,日益變得普遍,逐漸成為常態。
淺層次還是深層次溝通
我們不難看到,人與人的溝通,在今天既可以易如反掌,也可能異常艱難。
從溝通依憑的手段和方式來看,網絡展現出無盡的想象力。除了常規的言語溝通和你來我往的對話之外,網絡新媒體催生了一系列新的創造和發明。如果說,在朋友圈和文章后面發表評論尚屬較為深層的溝通互動的話,那么,社交網絡的標配“點贊”,今天已經成為網絡生活的一種常態。贊美之于人際溝通的積極意義毋庸多言,網絡里的點贊還原和放大了這種社會互動行為。
在科學家的眼里,每個人的“點贊”,都可以轉化為大數據的價值。曾有科學家根據Facebook的點贊記錄建立數學模型,據此去判斷一個人的性別、年齡、性格、興趣等等特征。“點贊”,可能就是個人信息的全息顯現:你和什么人交流、對什么樣的話題發生興趣,近期與誰互動頻繁、朋友圈里彼此關系的親疏……很多微妙信號盡在“點贊”。
熟人或朋友發在社交媒體里的信息,如果你不想過多評論,點贊省力省心,既顯示了與對方禮節性的互動,也免不了不少的尷尬與麻煩。例如,你看到朋友引以為豪的自拍照,事實上取景不佳,角度也有問題,照片的主角也不似他本人一樣自我感覺良好。可是,你明白人際交往的重要性和積極意義,小小的回饋總比“冷漠”的刷朋友圈要更具有積極意義。這樣,點贊提供了極為便利的方式。
在那個心形的點贊圖標背后,一切復雜和需要費盡心力的對話均被抹平,各種情緒的表達在其中也被同質化。
從另一個角度看,點贊也是“我在這里,從未和大家遠離”的最好證明。因此,在我看來,點贊,如同一種社交性或禮節性溝通,實在有益“身心健康”。
不過,一味地點贊,有時不免也會招致小小的“惡感”。不做任何評論,只想以點贊這種最低成本的方式介入他人的關系圈,可能會讓自己背上敷衍了事的“罵名”。可見,再簡單高效的溝通方式,仍舊面臨交流的阻力和難度。
及時性和快速的回饋,本是構成良好溝通的基本機制,但在快速流動和大量簡單信息充斥的網絡里,人們也會對這種低端的互動與溝通產生厭倦感。由此,人們不希望只滿足于淺層地互動,深層了解與對話終究還是人們更愿意追求的。
如何防止溝通失效
當然,今天的溝通也可能變得更加困難了。值得玩味的是,這里的溝通“難”,恰恰滋生在網絡提供給人們的便利和諸多可能性上。
我們不妨觀察一些具體的表現,如同現實場景中的境遇一樣,人與人的交流有深淺程度之分,有品質高下之別。如果說,網絡場域里的點贊、發表情、轉發等方式是最為簡單和淺層的禮節性溝通的話,那么,深度的認同與評論、傾力的推薦彼此欣賞,甚至相互的“攻擊”與“對懟”,實則也展現出網絡里溝通的另一種面向。
我們不談網絡里的相互認同,反倒是那些“不認同”更為有趣。就以去年開始流行網絡的“對懟”這個詞為例。
《說文解字》里早有解釋:懟,怨也,從心,對聲。相互的怨恨,巴不得把對方干掉,或許可以理解為“對懟”的原意。該詞的流行,似乎也是當下網絡生態的一種生動展現: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從溝通的角度說,網絡已經普及了這么多年,我們仍舊不能理性和通暢地展開對話與交流。網絡在提供給我們足夠豐富的討論話題和極大自由空間的同時,也可能形成新的溝通難題和障礙。
對懟、罵戰、網絡噴子……同樣是網絡場域中的溝通,然而,它們更多表現為一種溝通的不暢。我的學生們最近也被卷入到一場溝通的困境中。
憑著新聞理想和激情的學生對學校一次教學改革進行了報道,其中涉及到了今天大學課堂里一些經常討論的焦點問題,比如課堂如何打考勤、如何確保學生聽課效果等具體的管理問題。這是非常具有普遍意義的討論和話題,理應可以呈現更為充分和客觀的聲音,但是,寫作者和新聞事件中的一些當事人在相互對懟和不斷產生的誤解中,讓整個事件走偏。
我自己也曾遭遇過被誤解。寫的一些文章,力圖客觀呈現事實,或是渴望理性多元的討論。可結果是,這些文章進入網絡的流通領域,或是被標題黨所誤,也或者是讀者少有耐心,無法忍受我的“長篇大論”,斷章取義,憑著自己好惡和一廂情愿去揣測和理解作者的觀點,繼而無端引發一些爭論。最后,你發現,一些爭論的問題與你要表達的觀點,幾乎沒有了關系。
差不多30年前,我的一位大學老師家里裝了程控電話—當時最便捷的溝通工具,但老先生一直固執地要求,他在外地上大學的兒子每半月要寫封信回家。在他看來,家書才是真正的溝通,電話那玩意只是辦事的工具。我上大學那會兒,和中學同學的交流,多半也是靠的書信。在書信里,我們總喜歡談感受,談思想和理想,到了現在,和老同學的溝通,都靠的是先進的通訊手段,倒也是常聯系,我們談的最多的家長里短,吃喝玩樂的各種八卦。有時想想,這個世道還真神奇,溝通越方便,溝通越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