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圣孟軻(一)

王 蒙
秦始皇統一天下后,“焚書坑儒”表現了他對儒家的厭惡,那是由于儒家的泛道德論、泛善論、為政以德論、齊之以禮(用禮法規范天下)論、君子—士—精英主義、中庸理性主義、圣人乃百世之師論、民貴君輕論……客觀上形成了對于君王權力的文化監督、道德監督,令沉迷于大一統權力與事業的嬴政皇帝反感萬分。
但后來的皇帝、朝廷、儒生、鄉紳,一直到百姓民間,漸漸接受了儒家的優顯地位。因為儒家自好學孝悌始,到治國平天下終,說法正當、順耳、簡明,容易接受,即使不完全做得到也比沒有這樣一個美好通俗的學說好。而且,除了用這樣的學說吹吹民心民本性善仁政以外,用別的學說就更無法讓百姓聽著舒心放心。法家學說是君王聽著舒服速效,百姓聽著肝顫。道家學說是抽象思維的勝利,通向宗教、玄而又玄、眾妙之門,偉大而涉嫌玄虛與故作逆反。墨家投合志士,名家投合思辨,都沒有儒家的廣博平易誠懇善良可喜。今天的學界對于董仲舒是否原汁原味地提出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有不同看法,儒家學說自漢武帝以來地位飆升,漸漸達到了罷黜百家與獨尊儒術的局面則是事實。而儒家的代表人物自然是大成至圣先師孔丘,后世又加上了孔子死后百年的戰國時期亞圣孟軻。
亞圣的地位有難處。一概拷貝孔子,失去存在必要;與至圣各說各的,平分秋色的可能性不大,被攻訐為標新立異與“機會主義”“修正主義”的危險則大為增加。
首先從文風話風上看,孔子各方面論述恰到好處,春風化雨,親切自然。一上來就是“學而時習之”“有朋自遠方來”,何等地安穩熨帖。而孟子一起頭就選擇了“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樹起了利與義二分法兩大陣營,而且他使兩者不可得兼,一直發展到后來,達到“生”與“義”的不可得兼,達到舍生取義的壯烈。孟子的不妥協性、尖銳性與徹底性振聾發聵。
孟子的義主要是指義理,即大道理、大原則。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不能用原則做交易,小道理必須服從大道理。孟子的話是“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此話值得回味:一個權力系統,如果追求的是具體的形而下的利益,后果不堪設想,原因很簡單,利與利有時相悖,不同的人、家、國、天下各有其私利,爭利的結果會是天下大亂。
但今天的人們明白,除了私利,還有國家、人民的利益,利益是有最大公約數的,大道理與大功利是分不開的。過分強調義與利勢不兩立,其后果是給人以孟子“迂遠而闊于事情”(司馬遷)的評價。
孟子突出了以圣賢為己任的亞圣賢、準圣賢人格的堅強、浩大與光耀。叫作“我善養吾浩然之氣”“至大至剛”,這是那個時代的修身——苦練內功。可以理解,亞圣往往會比至圣多一點鋒芒,這才可能使自己在既非新出鍋,而且仍然是百家爭鳴、莫衷一是的局面下堅持響當當的氣概。
《孟子》一書中,“王”字出現322次,“天”出現287次,“民”209次,“君子”一詞83次,“士”87次?!巴酢弊肿疃?,因為他致力于為王者師,談王論王,也見過、教訓批評過很多侯王,獲得過或拒絕過他們的饋贈——“后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社會地位、政治地位與生活待遇不低。雖然有過與齊王如何見面之爭,有“既然您稱病不過來,我也干脆稱病不去”等躲來藏去的捉迷藏游戲,卻未見過孟子遭遇過類似孔子厄于陳、蔡兩國之間的窘態。從境遇來說,孟子比孔子牛氣很多。
而且孟子有理論,引用曾子言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也就是說,以自己的文化資源、道德資源,向權力資源與財富資源叫板逞雄,義行天下,不畏權與利。(責任編輯/李 坤)